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旧笔——申丑
时间:2019-04-29 08:39:23

  雷刹胸口一阵不适,低头看,风寄娘的手利刃般插进他的心窝,他不觉得痛,也无一丝鲜血溢出,他只当作风寄娘用障眼法戏弄他,不悦抬手,将她推了开。再抬头,景物更换,早已不在寺中,身边曲巷交织,院墙起伏,面前一座简陋小院,却是他自己的屋宅。
  风寄娘在他身后,诱惑道:“副帅过家门而不入吗?”她道,“不怕家人心生惦念。”
  雷刹道:“我孤身一人,无牵无念。”话音刚落,眼前小院,院门洞开,一女子侧身坐在院中纺纱。她衣饰简朴,面目不明,年龄未知,然而,她坐那里便知温和大方,足以令人想象她的柔软坚强、宽容慈爱。
  雷刹颈项处一根青筋,蚯蚓似得趴在那,他的肌肤有着脆弱的苍白。他握紧手里的长刀,粗砺的刀柄磨着他的掌心。
  “她不是我的娘亲。”雷刹睁开双眸,看着院中身影,冷漠道,“我未生她便已亡故。”
  风寄娘道:“真作假,假作真,此处真假交织,副帅不妨放纵一番,沉溺片刻。”
  雷刹眼中的迷雾渐退,重归清明,他道:“假的便是假的,我为何要沉溺其中?”
  他抬步入院,院中女子怆惶抬起头,眉眼与裴娘子有几分仿佛,看到雷刹,她放下手中纺缍,笑问:“小郎回来了?”
  然而,雷刹的长刀已毫不留情地斩向了她的头颅,这一刀又快又狠,女子尸首分离倒在血泊之中,她瞪着满是血污的两眼,凝固着不可置信。
  雷刹道:“我从未曾见过娘亲,又怎知她的面貌,你不是她。”
  风寄娘肃容,看着院内“弑母”的雷刹。这个人,无心。
  “你……”
  “风寄娘,真作不得假,假亦当不得真。”雷刹的脸上沾着一块血迹,他拿衣袖擦去,玄衣上留下一处深色的斑痕。
  “副帅真的一无所感?”风寄娘叹息,“副帅心坚如铁,寻常人不及多矣。裴郎君终究不是副帅。”
  雷刹沉默片刻,这才微一颌首。
 
 
第27章 旧时事(三)
  裴谌一腔深情尽扑于雁娘身上,常常撇开雷刹与雁娘私会,二人水乳交融,尽享鱼水之欢,长夜相拥数更声几许,雁娘无限依恋,道:“我真恨酉时更声、晨时鸡鸣。天明晨鼓后,郎君便要离我而去。”
  裴谌柔肠寸断,拥紧怀中佳人,早忘了古寺白骨,盘算着两人长相厮守,夜夜燕好。
  雁娘怜惜裴谌家贫,将私攒的首饰金银偷偷给了裴谌,裴谌哪里肯受,雁娘将身藏在灯影中,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裴郎待我之心胜却这些俗物无数。”
  裴谌羞窘不堪,推却道:“我堂堂七尺男儿,怎能要娘子的财物。”
  雁娘偎进他怀中,低语:“裴郎听我一言,这些金银首饰是我私藏,一个不慎,仍旧落于干娘手中,我失财不说,还要挨她责罚。”
  裴谌左右为难,想了想道:“既如此,雁娘拿宝匣装好,我替你藏于它处。”
  雁娘道:“裴郎既许我白头,我只将此生系与郎君身上。”她打开匣子,取出一二件首饰,与裴谌贴身藏好,然后道:“裴郎每来就带几样出去,设法换成铜钱,一来为我赎身之用,二来若是有余,也好买屋置宅,你我有个落脚之处。”
  裴谌握着她的手:“雁娘厚情,我不知如何回报。我……我……另设法为你赎身,雁娘私物留着傍身,应付万一。”
  雁娘摇头:“我既与郎君相许,再不愿在这曲巷斜狭倚门卖笑、迎来送往,每多一日都是煎熬  。”
  裴谌只感心中酸痛,动容道:“雁娘,等为你赎身我求了阿娘娶你为妻可好?”
  雁娘一愣,长睫颤动,忙拿纨扇遮脸,细不可闻道:“我残花败柳之身,哪堪为配。”
  裴谌道:“沦落风尘岂是雁娘之过,在我心中,雁娘品性高洁,不逊雪中白梅。”他道,“我愿与雁娘生同衾死同穴。”
  雁娘不由泪下:“得遇裴郎,是我三生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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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谌带着雁娘的几件首饰回到裴家,与雷刹道:“表兄,惭愧,我枉读诗书,却是力微无用,不能救雁娘脱身火坑。”
  雷刹听而不答,裴谌也不在意,寻了可靠的金匠熔了钗环,换作铜钱收好。隔几日,又与雷刹道:“表兄,我欲求了阿娘,娶雁娘为妻。”
  雷刹因默许了风寄娘,暂不插手裴谌与雁娘之事,只作壁上观,此时诧异反问:“良贱不昏,你娘亲怎会许你娶雁娘为妻?”
  裴谌不由颓丧,咬牙道:“我去探探娘亲口风!”
  裴母端坐席上,她模糊不清的面目,像一滩黑沉的死水,道:“三儿为着女色,将书卷弃在一旁,辜负老身一片苦心,我何来颜面去见列祖列宗,不如一头碰死算了。”又道,“三儿一意孤行,等阿娘眼闭后你再将那个妓子娶进家门。”
  裴谌无奈,退而求其次,与雁娘抱头痛哭:“娘子原谅,我出尔反尔小人,阿娘以死相逼,我不能娶你为妻。”
  雁娘守着孤灯枯坐半夜,残妆灰败,苦笑道:“裴郎说要娶我为妻时,我便知是奢求。”
  裴谌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道:“娘子,我求阿娘纳你为妾!”
  香鸭吐着丝丝香气,慢慢弥散在帐中,雁娘单薄的身影似也要跟着消融,她幽声道:“郎君的话,我句句当真。”
  裴谌又愧又急道:“雁娘再信我一次,年年春至,我都为你折来鲜花簪你鬓边。”
  雁娘将匣中最后几件首饰交与裴谌,嘱咐:“裴郎早些来接我。”
  窗外圆月如镜,然而,它是无常的。
  雁娘拉过裴谌的手,垂下双眸,长睫掩去丝丝的恶意,她叹息着,道:“郎君可愿为我立下誓言?若你负了我,你我生不同衾,死则同穴。”
  裴谌一愣,身形晃了晃,端详着雁娘的脸,这似乎并不是他应立之誓。
  雁娘见他不语,哀伤问道:“裴郎不愿?”
  裴谌又是一愣,稍一犹疑,答道:“我愿。”他说罢,依言起誓,只心头却像悬一根细线,一扯即断。
  雁娘如愿以偿,喜笑颜开,道:“裴郎应了我,我真开心啊!”
  裴谌怔愣,伸手揩去她腮边的泪,疑惑:“既如此,雁娘为何落泪?”
  雁娘呆了呆,慢慢将双手覆在自己脸上,果然满脸咸涩的眼泪,她笑:“我真开心啊,我与裴郎有生死之约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要入V了,读者老爷们,等我大长更。
  看到有小天使留言说这个故事看不懂,下一章文中会有解读,么么哒,谢谢支持
 
 
第28章 三合章
  裴谌晕头涨脑回到家中, 和衣卧倒, 圆圆的金银香球藏在他的怀中,硌得他胸口生疼, 连忙取出握在手中,解开勾锁,里面香丸焚尽, 一缕清香残留, 它曾在被中生香,添无边旖旎。
  欢好如梦啊!
  裴谌睡了一觉,记起与雁娘之约, 与雷刹道:“表兄,我去求阿娘,纳雁娘为妾。”
  雷刹坐在窗前饮酒,他的衣袖沾着的那抹血迹, 萦绕着一点腥臭,将杯中酒浇在上面,腥臭味非但没有消下去, 反倒浓郁了几分,他看了裴谌一眼, 尸白的脸上是令人心悸的无动于衷,雁娘与裴谌的前尘旧恨, 点点滴滴,按部就般重现,低头问道:“若她不许呢?”
  裴谌道:“娘亲并非不讲理之人, 为了雁娘,我定求得阿娘答应。”
  不待裴谌开口,裴母道:“三儿,阿娘为你定下一门亲事,耕读人家,是你良配。”
  裴谌吃惊,踌躇问道:“前几日不曾听娘亲提及。”咬牙道,“儿想纳雁娘为妾。”
  裴母嘴角向两边上扯,木然道:“三儿,先昏后纳。”
  裴谌张了张嘴,似觉有理,恍惚应下,失魂落魄回屋坐案前默书。裴母拎着门锁,在门外古板无波道:“三儿收心,好好在家读文章。”
  裴谌不从,又拗不过裴母,成日在家自怨自艾。
  转眼过了月余,林敷亲来裴家送信,他摇头大叹,责备道:“三郎,你与雁娘相好,本是风雅之事,偏又做尽负心之举,雁娘侯你不至,病骨支离,好生可怜。秦楼假母,两眼只识金银铜钱,哪有多少恩情?疾医断言雁娘之病难愈,如今连汤药都给她断了。”
  裴谌急得团团转,道:“林兄,非我负心,阿娘将我禁足家中,不得赴约。我待雁娘心意,半分未改。”拖出床下一箱银钱,又取一张房契,冲林敷深揖一礼,“这是雁娘的赎身钱,劳林兄援手,先让雁娘离了那不堪之处。小院简陋,也没半个奴仆,烦林兄看顾一二。”
  林敷接了钱箱,道:“为雁娘赎身不过举手之劳,不过,雁娘染疾,实是因你之故,心病需心药,非你不可解。”
  裴谌遂修书一封,诉尽衷肠,交与林敷道:“林兄,让雁娘再等我几日。”
  林敷叮嘱道:“三郎,君子一诺,切莫让雁娘空等。”
  裴谌又指天为誓,定求了母亲去见雁娘。
  裴母搬了张胡床守在门边,拉着一张脸,硬梆梆道:“三儿要去,拿刀抹了为娘的脖子再去。”
  裴谌跪求:“求阿娘成全,雁娘患病,我怎能弃她不顾?”
  裴母一点点转过脸,古怪一笑,问道:“三儿要弑母吗?”
  裴谌大惊失色,泣道:“儿子不敢。”
  裴母道:“三儿要去,等为娘眼闭后再去吧。”
  裴谌困在屋中,耳听裴母斥责自己不孝,又哭裴父早逝,悲另两子早亡,她放长悲声:“我儿不孝,老身为子操碎了心,如今为着一个妓子便要弃亲娘不顾。”
  裴谌自责不已,他无能而又软弱,既不敢违了母命,又不愿辜负雁娘,一人缩在角落妇人般自怜自伤,呜呜低泣道:“雁娘,非是负心,我实是无法。”
  雷刹满目嫌弃,这是裴谌,空生一副好皮囊,腹无才学,志不坚定,左右摇摆,誓言于他不过随口一说,过后自会寻找千百个借口为自己推脱。
  夜色浓墨般晕开,油灯昏昏一点,裴谌蔫在一边,躲在暗处,连自己也觉自己面目可憎。油灯的那点光摇了摇,投在案上的灯影与跟着摇了摇,慢慢拉扯扭曲,浓夜里藏着令人不安的气息,它发出一声细微而又悲伤的轻叹。
  雷刹将长刀操在手中,手往灯影探过去,灯影惧他,黑雾似轻避开,一点点不依不饶顺着案几爬到了地上,往裴谌那延展过去。
  雷刹正要飞起一脚踹向裴谌,裴谌忽然一轱辘从地上爬了起来,双眸闪亮,敲着自己额角,道:“我糊涂了。”他冲着雷刹深揖一礼,“我竟将表兄忘在脑后,表兄,助我一回,雁娘病重,我要见她一面。”
  雷刹唤他:“裴衍?”
  “表兄再不相帮,我无人可求。”裴衍缠着雷刹,说了一车讨好的话。
  油灯一点火苗,昏昏地燃在那,灯芯轻卷,豆大的火苗跟着跃动,灯下爬动的暗影消失无踪。裴衍急得火烧眉毛,见雷刹不动,求道:“表兄,人命关天,求表兄相助。”
  雷刹倒转长刀,将刀柄递于他。
  裴衍怔愣片刻,醒悟过来,抽出长刀劈开直棂窗,踩着案几翻窗逃了出去,他行动苍惶,帽丢发散,雷刹跟着跃窗坠在后面。裴衍没跑多远,见武侯在那巡逻,又折回来,披头散发揪着雷刹道:“表兄,送佛送到西。”
  雷刹无奈,只得带他避开武侯,翻过坊墙,顺着墙根往邻坊小宅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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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谌置买的宅院坊中偏角,巷道在夜中没有尽头一般,裴衍文弱书生,一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几番摔倒,碰得头角青肿狼狈不堪。
  远见一盏白色灯笼挂在门檐前,裴衍心里一慌,脚一软扑倒在地,也不知哪生得力气,明明手软脚软,却快步到了宅前,推开虚掩的院门,正堂灯火通明。
  雁娘浓妆艳抹,锦衣红裙跪坐堂前,她病中消瘦,两颊高耸,胭脂虽掩去病容,却衬得眉目带着咄咄逼人的凄艳,盛极将败的花,再艳也带着无可挽回的可怜。唇边两点面靥,将哭却似轻笑。
  她怔怔地看着裴衍,满目的不可置信,凝结着无解又绝望的哀伤。
  她日日期盼,夜夜等侯,然而他总是不来,欢情如晨雾,转瞬而逝,誓言如镜花水月,不过虚妄。她明知他不再来了,偏偏又抱着一丝妄想:他有书要读,有娘亲要孝敬,有知交要相会,他许是一时绊住,不得前来……
  她病得突然,丰盈白润的手臂眼见瘦骨支离,臂钏松滑,虚虚环在腕间。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条。这是骗人的,她吃吃一笑,退下臂钏扔到一边,镜中容颜残败,她久不盛妆了。
  假母嫌她将死,翻脸无情,搜去珠宝衣料,遣退婢女丫环,她孤身一人躺在帐中,似有恨,又无力认命,她不过一个私妓,学得琴棋书画,描得黛眉朱唇,不过博君一笑,得一晌贪欢,争几许缠头。
  还好,她心恋的情郎并非贪婪无耻小人,他不能亲来,却托友人用她的财物为她赎身。她忽然又起妄念:不如再等等,再等等他就来了。他立过誓,亲许了此生,怎会是假。
  然而,他还是不来。
  他的娘亲以死要挟,他老实孝子,怎会来?
  她自忖命不久矣,耗尽千金万为自己打了一副棺木,漆重彩,描金纹,生前无所依,死后终有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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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娘伸出干瘦的手,一点点抚着裴衍的脸,眼泪扑簌簌落在裙摆,氤开一滩滩的痕迹。她的酸楚,她的暗恨,她的心底生出了无限的怨气。
  “裴郎,你怎会来?”他怎会来?他是一个负心汉,空许盟誓,却又弃她不顾。他本不该来的。
  裴衍微有不解,更多却是心疼不舍,他答道:“林兄说你病了,我……我便来了。”他握着她消瘦的手,红了眼眶,“雁娘,我懦弱无用,然大丈夫一诺千金,我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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