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旧笔——申丑
时间:2019-04-29 08:39:23

  他小心将她拥入怀中,喃喃道:“雁娘,等等我。我娘亲生性阔朗,极易相处。长兄有为,在外为官;二兄虽胡闹,待我却极好。我徐徐图之,总会磨得娘亲松口。”
  他越说,雁娘哭得越凶。
  裴衍手足无措,慌忙去擦她的眼泪,道:“雁娘,是我的错,总叫你等了又等。”
  雁娘一迳摇头,她伏在他的怀里痛哭,那些悲凄,层层叠叠,怎也化不开。
  他们有生死之约呢。
  “裴郎,你可记,我们生死同穴?”她收起泪,漆黑的双眸晦涩发暗,藏着贪婪执念奢忘,她在他耳边轻问,“阿郎,你陪我可好?我等得你好苦,好苦…… ”
  裴衍正满腹愧疚,点头便要答应。
  “够了,他是裴衍,不是裴谌。”雷刹出声喝止。
  雁娘瞬间抬起头,大怒,环着裴衍枯瘦的双臂猛然收紧,倒竖着双眉,声音尖厉如夜枭:“裴衍就是裴谌,他们有何分别?黄天后天可为证,他许我一生,他欠我的,他欠我的。”
  雷刹道:“裴谌家境贫寒,父兄早亡,寡母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又变卖家产供他卖书,盼他哪日得贵人赏识举荐,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裴谌长于妇人之手,才学平庸,好钻营,却无能,看似老实本份,实则懦弱无信,好颜面又自卑。他与林敷来往,分明慕他之势,却拿君子之交遮掩。”
  “你与他在林家宴上相识,互许终生,然而,他虽称要娶你为妻,纳你为妾,却根本做不得主。你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还将私财交托,盼能长相厮守,结果落得饮恨而死。”
  她身死,恨却未消,一日一日反复思量,终成执念,难以释怀。
  而他……
  她不知他后来可有考到功名,也不知他有没有娶得贤妻,更不知他何时身死……她只知自己困于归叶寺,鬼无形无质,飘荡无依,只得将往事反复咀嚼,成怨成恨。
  裴谌,许是心中有愧,那点愧,镶刻魂魄深处,经阴司轮回,不曾消退。春日,他在家中念书,得友人所贈春花,魏紫妖娆,勾起前生旧事。
  他负过一个女人,许过誓,立过约,天地可为证。他所说过字字句句,笔笔未消。
  鬼,无形之物,寄于人心暗处。
  他对有她愧,给她可趁之机,她引他的生魂离体,诱得他神魂颠倒。
  “本就是他欠我的。”隔生隔死,她仍要他应约,纵是投胎转世,改头换面,总是旧魂。
  裴衍就是裴谌。
  “自欺欺人,裴衍是裴衍,裴谌是裴谌。”雷刹驳道,“你念着的裴谌,负心薄幸,你等或死,他都不会来见你。”
  他的话,戳痛了雁娘,她整个人浸在沉沉的怨恨中,太可恨,太可笑……
  “前尘旧事,过去便是过去,这里种种,不过是你恶念所化,真假掺半。你不曾见过裴母,料她应是个刻板寡恩无理取闹的恶妇,你深厌她,借小厮之口出言折辱,骂她无知妇人;你因林敷与裴谌相识,他又仗义施手将你赎出妓馆,他是月老红娘,三番两次设宴让你二人有缘相会;裴衍在你面前穿裴谌衣装,说裴谌之话,行裴谌之事,然而,他始终不是裴谌,有时举止与裴谌总有出入。  ”
  “裴谌贫家子囊中羞涩,去秦楼寻你,想必没少遭龟奴假母轻视羞辱。裴衍家中富裕,不知民间疾苦,即便身无分文,也不觉困窘。”
  雷刹目光尖锐如刀:“你也知道他不是裴谌,生不同衾,死亦同穴的誓言,根本不是裴谌所立。”
  雁娘紧紧攀附着裴衍,阴森道:“你是人,识他外皮名姓,我是鬼,则认他七魂六魄。”又凄凄楚楚地伏在裴衍肩头,“裴郎,你可记得你我之约?”
  裴衍被她死死搂住,半点动弹不得,气短胸闷,艰难道:“雁娘,我记得。”他笑道,“我……我不记得前世之事,但是今世我记得,我在归叶寺说过要纳你为妾,我也说过,就算生不同衾,死则同穴。”
  雁娘大笑,十指皮流肉烂,露出森森白骨,她张着指骨,轻柔地捧着他的脸,情深款款:“裴郎,我尸身化骨,你可愿与我棺中同寝?”
  裴衍沉思片刻,有点留恋,有点释然,道:“我愿意,雁娘,我愿意!”
  雁娘不信,阴恻恻地喝问:“你骗我,骗我,你怎会愿意?你怎会愿意?”
  “我心悦你。”裴衍道,“我愿为你画眉,愿为你簪花,与你长相厮守。”
  雁娘鬓边的魏紫坠地,花瓣洒落一地,抬起脸,血与泪掺和,她道:“风寄娘与我道:鬼,无身,无形,无知,无觉,怨念所化的一点恶意。可我,好痛啊……”
  她终是等到他来,在她身死之后,在他转世之后。
  她生时,他一个薄幸男儿,误她一生。
  她化鬼,他成了情深重诺的君子,要与她共死。
  “我不甘……”她用指骨捂着脸,恨声自语。太不甘了。
  裴衍颈间脸上全是青紫的指痕,摸了摸,痛得差点跳起来,雷刹伸手将他扯到身后。
  雁娘埋首跪在地上,身上皮肉点点剥落,衣衫塌陷腐旧,她的恨与不甘是附骨蛆,化作了万千的恶。
  明明同魂,踏过黄泉路,走过奈何桥,饮一碗孟婆汤,他转世投胎,剥离了无能不堪,成了她所念的模样,来应她二人旧约。
  可她已身化白骨。
  她好恨。
  人间事太无常,独她一人承受,有失公道,痴男怨女应与她一同品尝求而不得。
  雷刹抽刀道:“她现在只剩恶意。”
  裴衍正瞪着雁娘,红颜成枯骨,魏紫凋零,锦衣色裉,金臂钏与白骨相撞,沉闷有声,如同呜咽。他想起,他在窗前读书,看牡丹开得了正艳,心里忽然闪过一丝酸楚,幽幽入梦,梦中他接了友人请帖,邀他赴春宴,赏画赏花,她是座中酒纠,妙语连珠,风流灵巧,园中各色名花尽皆失色,他对她一见倾心。
  他们同车同游,燕好交欢。归叶寺一别,她不见所踪,他日日在外徘徊,寻觅佳人身影。
  前生今世交织,真假交错。
  他心悦她,并非出于前世之愧。
  裴衍不顾她枯骨腐衣,蹒跚着要靠近她,却感旁边雷刹身形一动,刀风挟带着腥气掠过他的双颊,一时脊梁发冷,疾呼:“表兄不要。”也不知话先至,还是人先至,他整个往前一扑,将雁娘护在了怀里,雷刹的刀堪堪贴着他的头皮,堪堪停在头顶。
  “你找死。”雷刹大怒着收刀。
  裴衍也是后怕不已,拥着雁娘抖似筛糠,嘴唇打颤舌头打结,吓得说不出整话来。低头小心翼翼去看雁娘,以为骷髅鬼怪,谁知入目却是带泪的花容。
  “啊……”他听到她轻轻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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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阳悄然落尽,余温散去,一团冷月挂在树梢,秋蝉几声哀泣。
  有人吹了吹火折,点然灯烛,重合上灯罩,桔黄的光亮转地幽青,风寄娘提灯对着雷刹轻轻一笑。
  寄殡处陈旧的棺木整齐排在那,火盆焚过的纸钱留着余烬,冷月孤清,裴衍呆在那,怀里抱着一具白骨。
  “雁娘……”裴衍唤了声,没有红颜相应,不死心,又轻唤,“雁娘!”仍是无人相和。顿时,悲从心来。
  风寄娘似是遗憾,道:“裴郎君,许是你二人无缘。枯骨易朽,不如将它放回棺中,也好入土为安。”
  裴衍怔忡,想要反驳,一抬手,怀中白骨骨节分离、根根散落。
  捡骨入棺,前缘旧恨尽去。
  雷刹帮忙合上棺盖,棺身上那些黯淡难辨的纹彩,再经些年月,就会剥落殆尽,剩一具灰扑扑的重棺掩尽过往。
  “雁娘去哪了?”裴衍追问。
  风寄娘笑道:“人死,自是与泥同腐。”
  裴衍红着眼眶:“她与我有约。”
  风寄娘道:“裴郎君只作夜间一梦。”转身对着雷刹,“副帅,你说呢?”
  雷刹点头:“前生事,前世了,事过境迁,没有必要再纠葛不清。”
  裴衍立在棺边,黯然神伤。
  “副帅冷硬的心肠。”风寄娘轻叹,“不过……”她话风一转,“副帅心中无念,梦魇中怎会有家宅小院?”
  不等雷刹生怒,提灯步出寄殡处,道:“裴娘子在家中苦等,副帅早些引裴郎君归家吧?”
  雷刹发作不得,看裴衍像经一场大病,青衣挂在身上,整个人勉强支撑在哪,一个不查,像要随风消散。当下点头,离行记起一事,问道:“三千文的水是什么?”
  风寄娘讶异,笑起来:“谁买了水?”
  “裴二。”雷刹答。
  “弱水三千,唯取一瓢。饮过此水,再与人欢好,此后之能系一人身上,否则,脐下三寸齐根断烂,神仙不救。”风寄娘赞叹,“裴二郎君真是衷情人啊!”
  裴衍抽回几许神魂,惘然道:“我……阿兄内宅混乱,婢妾众多,爱寻花问柳。”
  “啊?”风寄娘语带遗憾  ,“可惜了恨女辛苦汲来的弱水,京中不少贵女重金相求尚不能得。”
  雷刹脚步顿止:“你向京中出售这种毒物?”
  “副帅说笑,弱水又非凡品,有缘才得。”风寄娘嗔怪,“裴二郎是有缘人。”
  雷刹与裴二不和,他又是睚眦必报的脾性,当下琢磨着要不要晚去裴家,好让裴二发作……
  裴衍生怕裴二出事,归心似箭,回看古寺,哑声道:“风娘子,我卜了吉日,再来接雁娘。”
  风寄娘点头:“好,奴家在寺中等候。”
  夜中山道难行,裴衍闷闷地跟在雷刹后面,到得山脚,雷刹回过头,身后哪有裴衍,当下不敢耽搁,牵马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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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娘子领着一众仆役守着裴衍,眼巴巴地盼他醒来。裴二哈欠连天,坐那险些昏睡过去,求道:“阿娘,儿看三弟一时不醒,姓风的妇人与鬼子合谋,讹你钱财。”
  裴娘子横眼:“不许去睡,你三弟定能醒来。”又骂,“你们同胞兄弟,三儿再不醒,命都要没,你还有心睡觉?”
  “好好好,不睡不睡。”裴二歪着嘴讨饶,拍拍脸颊,起身道,“我去院中走走,醒醒神。”踱到自己院中,色心起,随手拉过一个婢女,不顾推拒,黑灯瞎火强行一番男欢女爱,事后理理衣袍,也不管是哪个,拍拍屁股重又回去守着裴衍。
  裴娘子知子甚深,看他这模样,便知他干了什么好事,劈头盖脑就是几下:“你是色中恶鬼不成?你三弟这模样,你还有心胡闹。”
  忽听一边使女喜泣:“娘子,娘子,三郎君醒了。”
  裴娘子撇下裴二,扑到裴衍床边。裴衍昏睡十数日,瘦得脱了相,全身也没一丝的力气,只定定睁着双眼,半晌才气若游丝唤道“阿娘。”
  “诶!”裴娘子应了一声,心头大石落地,喜泣道,“三儿,可算醒来。”
  裴衍跟着落泪,他的那些离愁别苦,无法可解,看到裴二,记起弱水的事,想要告诫兄长,却是神短力虚,又昏昏睡过去。
  等得雷刹赶至,裴家还闹哄哄乱成一团。裴娘子见了他,心中方定,连念几声佛,道:“等三儿养几日,我便请工匠修缮归叶寺山门。”
  雷刹又说弱水一事,裴二本在那歪眼撇嘴做不耐状,惊得半张脸斜在那,跳着脚骂雷刹诈唬他。
  雷刹心中畅快,道:“真假我亦不知,裴二郎不妨一试。”
  裴二脸上青复紫紫复青,半天说不出话来。连裴娘子心下都疑雷刹拿话吓裴二,还想着若是裴二因此收敛一二,倒也好事一桩。
  雷刹看裴衍睡得安稳,便与裴娘子告辞,裴娘子苦留不住,只得放他离去。
  独门小院似是随手抛却在那,乌门孤灯,在夜里,像是枝丫间鸟巢,摇摇欲坠。雷刹汲水洗了个澡,换下身上衣物,随手弃在火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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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衍温养了几日,拄着拐杖,由小厮扶着,勉强也能在屋中走上几步。支着病骨,跪在裴娘子前道:“阿娘,我想娶雁娘为妻。”
  裴娘子听他细说旧事,她本就是通情达理之人,又信鬼神,裴衍死里逃生,也应积些阴骘,遂点头答允。
  裴家卜吉问凶,定下吉辰,设下法事,请抬棺人将雁娘的棺木抬离归叶寺,葬进裴家祖坟。
  风寄娘远远避开,抚着怀中的狸猫,用手细细理着猫毛,道:“又有何趣呢。”
  狸猫眯着猫眼,打了个哈欠,风寄娘笑着挠挠它的下巴!
  到底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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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叶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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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至晚秋,落叶铺地,悲佛山霜叶如血。
  入寺的山道几层叶落堆积,一个负笈、手执尖桃麈尾的和尚踩着满阶枯叶拾阶而行。他背后的书箱没有一卷经书,密密排着大小相同的玉色瓷瓶。
  到了归叶寺寺前,和尚看着粉饰一新的山门,略停了停,再进山门,左右金刚护法身披彩甲、手执法器,意态如生。寺院大门新刷几遍红漆,铺首衔环,好生庄严。
  看山门,真是一座宝寺。推开寺门再看,不过枯草丛生,了无香火的荒寺。
  和尚不由叹气,穿过牡丹枯树,过天王殿,避开泥中佛钟,眨眼间便到了大雄宝殿,殿中无佛,正中一座近六丈高的十八连盏铜灯,底座满刻铭文;连枝上寸长铜人或呈挣扎状,或仰面张嘴痛呼,或伏地跪拜;十八灯盏,双蛇缠绕,分左右以嘴相衔;灯盏中是脂膏状的灯油,灯火灼烫,油膏受热却不化,千年万年地凝结在那。
  宝殿三面又立着与寺齐高的木架,从下到上,一排一排满满垒着玉色瓷瓶。
  和尚放下书箱了,搬过木梯,将箱中的玉瓷瓶一一陈列在空架上。等将一切归置好,这才在灯边的蒲团上坐下,敲了下木鱼,数着一串菩提念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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