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寄娘在殿前等他念完经文,这才深揖一礼,道:“一叶法师远游,那几个贵女来寺中不见法师,改去别处焚香祈福。”
归叶寺的寺主一叶法师,玉面朱唇,俊秀过人。偶在京中化缘,有贵女心折他的美貌,赠宝枕相诱,许宝物权势,不得,又装虔诚信徒,盛妆来寺中礼佛。
一叶不堪其扰,他与不良帅主徐知命是知交好友,恰好徐知命一时兴起,声言要去名山访仙,一叶便与他结伴,云游半载方回。
归叶寺就他一个和尚,他一走,本就荒芜的寺庙更显荒废。
贵女几次寻他不着,不由泄气,找了个与一叶面貌几分仿佛的书生作入幕之宾,略解相思苦。
风寄娘恼他一走了之,便拿这事取笑。
一叶阖着秀美的双眸,不理她,问道:“寄殡处有了空位,可有香客寄棺?”
风寄娘反问:“寺中哪来香客?”
一叶无言以对,只得道:“贫僧看山门焕然一新,以为另有机缘。”
风寄娘失笑,问道:“法师与徐帅同访名山,可遇神仙抚顶以授长生?”
一叶收起念珠,道:“不良帅主说是访仙,实为求药。”
“求药?”风寄娘略一沉吟,“可是为了九王?奴家曾听闻,徐帅推过九王命盘,早殁之命,岁不过卅”
一叶点头,平静的脸上满是悲悯:“徐帅知命,却不肯认命,笃信人定胜天。圣上诸子,太子刚愎暴戾,余者唯九王聪惠,有名君之相。”
风寄娘蹙眉,问道:“徐帅可有寻到良药?”
一叶摇了摇头:“世间哪有医命神药。”又道,“贫僧早前便回到京中,不过,遇不解之事耽搁了月余。”
风寄娘奇道:“不知何事?”
一叶道:“如今坊中多鬼怪邪说,我过各坊,观坊市气运,恰逢李侍郎家中正办丧事。”
风寄娘问道:“可是礼部李侍郎?”
一叶颌首,道:“与那只猫无关,李老夫人身死,魂不知归处,贫僧遍寻不得。有人攫夺了她精魂,只是,她的命盘并无奇异之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风寄娘追问:“法师可有头绪?”
一叶摇头:“贫僧托了徐帅同查此事,国运渐消,魑魅魍魉倍出,徐帅担心此事背后所谋甚大,倒比我还要上心。”
风寄娘看殿前落叶,道:“盛极必衰,为天道法则。”
一叶双手合什念佛,道:“然而,众生则苦。”
风寄娘回以佛礼:“法师慈悲。”看看天色起身告辞,道,“日将西落,奴家可不愿与法师共处一室。”
一叶唇边绽出一抹莫名的微笑,又飞快地消逝。
风寄娘走了几步,记起一事,问道:“徐帅手下有不良人雷刹,命格奇诡,未生母亡,应与万鬼为伴。奇怪的是:我与他相识数月,看他行事,似乎幼时并不与鬼交。”
一叶道:“许另有奇遇。”
风寄娘笑起来,道:“奴家真想探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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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刹与阿弃等人站在一处屋宅前,几个杂役抬着担架,一具一具地往外面抬尸体。
单什张大嘴,好半天才拿手合上自己的下巴,道:“这……这……怕不是坟地,几具了?”
叶刑司一手执笔一手在迭册里写写画画,道:“十一具。”
阿弃吞了一口口水,往雷刹身边靠了靠。雷刹拦住一抬担架,掀开白布一角,问抬尸的杂役道:“无一例外?”
杂役白着脸,满脸惊惧:“都是一般模样。”
单什挠着自己胸口巴掌厚的护心毛了,对雷刹道:“副帅,这尸体惨惨白的,倒像我以前杀猪时放光了猪血。”他摸摸嘴,勾起肚里馋虫,“拿盐巴将猪血煮了血豆腐,炖烧了很是美味……”
两个抬尸的差役听得分明,二人对看一眼,再也顾不得,放下担架跑到墙根吐得塌糊涂。
单什骂道:“这二人生得细胆。”
阿弃与叶刑司在旁,心里也是隐隐作呕。
“单大哥快快住嘴。”阿弃跳脚,“隔夜饭也要吐将出来。”单什道:“饿你几日,”
这户人家姓齐,连家主带仆役共三十一口人,尸体不多不少,也是三十一具,无一生还。
报官的是坊中武侯。
其时,天不过微亮,又有薄雾,十步之外茫茫一片,看不分明。坊内武侯见天不好,生怕宵小生事,不敢偷懒,执刀提灯巡街,过几条巷道,便听前面宅前一声惊呼,隐约间一个模糊的人影从一处院门屁股尿流地爬了出来,见了武侯,倒似见了至亲,扒着为首的武侯鼻涕眼泪齐下:“好些死人,好些死人……”
武侯认得他,坊内一个贼偷,成日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常在官府吃杖责。
贼偷吓得不轻,口齿模糊,直嚷这户人家一屋子死人。
武侯还道他故意胡言乱语使诈,捏起拳头便要揍他。贼偷忙指天发誓,又道:“小的不过看他家刚迁来此处,家中财物不及收整,便想趁乱摸些值钱的零碎,也好换几两酒吃吃。谁知,竟竟都是死人。”
几个武侯看他不像说谎,入屋宅看个详细。
宅中半点声响也没,院内也不见分毫杂乱,推开门房,一个值夜的小厮静静趴伏在几案上,案上还放着一碟糕饼。
这小厮似是睡死了过去,一动不动,武侯心知有异,其中一个抬手轻轻推一把,小厮的尸体应声倒地,露在衣外的头手,惨白干瘪。
武侯起先见这小厮死状古怪,也不过心里发毛,谁知进一屋有一具尸体,再进一屋又有死尸,为首的武侯腿肚子打颤,再不好查看下去,报与了官府。
不过一夜之间,全家横死,屋前院外除了那贼偷的脚印,无一打斗痕迹,更无一丝血迹。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再叫我短小君,骄傲
第29章 凶宅(一)
雷刹与叶刑司等人绕了宅院一周, 屋宅不大, 前后两进,刚经修缮, 屋顶补着新瓦,墙壁新粉白灰,廊柱重刷红漆。正堂内屏风坐榻、腰凳案几、灯台挂画无一不缺, 进内院花木扶疏错落有致, 处处可见精心雅致。
叶刑司将细处一一画图在册上,忽停笔:“奇怪。”
雷刹不解:“有何不对?”
叶刑司道:“延兴坊近西市,这座宅院虽不大, 屋舍门窗无不精致,内院的闲池假山,意趣天然,似是早年山匠张湖的手笔。张湖好用奇石, 又沉于佛道,所造假山山水合一,自然出尘, 颇有几分惮意。他在世时,便常得贵人相邀, 故去后,更受追捧, 如今他所造的假山千金难求,连我阿爹都曾重金求购。”
雷刹看了看院中假山,自忖粗鲁武夫, 没看出这些门道来。不过,此处宅院确实精巧。
叶刑司又道:“屋宇别致,屋中陈设却是稀疏平常,床榻凳几不见好料,再者,二进宅院,连主带仆不过三十一口人,颇为寒酸。”
雷刹围视一圈,他于这上头不通,却信叶刑司,道:“走,去看看库房。”二人开了齐家摆着的箱笼,四季衣裳,各色器皿都不过寻常。
“去查查齐家原本居于何处?以何为业?入的哪行?若是一般人家,哪来的银钱买屋置宅?再查查原先户主何人。”雷刹站在主屋床榻边,将被褥床帐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不见丝毫异处。齐氏夫妇死于床榻上,好梦正酣被人取走了性命,尸身泰然高卧,面上不见苦楚,也不见有挣扎动作,四周同样不见半点血迹。
叶刑司连门闩内外都查看了一番:“贼人进门,大都拿尖刀从门缝伸进,一点点将门闩剔开,齐家没有一处的门闩有刀痕。再者,齐家上下死状奇异,不知凶犯用的何种手法。”他边说边看雷刹。
雷刹不耐:“十一郎有话直说。”
叶刑司忖度几息,确信言出无误,问道:“副帅何时去风娘子来验尸?”
雷刹一顿,摁住心中不悦,若无其事道:“十一郎既过问,不如你去归叶寺一趟,请他来司中验尸。”
叶刑司虽觉并无不可,仍道:“属下以为副帅路熟,可快去快回。”
雷刹这才惊觉自己多思,颇不自在道:“不争一时半刻,遣个杂役去知会一声。”
他们这一行人,将宅院翻了个底朝天,怎也不见凶犯出入的痕迹,寻思着不是什么深宅大院,左邻右舍许听得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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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家左侧毗邻人家是个寡居的女子,夫家姓孟,膝下幼女不过垂髫,家中二三仆役,怕招了是非惹祸上门,因此长日门户紧闭。
雷刹令杂役叫门,片刻,一个发卷鼻耸、体壮如牛的黑奴过来应门,他生得丑怪,又瞪着一双怪眼,杂役吃了一惊,怒道:“昆仑奴吓我一跳,问你,你家主家娘子可在?”
黑奴看他们衣饰,见是官府中人,面上发急。“啊啊”几声,拿手做了几个手势,似是要他们稍候。
杂役偷偷看了眼雷刹等人的眼色,更加不悦,问黑奴:“问话怎不答?做着猴戏,莫不是戏弄我等?”
黑奴连连摇头,张开嘴,让雷刹等他看半截断舌。
阿弃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踹了杂役一脚,道:“邻家出了命案,我们来问问你们可有听到响动。”
黑奴眨了眨眼,又啊啊几声,飞也似地回身去通报,跑得几步与一个快步过来的小婢女撞了个满怀。小婢女手中的药罐失手落在地上,摔个四分五裂,药渣与残汤洒了一地,她跌足怒道:“阿舍,你冒冒失失,害我跌了药罐,你自与娘子请罪去。”
黑奴冲她连连作揖,一阵比手划脚。小婢女探过头看门外雷刹几人,有点害怕,吞了口口水,小心过来询问。
雷刹道:“你去告知你家娘,有不良人上门问案。”
许是他面冷,小婢女倒吸了一口凉气,呼吸凝滞,死死绞着双手,几停后才缓下来,点了点头,转身去唤家主。
孟娘子不过二十几许,衣衫素净,不施脂粉,生得秀致柔美。她落落大方地过来,轻施一礼:“差人见谅,奴家寡居,家中又无长者,为免闲话,不敢请差人入内饮茶。”
雷刹等自不会与她一个妇道人家为难,道:“你与邻舍共用院墙,昨晚可听见什么响动?”
孟娘子想了想,道:“夜间不曾听到什么响动,倒是近天明时听有人喧哗。依稀也听得来了武侯,好似出了人命大事。”她见叶刑司捧册奋笔疾书,道,“奴家对此一无所知。”
阿弃看她可亲,话言轻缓,跟着点头附和。
雷刹却怀疑问道:“齐家命案,此时坊内皆知,孟娘子为邻舍怎会一无所知?”
孟娘子道:“差人有所不知,奴家胆小,晨间听人声嘈杂,心中害怕,更不敢起好奇之心,因此便勒令仆役锁好门窗。”
阿弃啄米鸡似得道:“对对对,孟娘子独居不易,是该看好门户。”
阿弃岁小,虎头虎脑的,孟娘子将他看作幼童,眼中顿添温意,她笑道:“差人体恤 。”犹豫片刻,问道,“不知邻舍家……”
“齐家上下三十一人,皆丧命凶犯手中。”雷刹道。
孟娘子不曾想死了这么多人,僵立在那,慌道:“怎会……”小婢女更是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孟娘子身后,险些要哭出来,扯扯孟娘子的袖子:“娘子,这般……凶残,会不会累及我们?”
孟娘子拍拍她的手道:“许……是仇家所为吧……”
阿弃见她们害怕,道:“孟娘子放心,我们遣了人把守,等会我叮嘱值守的,多留意你们家房前屋后。”
孟娘子大为感激,深揖一礼。
黑奴是个哑巴,小婢女胆小,只知摇头,孟娘子更是一问三不知,雷刹仍不死心,问道:
“孟娘子家中可还有下仆?”
“家中老仆田婆去坊市买油盐菜蔬,看日头,本该已回,今日许是耽搁了。”孟娘子心有挂念,边答边频频回首。
雷刹留意院中洒落的药渣,随口般问道:“孟娘子家中有人染疾?”
孟娘子满脸的愁意,道:“小女体弱,前几日起风,受了风寒,连吃了好几副药,还不见好。”
阿弃自作主张道:“孟娘子去照顾小娘子,我们在门口等田婆。”
正说着,孟家的老仆田婆挎了一篮菜蔬回来,见家门口堵着不良人,忙过来揖礼。见问邻舍命案,拍腿道:“夜间不曾听到什么响动,倒是在坊市听了满耳朵。”她将篮子挡在身前,压了声,道:“差人不知,那宅子不吉,大凶,早前便死过人了。”
第30章 凶宅(二)
田婆这人嘴碎多话, 又怕官吏兵差, 雷刹等人一动问,竹筒子倒豆将自己知晓的倒了一个干净, 连不知晓的都顺口胡诌几句填补上去,生怕雷刹等问责她说得不详尽。
“原早有富家郎,看中这宅子雅致, 又费不了多少银钱, 便将外室安置这里头。”田婆说道,“不到半年,那外室有了身孕, 自以得了意,天天在那拿腔作势,又要金又要银,又要绸缎又要绫罗。可不张狂太过?到要生时, 跌了一跤,出血不止,等疾医坐婆来时, 又灌药又行针,还是不中用, 落个一尸两命。”
阿弃听她说得绘声绘色,跟亲见似的, 狐疑问道:“田婆,你又不是邻家的家仆,知得倒多。”
田婆脸上讪讪, 讨好笑道:“坊间邻家私下说长道短,老奴因是连墙近邻,难免打听仔细些,再者,若不是老奴多动了舌头,这宅子就要落我家娘子手里了……”
“田婆!”孟娘子见她扯到自家,面上微有不悦。
雷刹便问:“孟娘子也要另买屋宅?”
孟娘子抚着袖边,略显窘意,道:“奴家妇道人家,靠着亡夫留下一点薄产度日,入不敷出,因此遣散奴仆,卖了家中大宅,寻独门小院图个清静。原先也贪邻家宅院价贱,修得又巧,便想出价置买,好悬田婆积老之人,留了心眼,道:世上哪来得这些便宜,里面定有缘故。一打听,才知死过人,奴家女流之辈,胆小,又带着一个幼女,哪敢再买?因此择了现居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