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旧笔——申丑
时间:2019-04-29 08:39:23

  “哈哈,不过听说醇王案有些古怪罢了,哈哈。”单什体贴雷刹面薄,随意打个哈哈糊弄了过去。
  雷刹虽知单什说的不是实话,只是,不知怎的,却知再问下去,定会无趣,干脆说了话头,隐晦看了眼虚虚掩就的院门,和单什一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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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寄娘挽好发髻,将那朵牡丹插在鬓间,耳听院外人声渐远,不由轻轻一笑。伸指将菱花镜镜面往后推了推,铜镜许久不磨,已经暗沉斑驳,还是将自己的一张笑颜照得分明。
  近日多阴雨,她嫌室内昏暗,又不愿点灯,看左右无人便在廊下理妆,将妆盒收好理了理衣裙。不良司虽有空的屋舍要宿,只是从上到下除了厨下几个粗仆是婆子,余下连打扫的杂役都是男子,住着委实有些不便。
  一个差役在院门外了轻敲了几下门,问道:“风仵作可在?”
  风寄娘见他不敢进来,拉开门。
  差役礼了一礼,将一封信递给风寄娘,道:“仵作的车夫匆匆送了一封信来。”
  “有劳了。”风寄娘接过给了赏钱,将人打发走,这才拆开信。当初李老夫人魂不知归处,雷刹派遣了叶刑司暗查京中同时辰出生之人有多少横死或死得存疑,事涉鬼神,她也嘱托了老叔夫妻。
  这信正是老叔手笔。
  叶刑司还不曾归来,倒是老叔已查出近百数之人,寿终却又横死,且魂消魄散。一世人一世终,一世魂一世消,寿既尽时运消,老叔显然也是大为不解,这些人命定三更死,为何还会横生枝节,死于生命,实是太过怪异。
  风寄娘思索良久,同样不解其意,也许一叶大师能窥得一二玄机,只是,此人生在红尘却是过客,静看风起云涌、生衰死败,怕是不会插手。
  以魂为介,也不知所谋为何。风寄娘将信纸叠好藏在怀中。雷刹与单什还有小笔吏都在不良司正堂中。未进门便听单什大声道:“事过多年,那萧孺人还有那小婢女,均是破席一卷扔在了乱葬岗,四脚走兽撕咬,扁毛畜牲叼啄,怕是连根骨头都找不到。副帅要去那寻找尸骨,怕是不好找。”
  雷刹抬头看向堂外,道:“幸许风仵作有计可施?”
  “幸许是副帅高看奴家了。”风寄娘跨进堂中笑道。
  小笔吏却是一击掌,他对风寄娘很是信服,期盼道:“风仵作神通广大,可能寻回尸骨?”
  单什蹬着一条腿,瞪眼道:“纵使找回又如何?你们幸许不曾见过抛在荒坟不曾掩埋的尸骨,狗咬鼠啃的,早就面目全非做不得准。”
  “这倒不难。”风寄娘道,“鼠噬犬咬与利器所伤大为不同,均可辨别。”
  雷刹追问:“若是当年烛台在颈骨处留下伤痕,可能鉴别自杀与他杀?”
  “能。”风寄娘点头,又让雷刹起身。
  雷刹虽不解还是依言站起来,又嫌风寄娘挨得过近,不由自主退了丈远,风寄娘秀眉一挑:“奴家既不是洪水猛兽,又非蛇虫鼠蚁,副帅这般避走,倒令奴家难堪不已。”
  单什有心,在旁道:“对,副帅小气得紧,风娘子让你起身定有缘故,你这般避开,在为不妥不妥,须赔罪一二。”又笑着对风寄娘道,“风娘子莫要与副帅计较,别看副帅生得俊俏,却粗疏得很。”
  风寄娘暗笑,道:“奴家从不与副帅生气计较。”
  雷刹扫了单什一眼,极不自在地站回,心道:如今有求于她,暂且随她摆布。
  风寄娘拉起他的双手,让他双手高举做握利器自戕之状,道:“据司中卷案所记尸检,那婢女为烛钉刺入咽喉致亡,伤口由上至下斜刺深入血肉,显是双手高举烛台所致。”她用手轻拂过雷刹颈间,感到他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呵声道,“人要自尽,且一击而亡,定是使用平生最大之力,烛钉长有三四寸,托盘高寸,如副帅要双握执烛台穿喉自杀,伤应在何处?”
  雷刹顺手抽走了小笔吏的毛笔,握在手中,余出四五寸,双手高举过顶,试着比划了一下,只感极不趁手,手腕转劲才能了刺入喉颈。想了想,将头后仰,利器才能更好用力刺穿自己的颈部。
  “且不论萧孺人是否自尽,那婢女要是殉主,自是激愤之下所为,不会思虑良久,偏她要死得与萧孺人一般无二,更像有心所为。”雷刹看着手中的笔道。
  “因萧孺人乃醇王妾室,王府不愿她尸身受辱,尸身不曾细验,只记了身上衣饰,伤在咽喉,指尖有血。”风寄娘道,“她若是自尽,颈骨又有伤痕,定是斜刺的痕迹。”
  单什跟着比了比,摇头道:“不对不对,洒家比了比,直刺也可。”
  “单卫一身武艺,又一身力气,如何与纤纤弱女子相比?  ”风寄娘道,“萧孺人一介女流,入王府后锦衣玉食,手上又有几两的力气?那烛台本就沉重,平刺入喉,实是为难。因此,我想着萧孺人若要自尽,大抵也是仰头高举烛台用力,形成的伤口与小婢女仿佛。若非一力刺喉,也应是低握烛台,由下往上刺入颈部,所留之伤,也是一个斜伤。”
  “那如果萧孺人是他人所杀?”雷刹问道。
  “尸检记婢女阿巳身长五尺一寸左右,无论萧孺人或坐或卧,想来伤口都要来得平直。”
  雷刹踱着步,在肚中仔细推拟,这才点头道:“有理。”又问,“风娘子可有奇法寻得萧孺人的尸骨?  ”
  风寄娘笑而不答,只管看着雷刹。
  雷刹咬牙:“当我再欠风娘子一桩。”
  “就怕到时郎君无力偿还。”风寄娘抿唇一笑,不等雷刹羞恼,道,“若要寻回萧孺人的尸骨,怕要再走一趟醇王府,向王妃借用一物。”
 
 
第63章 暗涌(十九)
  雷刹心中对厉王妃颇为在意, 磊落之人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这个醇王妃却藏在深水中,令人看不透, 当下便道:“既如此,我陪你走一趟。”
  风寄娘刚点头,二人正要动身, 门役领着一个身着胡服浑脱帽的小婢女匆匆前来, 神色间满是诧异。
  小婢女利落地施了一礼:“醇王府下仆红线见过雷副。”
  雷刹敛目,没有理会她,却看了风寄娘一眼。单什将架着的毛腿放下, 心里啧啧称奇,嘀咕道:果然背后莫道人是非,刚提话头,转脸醇王妃就找上门来, 这什么王妃邪性得很。
  小婢女生得秀秀气气,见众人面上有异,更添几分神气, 转而对着风寄娘一福,先双手奉上一个只拳头大小的八角盒, 盒身满嵌螺钿与红绿宝石,端得精美无双。
  “王妃道:盒中之物应能助风娘子与副帅一二力。”
  风寄娘轻轻打开盒子, 盒中丝绒衬里,放着一串平平无奇、香消味残的木香珠,合上盒盖, 笑道:“醇王妃之能屈居于后宅内院,实在可惜。”
  小婢女听了这话,又染几丝得意,又双手奉上一只剔红山水拜匣,道:“王妃道又道:事了风娘子有空瑕,请过府一叙。”
  风寄娘接过拜匣,道:“王妃以上宾之礼相邀,实不敢拒,只是,奴家不过末流仵作,所会微末伎俩,难登大雅之堂,只怕不能为王妃解忧。”
  小婢女不卑不亢,道:“风娘子过谦了,奴婢卑贱之身,不敢对王妃所为多置只言片语,更不敢多论风娘子能不能为王妃解忧。奴婢只知,王妃既然相邀,风娘子应邀便是,多余的,只待王妃认定。”
  风娘子笑起来:“奴家岂敢不应,不过担心王妃失望而已。劳小娘子带一句话给王妃:天命有归,人若蝼蚁其力微渺,听之由之,不可逆之。”
  小婢女抿了抿唇:“奴婢记下。”又道,“王妃也有一言嘱托风娘子:木香珠故人所赠,心尖所爱,望风娘子切莫污损。”
  风娘子道:“奴家也记下了,世间知己难得,王妃待故人情深意重。”
  小婢女笑道:“世间寻常女子哪及得王妃半分。”她身着男装,便向雷刹等人拱了拱手,道,“婢子不敢多扰,副帅多多见谅,这便先行告退。”
  “慢着。”雷刹道:“顺便再带一句话给你家王妃:不良司直隶圣上,望王妃下次有事不要自作主张。”
  小婢女一愣,很是不服气,扬起两道眉毛就要反唇相讥,想想又不敢造次,只好冷哼一声,隐下怒意道:“这话婢子也会转告王妃。”
  单什与小笔吏一同摸摸鼻子,双双看向雷刹。
  “你二人何意?”雷刹侧身问道。
  单什嘿嘿一笑:“她一个奉命传话的小女娘,丁丁点大的年纪,副帅何必吓她。”
  “哼。”雷刹冷声道,“这个醇王妃手脚倒长,这头我们要去醇王府,那头她便遣人送来信物,也不知从何得的消息。”
  风寄娘将木香珠握在手中,思绪万千,人心,即便百世千年也难看得透彻。
  “这可是你要向醇王妃所借之物?”雷刹问风寄娘道。
  风寄娘点了点头。
  单什等人脸色大变,嚷道:“我们这不良司莫非成了个筛子?”
  小笔吏用手指捅捅单什:“单单卫……不,风仵作要借物不过刚刚提及,我看是那个醇王妃有古怪。”
  风寄娘素白的手托着木香珠,道:“你们许是多虑了,并非王妃手眼通天,实是这串木香珠取材奇特,她料到奴家定会借用。”
  “奇在何处?”雷刹问。
  风寄娘看着他:“奇在香粉时掺了骨粉,萧孺人的骨粉。”
  单什和小笔吏不约而同张大了嘴,定定地看着香珠,单什还错疑自己听差了,用小措掏掏耳朵:“风娘子,说香珠里掺了何物?”
  “萧孺人的骨粉。”风寄娘笑吟吟地重复一句。
  小笔吏摸摸胳膊上立起的寒毛,抱肩打了个寒噤:“风仵作可不要吓唬人,骨粉可是拿人的骨头磨成粉?”
  “正是。”风寄娘轻点了一下手串。雷刹看到她身畔一道轻烟凝成一个虚淡的影子,正是萧孺人。可惜她不过一缕残魂,左顾右盼见周遭都是陌生,柳眉微蹙,惴惴不安地立了半会,隐进手串中不见了踪影。
  “这么说,醇王妃殓收了萧孺人的尸骨?”单什瞪着眼,哪样的血海深仇,那醇王妃竟将萧孺人的骨头磨成粉,倒是生得狠毒心肠。
  “未必。”雷刹摇头,“那时醇王身死,圣上大怒,醇王妃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不敢在这等风口浪尖上殓收萧孺人的尸骸。”
  “醇王妃应是只派人截取了萧孺人的一节指骨。”风寄娘道。
  雷刹皱眉道:“截人指骨磨粉制成香珠手串随身佩戴,不管是为哀思还是报复,都非常人所为。”
  单什和小笔吏跟着点头,不管醇王妃是善是恶,只此节,实在奇诡阴森,令人不寒而栗。
  风寄娘轻睨二人一眼,意指二人大惊小怪道:“泗州群山中居住着一个族落,其族风俗便是人死后去其皮肉,只留尸骨,停在家中三载方才入土,并且,家人取一截指骨打磨钻孔留给至亲挂在颈脖上为念。”
  单什摸摸脖子,骂了一声,道:“这……这……异族风俗与我们大不相同,有拜鬼拜火拜鸟的,不好相论,那醇王妃总归不是异族人。”
  雷刹阻拦几人的争论道:“暂且不管醇王妃的底细,我们先走一趟乱葬岗。”
  单什等人连忙称喏,又点了几个兵差和粗夫杂役,依例取符纸辟邪药丸,并一坛子酒,又带筐棍担架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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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孺人抛尸的乱葬岗在城外九步亭外,离官道穿乱林,再行九步就有一个破败的草亭供人略作小憩,是到乱葬岗的必经之路。
  雷刹一行人在九步亭停了停,几个粗夫大冬天累出一身臭汗,见机坐地上吃水解渴。小笔吏见亭外一处有纸钱蜡烛烧过的灰堆,还供着一碗粟米饭,也不知何时供的,已经发馊发硬,当中还竖着一双木筷子。不解问道:“莫非这草亭死过人,怎有人在这烧纸祭拜?”
  单什看着那碗快要结成硬壳的饭,攒紧双眉:“这地方果然荒得很,连着乞儿都不愿过来。”
  小笔吏不懂:“单卫怎知此地没乞儿来。”
  旁边一全粗夫扶着挑棍笑道:“要是真有乞儿,这饭哪能留得住?”
  “这是供给死人吃的。”小笔吏喉内一堵,连连摇头。
  “那也鲜灵灵的一碗饭。”粗夫嘻笑,“饿得肠子都缩时,为着口吃的活命,跟狗抢跟人抢也跟鬼抢,多活一时是一时,多活一日是一日。”
  另一个干皱麻赖脸的粗夫跟着点了点头:“十几年前闹荒时,别说抢鬼食,连着自己的亲子都煮了活命。”
  风寄娘听到易子而食这话,双眸闪过暗色,一息又散,要不是雷刹眼法过人,定会错过她的这点动容。
  满面愁苦的粗夫紧接着又摇了摇头,“这些时日,小的看街集坊内的流民了多出了好几茬,这世道怕是……”他话一出口,连忙缩了回去,暗暗瞟了雷刹一眼,不良司天子手下,护得自然也是天下之主,他生怕自己的一时嘴快,惹来雷刹寻他的麻烦。
  雷刹根本没这心思,反倒问:“我这几日忙着醇王案,一时倒没注意市井异象,果真多流民乞儿?”
  几个粗夫和兵差听他动问,互看几眼,纷纷七嘴八舌说起流入坊中的乞儿,他们这些人操持的是贱业,居住坊区靠近城墙,左邻右舍多贫苦下民。往常就杂乱混嘈,近来看坊内又添褴褛枯残。
  小笔吏不可置信道:“我看宫门抄不曾见哪处有灾荒。”
  单什大笑出声,用大手一拍小笔吏的肩头,道:“有些个做官的欺上瞒下,真个有天灾人祸,能让你一个天子脚下小小的笔吏知晓。”
  “若连都城都有流民乞儿进入,别处定曾有大灾荒。”雷刹回看九步亭来路乱林横枝,忽然有些茫然,“寒冬无衣无食无火……”
  雷刹没有说完这句话,但几人都知晓他的未尽之言。
  单什蓦得起身,骂咧咧拉拉裤腰,道:“老单去解个手,副帅你们等我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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