风寄娘俯下身,探遍尸体全身,也没找出一处伤口来,取刀剖开胸膛,看着腔中心脏的模样,便知棘手。不良司中神出鬼没的录事不吏在她身后好奇伸过脖子,直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此人的心脏小如鹅卵,色白如石。
雷刹也不禁大为惊异,用手去碰,又冷又硬。
“血载精魂,心宿魂魄,他全身之血不剩一滴,心缩为石卵。”风寄娘紧蹙双眉,对雷刹道,“他生前,被吸走了精气,吞了三魂七魄,仅剩一壳。”
雷刹像是要窥她所说是真是假,一瞬不瞬地牢看着她:“所以?”
风寄娘道:“心之精爽,是为魂魄;魂魄去也,何以能久?人一死,三魂离体经轮回转世,肉体便日渐腐烂化为污泥,不过,若是将一魂禁于已死之躯中,让它既不得生又不得死,便成怨尸,若得灵气,成精成怪,以人之精血三魂为食,再成,便化为魃。”
“旱鬼?所见之国,赤地千里。”雷刹一时也忘了质疑,跟着皱眉。
风寄娘的目光在雷刹身上转了一圈,一福身,道:“副帅所言,半点不差呢,旱魃居处,不雨。”
录事小吏连吞了几口口水,小心问道:“这这这……仵作与副帅言下之意:齐家一家是被旱魃所害?”摸着后脖颈,“这报与上官,说是鬼怪作祟,小的怕徐帅会翻脸。”
风寄娘摇头:“今日清晨,彩霞满天,是阴雨的征兆,那还不是魃。”
雷刹沉声道:“再验其它尸体。”
风寄娘依言,又剖了七具尸体,具具相同,等要剖第九具尸体时,雷刹道:“不用再剖了。”问道,“据我说知,遇魃,掘它尸身焚化即可?”
风寄娘答道:“正是。”
“齐家有凶宅之说,他们一家又在家中所害,若有怨尸,怕也宅地之中。”雷刹点了一干人,道,“你们拿锄镐,将齐家宅院仔细翻一遍。”
录事小吏插嘴问道:“许是别处坟里跑来的?”
“不会。”风寄娘道,“怨尸离不远葬身处,岂会从郊野到坊内伤人。”
他们几人正在议论,单什从街坊探了消息回来,听了一星半点,大步进来,粗着喉咙问道:“什么伤人?找到凶手了不成?”冲雷刹随意揖了一礼,大声道,“副帅,某去长禄坊打听这齐家,赤脚无赖,百人千人唾弃。前几月,不知得了什么运道,竟在自家地里挖出一坛金来,一夜成富户。那齐大是个不知计算俭省的,没钱时得了百文都要换酒花个精光,发了横财,更是得意非凡。他要买奴仆,买牲畜,纳美妾,原先的屋宅窄小,如何做得下。因此,托牙郎买屋置宅。”
雷刹一面令杂役去齐家刨地,一面问道:“齐家宅院,本就有凶名,稍一打听便知。牙郎不曾告知?”
单什拿大手一拍大腿:“可是侥幸,无意间被我问得。齐家买到那宅院,却不是牙郎牵线,一个乞索儿道:他撞见有个摇铃摆卦的,哄了那齐大。齐大贼胆,又贪便宜,图那宅院便宜。说不定,还指望从院中再挖笔横财。”他正说着,看众杂役扛着锄头等物什,呆滞在那,疑惑不解,“这是做什么?”
雷刹道:“去齐家院中挖笔横财。”
作者有话要说: 天了,莫非我真的短小了。不不不,我要改过来,这习惯不好。
PS:“”心之精爽,是为魂魄;魂魄去也,何以能久?“”引自《左传·昭公二十五年》
第33章 凶宅(五)
雷刹与单什带人去齐家宅院挖尸时时, 在那值守的阿弃正蹲孟家院门前与乳名“斛斛”的孟小娘子猜石子, 小姑娘裹着冬衣,得了孟娘子应允, 许她在外玩耍半个时辰。她年幼,不愿闷在院中,带着小婢女躲在门口那张望。
阿弃少年心性, 正无聊, 见她藏在那,起了逗趣之心,捡了块石子捏在手里, 摸过去与她玩闹。
斛斛难得有玩伴,拍着手大乐。
阿弃摸摸她的枯黄头发,露出虎牙跟着笑,弯腰道:“晚边天凉, 小娘子进屋躲风。”
斛斛依依不舍,问道:“大哥哥明日可还在吗?”附在阿弃耳边,细声道, “我吃药偷攒了几块香桃蜜饯,明日装了荷囊, 与大哥哥同吃。”
阿弃摸摸下巴,一击掌道:“既如此, 那我与阿兄请了这边的差事。”又伸小指与她打勾,“我买徐老七家的七返糕与你吃。”
斛斛拉拉小婢女的衣袖:“阿扣,你吃过七返糕没?”
小婢女摇头:“奴婢不曾吃过。”
斛斛抿了抿唇, 目露向往,与阿弃道:“大哥哥与斛斛说定,可不许失约。”
阿弃一本正经起誓:“我阿弃与孟家斛斛在此定约:明日带七返糕与斛斛解馋,违誓必究。”
斛斛歪着头想想,跳着脚,郑重道:“要徐老七家的。”
“好,就买徐老七家的。”阿弃大笑出声。
斛斛不知他为何发笑,撅嘴装着要生气。
婢女阿扣矮身道:“小娘子,我们赶紧进屋吧,免得娘子担心。”
斛斛虽喜在外玩闹,却十分懂事,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万分不舍还是点头答允。一抬头,看雷刹领着一行扛锄拿镐抬钉耙,两眼一亮,乐道:“那个俏郎君领了好些田舍汉来。”
阿扣怕极了雷刹,忙伸手去掩斛斛的嘴,央求道:“小娘子,我们快快归家。”
斛斛掰开她的手,道:“好阿扣,我们再站站,半盏茶后再回。”
雷刹因阿弃擅离,很是不满,瞪了他一眼,训道:“你既领班,怎能打头离守?”
阿弃自知理亏,嘴上辩解道:“阿兄,不过一个空宅……”眼见雷刹要翻脸,忙正色揖礼,“阿弃知错,请副帅责罚。”
雷刹抬手让他起身,问道:“可有异动?”
“回副帅,不曾有异动。”阿弃答道,一息后,又加上一句,“半只苍蝇也不曾见。”
雷刹待他向来宽宥,眼下又有正事,便将此节放过,看了眼一旁的斛斛与小婢女,略点了点头,转身领着阿弃要走。谁知,斛斛大胆,出声问道:“郎君郎君,你们要来开菜园子吗?”
稚童黑亮的眼睛纯净如洗,不沾半点尘垢,她无辜懵懂,稚嫩弱小,黄瘦苍白的脸上满是好奇希翼。雷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踌躇片刻,这才与斛斛道:“小娘子体弱,不禁寒风,随你家婢女进屋,守好门院,我等有正事有办。”
斛斛眨了眨她那双过大的眼睛,仰着脸,一瞬不瞬地看着雷刹,忽然挣脱婢女阿扣,跑到雷刹身边,伸出枯枝般细瘦的手,握住了雷刹的指尖。
雷刹惊诧之下,险些拔刀劈砍过去,好在他定力过人,硬生生地止了身随意动。
“咦,郎君的手和斛斛的手一样,好凉,不像我阿娘,又温又软。”斛斛左右翻看着雷刹的手,像是寻到新奇的玩物。
阿扣吓得脸都白了,匆匆上前一把搂过斛斛,深揖一礼道:“郎君原谅,小娘子岁小,冒犯了郎君,奴婢这便带走她。”她生怕雷刹发火,抽刀将她家小娘子劈个对半开,也不知哪生的力气,抱起斛斛,连走带跑逃进院中,守门的黑奴心领神会,“嗵”地合上了院门。
阿弃抬手合上自己的下巴,贴着墙、垂着头充当蔫头壁虎。
单什大笑:“这小娘子生得跟个鸡仔似的,胆子倒大,竟来调戏副帅。”暼见雷刹脸色不善,道,“她脚趾点大,看着有趣,哈哈哈……”
雷刹捻了捻指尖,斛斛手上的那点凉意好似还留在那,忍住心头的不适,吩咐单什守了齐家院门,自己与阿弃带着一众杂役进了齐家,令一个杂役拿草灰将前后院分成横纵小块:“你们三人一班,依次掘地三尺,看看能不能挖出尸骸来。”
众杂役齐声应喏,加衣摆掖在腰间,扛了锄头钉镐,对着手心呸呸几下,轮圆了胳膊掘土挖地。
阿弃问清了来龙去脉,摸摸手上立起的汗毛,问道:“阿兄,齐家屋宅里真的埋有怨尸?”
雷刹道:“风寄娘虽喜装神弄鬼,却非信口胡诌之人,此事非同小可,宁可错,不可放,小心谨慎为上。”
阿弃忍不住咕哝,抱怨 :“一会说她装神弄鬼,一会又说她可靠……”
雷刹反手给了他后脑勺一下,阿弃讨好地换上笑脸,蹲下身将一块泥疙瘩扔回坑中,道:“我答应了斛斛明天带七返糕与她吃。”
雷刹对着满院的狼藉,鼻间嗅到泥土的腥味,随口道:“齐家前后两进院子,又有内外堂屋,没个三四天哪翻得遍?你明天来时大可带给他。”
阿弃笑道:“我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做失信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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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良司中的杂役大都身强力壮,没多久就刨开四五个坑,却是一无所获,一个沉稳些的道:“纵有尸体,也不会埋在前头,指不定在什么角落。我们不过周密,怕错过,这才一寸土也不肯放过。”
雷刹捡起一块湿土,捻碎了去看,草根虫尸还有点点碎屑,不知是什么事物的残渣,它们带着不可追的过往,葬于泥间,先时许有残骸,寒暑几回交替,它们终化于泥,再将新的事物掩埋吞没。雷刹盯着那些泥屑,送到鼻间,嗅到的满是腐烂的气息,以及,丝丝缕缕的悲哀。
“阿兄?”阿弃唤他。
雷刹回过神,拍掉手上的泥,对阿弃道:“随我去后院看看。”
阿弃依言,跟着他又绕了齐家宅院一圈,死的人太多,宅院便染上种种阴森戾气,本漆得热闹的红色廊柱、棂窗,也无端地带上了狰狞。雷刹踩着一块地砖,道:“此番怕是要做无用功。”
阿弃忙追问:“阿兄何出此言?可是察觉了什么异处?”
雷刹摇头:“我也说不出缘故。”他莫明觉得,齐家宅院挖不到什么尸体。
阿弃在他身后一步远,欲言又止。
“你有话说?”雷刹背后似生眼睛,边走边问。
“没有没有。”阿弃哈哈一笑,拿手捂住自己的嘴,免得自己一时嘴快,胡说一气,惹火了雷刹,拿他喂招。
雷刹冷哼一声,从齐家后宅翻墙出去。齐孟两家虽是毗邻,孟家屋浅,院后空出一块空地,有一株老树、一口水井。离得丈许,雷刹便闻到苦药味,走近看,井台边上倒着不少药渣。正疑惑,忽听身后响动,孟家的小婢女捧着药罐躲在那,战战兢兢的,不敢上前。
“为何把药渣倒在此处?”雷刹见她胆小,索性板着脸吓她。
小婢女缩成一团,泫然欲弃,想逃偏连逃的胆子也没有,只好哽咽答他:“娘子说……药渣叫人脚踩了,可去病气,小娘子也好早日康复。”
“孟小娘得的什么病?”
小婢女抹了抹泪:“奴婢也不清楚,似是胎里带出来,生下便不好……拿……药养得这般大。”
雷刹拿过她手里的药罐,帮她把药渣倒在井台边:“孟小娘子在原先家中也这般瘦弱?你们搬来后,可曾见什么异处?”
小婢女想了想,连连甩头,道:“小娘子就没好过……原先家中老太太不喜她,骂她是个药罐,还道:看着便是短命养不活的。让娘子扔了,再生养个康健的。娘子为此还生好大一场气。后来……后来……”小婢女许是觉得自己说多了话,咬了咬唇,硬生生转了话头,道,“倒是搬来这边,小娘子比在家中还好些呢。”
雷刹道:“这还好些?”
小婢女点头:“若不是前几个月随娘子外出,受了贵人的惊吓,还要更好些。”
阿弃这时翻过墙来,立在一边听得连连叹息,又听她这般说,不禁动怒:“她们孤儿寡母受了欺侮?”
“不是不是。”有阿弃在,小婢女安心不少,声音也大些,道,“倒不曾受了欺侮,那贵人的马受惊,险些踩了人,小娘子死里逃生,回来便病倒了,养到现在才有了起色。”
“原来如此。”阿弃道,“我还道那些个贵人仗势欺人,若有人相欺,只管告诉我,我帮你们出气。”
小婢女偷看一眼“欺人”的雷刹,细不可闻地试探 :“差人,奴婢可以走了吗?娘子还在家等着呢。”
雷刹一点头,小婢女抱了药罐冲他二人一屈膝,恨不得胁生双翅,飞也似得走了。
阿弃叹气:“孟娘子死了丈夫,听小婢女之言,婆母也不大慈和,她孤身一人带着一个病歪歪的小娘子,定有许多不便。”顿了顿,道:“她真是个好阿娘!”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能再短小,短小的我,不是我……
第34章 凶宅(六)
风寄娘将剖开的尸体一具一具得重又缝上, 她动作轻巧, 神态安逸,不像缝尸倒像巧娘在精心绣花, 录事小吏耳听着细线拉过人皮,犹如过帛,打了个寒噤。
晚秋天黑早, 不过酉时, 外面已暗了下来。
小吏提醒道:“风娘子,天要黑了。”
“劳这位郎君帮忙点灯。”风寄娘头也不抬,见小吏僵那不动, 道,“他们虽无魂无魄,总不好腹腔大开放着过夜。奴家听有猫犬声,万一失察, 让它们溜进来,叼走肝肺肚肠,未免不雅。”
小吏听得自己肚里都凉哇哇的, 帮忙点上灯,火光跳跃间, 满屋都是死尸的投影,落在墙上随着烛火乱舞。他实不愿再在这与群尸为伍, 收好笔帐,道:“刚才叶郎君来寻副帅,我去门口张望张望, 看看副帅有无归来。”
风寄娘还不及点头,录事小吏早一溜烟走了,瞬间没了身影。风寄娘将一盏灯移近些,专心缝线,顺手将尸体睁着的眼睛轻轻合上。自语道:“虽说死不瞑目,然你魂魄俱消,哪知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