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寄娘轻倚着草亭木柱,年岁日久,柱子经风吹雨打虫蛀开裂,堪堪托着亭盖,不知哪个寒夜就会轰然倒塌。
雷刹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皇城真个气运日消?”
风寄娘道:“盛极衰,衰则盛,自三皇五帝始,历来更迭变幻无数,苍生苦乐从来由天。”
雷刹讥讽:“也是,人命不过草芥,一生能得偷安,都要谢天地神灵大发慈悲。”
九步亭来路枯树枝桠,去路野草茫茫,抬头灰云蔽日,低头冻土寒生,一行人心里都生出点凄凉来,正惶惶间,枯草丛间一条羊肠小道上,一个面涂□□,腮染红脂,鬓边插着一枝红绢花的老妇,微弓着腰,一颠一颠地走了过来。她生得瘦小,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是笑模样,看到雷刹一行人,眼睛一亮,轻轻巧巧地过来福了一礼。
“几位郎君有礼,老身赶路口中干渴,卖个老,斗个胆,讨好心的郎君一碗水。”
挑杂物的粗夫不敢擅自作主,看向雷刹,雷刹一点头,粗夫便舀了一碗水给老妇人。
老妇人接过一饮而尽,拿衣袖擦擦嘴角,吃了蜜似得将几人夸了又夸,恨不得连祖宗都拉出说上几句好话。
一个粗夫问道:“老阿婆,你这打扮,在这荒地做什么?”
老妇人草亭木阶上,笑道:“唉哟,老身赶路套个近道,谁知竟走迷了,反费了好些的脚力,真是晦气。”又笑眯眯地与众人道,“老身这一行头,是做好事的行头,代得月老,替得红娘,牵着那红线绑着那三生石上的小冤家。”
粗夫笑道:“老阿婆原来是个保媒拉纤的。”
老妇人呵呵一乐,转身风寄娘,殷勤道:“小娘子生得好模样,千金易求,良人难得,不如老身为你保一桩媒如何啊?包你穿不遍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用不尽的金银珠宝。”
风寄娘只是一笑,并不去理会她。
老妇人却起了性子,一心要为她说媒,见她不为所动,不依不饶地劝说,又看眼雷刹,笑起来:“小娘子听老身一句劝,你身边这郎君虽俊俏,可惜目深眉飞,浑身的煞气,未生母便丧。母死而生的那就是鬼子,不属阴,不属阳,哪是良配。”
雷刹听了这话,眉间顿拢杀气。
第64章 暗涌(二十)
“不知老阿婆要为奴家说给哪户人家, 哪个良人?”风寄娘笑问。
雷刹一个转瞬收起四溢的杀气, 这种荒郊野岭,再怎么迷道也不会迷到这里, 再看这老妪干瘦垂老,身上衣料簇新,行道走路落脚极轻, 在曲折满布草茎的羊肠泥路健步如飞来去自由。他近来见多各种诡事, 便料定这老妪有古怪。既然风寄娘搭话,他隐在一边静观奇变。
老妇人见风寄娘似有意动,笑不可抑, 竖起一根干瘦的手指,夸夸其谈,道:“老身上说的这户人家姓,家里良田千倾, 城内又有商铺无数,家中使唤着成百上千的奴仆丫环,宅内宅外养着豪奴护院, 车马牛羊成群结队。上结交着富豪显贵,下识得草莽豪杰。”
“这王家仅有一子, 生得威武俊俏,生性又体贴又小意, 千里挑一的人物,不知惹得多少小孩子心头鹿撞,将那满腔情丝尽数系在王郎身上。这王郎他家本就豪富, 又文武双全,心气强,难免就眼高,一心想要寻一个合心合意的佳人伴携一生,这挑挑拣拣的,到现在都不曾成家。”
老妇人又看风寄娘一眼,笑道:“我观娘子的人貌,细皮白肉,杏眼樱唇的,也是千里挑一的人物,说不得成了一段佳话。再一个,老身走街窜巷,何时认不得道?偏生今日为走近路撞见了小娘子,这可不就是天意如此?”
风寄娘将眉一皱,故作不解,迟疑道:“都道男女婚嫁,是结两姓之好。老阿婆既不问奴家出身,又不问奴家八字,怎知这便是好姻缘。老阿婆莫不是拿奴家取笑,戏耍奴家一番?”
老妇人眼珠骨辘一转,拍着大腿叫起屈来:“小娘子这话不中听,人世间千万种的玩笑,只这生死嫁娶不能胡诌的。也怪老身话没讲清,事没理透。小娘子有所不知,那个王家祖上出过将军,尸山血海里趟出的家业,凡事都讲一个百无禁忌。这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几个转身就到了头,活到七十那都是祖上积德,良缘难得,且珍惜才是。”
风寄娘好生为难道:“难为老阿婆为奴家操心,只是奴家自不命苦,无父无母无四邻六亲,最信命数之说。”
“小娘子不知,老身既是说媒的,对这八字吉祸也知个几分,不如娘子说说生辰八字?待老身合上一合?”老妇人趋上前道。
风寄娘也不拒绝:“生辰八字不好随意示人,更不好宣之于众,老阿婆附耳过来,奴家与你说。”
老妇人竭力伸长脖子,笑呵呵地侧过耳朵,风寄娘以手遮挡,在她耳边说了生辰八字。老妇人边听边点头,还道:“老身记下,与小娘子推一推八字,只是这生年不曾听清,小娘子再说说。”
风寄娘笑了笑,又在她耳边说了出生年。
老妇人听完,脸上的那抹顿时僵在那,像是被寒霜冰冻住了其它的情绪,怎也转换不过来,只好维挂着那不伦不类的笑意。似是过了良久,这才踉跄倒退,细细打量着风寄娘,越打量越是心惊,枯树枝一样的手指点着她直抖动,喝问:“小娘子是什么人?”
风寄娘笑而不答,雷刹踏前一步,反喝道:“你又是什么人?来这装神弄鬼?”
老妇人勾着身,忙讨好道:“是老身有眼无珠,多有打扰多有打扰,这……这,还有人家等着老身做媒,不敢再耽搁,这便走这便走。”
“来时由你,去时却要交待清楚。”雷刹拦住她,“说不得身上带着人命。”
老妇人大声呼冤:“你便是官差也不能诬赖老身,老身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生得就是一副好心肠。”
雷刹不听她言语,却看向风寄娘,风寄娘冲他微微摆了摆手。雷刹虽心有不甘,到底没有多生事端,让开了身。
老妇人大喜过望,踮着脚就要走,哪料一头撞在小解回来的单什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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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什一早吃了肉饼,又灌了水,腹内作响,钻进枯草丛小解,又出了个恭,浑身臭烘烘地钻出草丛,左右寻觅也没见个水洼池塘,只好带着一身臭气回来。
他一边咒骂倒楣边一路拍着草屑,将到草亭,就见一只黄鼠狼绕在人腿边,立着身发出粗嘎的咔咔声。单什提了提裤子,心里大奇,暗道:这离乱坟不远,就见怪事,这只黄鼬好生大胆,竟不怕人?说不得已经 成精成怪,逮了生炖,也不知这肉是不是柴老。
单什正可惜早上吃的肉饼,看着黄鼠狼,恶向胆边生,一心想着抓了吃肉找补,当下大步流星过来,张开大手揪住黄鼠狼的后脖颈提了起来,哈哈大笑:“这畜牲胆大,可不是便宜了老单的五脏庙。”
他这么一提一捏,粗夫兵差等一个恍惚,个个惊醒过来,草亭附近哪还有什么老妇,眼前只一个不知何时回来的单什得意地拎着一只皮毛已经杂白的黄鼠狼,瞪着贼眉鼠眼,拧着小条身挣扎嘶叫想要逃脱。
雷刹暗道:惭愧,我只知这老妪古怪,原来是只黄鼬。
单什杀猪出身,死在他手里的走兽不知其数,虽然现在改行换当了,那身血腥却是经久不去,比之雷刹的阴煞之气,之于这只黄鼠,倒是单什更加让它肝胆俱裂,惊惧之下,竟连臭屁都不敢放。
“看这毛色倒活了些年头。”单什抬着眼,满腹遗憾,“瘦得紧,怕没有多少肉,也罢,放瓮中炖个半日下酒。”
黄鼠狼听了这话,更是挣扎不休,只单什的一只手有如铁钳,哪挣脱得了。两只黑眼里不由落下几滴泪,抬起两只前爪冲着风寄娘连连作揖,望她搭救。
风寄娘想了想,他们出来是为寻萧孺人的尸骨,野坟荒野最多野犬黄鼬,这只已经成了精,不知有多少子孙后代,杀了它惹来报复,倒是耽误了事,再者,寻尸时说不得还能得一助力。
“单卫,这年月人活至寿终尚且不易,这只黄鼬已过百数,难得很,定是上苍待它厚道,我等何必逆天而行。”风寄娘开口道,“再者,它皮杂肉柴,也没什么吃头。单卫不如放它自去,改日奴家宰一只羊来炖汤暖暖诸位的肠胃,如何啊?”
单什笑道:“风娘子开口,老单哪敢不应,一只杂毛鼬,又臭得很,罢了罢了,放它一条生路。”
他一松手,黄鼠狼死里逃生,冲几人一个作揖,脚底抹油,飞也似得溜了,几下这消失在老林里。
雷刹斜眼看着单什:“单大哥倒赚了一顿羊肉。”又道,“这倒有欺人之嫌,也罢,这只羊还是由我来买,风娘子搭手烹煮便好。”
几个兵差粗夫刚艰异事,各个心头打颤,听到有好羊肉吃,立马将那些惊异丢到了九宵云外,纷纷起哄叫好。
单什搓着手,笑道:“风娘子归风娘子,副帅归副帅,不如这日吃风娘子的,那日吃副帅的,如何?”又逗趣道,“副帅的归了风娘子,这算得一笔什么账?倒作成一家了?”
雷刹瞪他一眼,止住单什的胡言乱语,道:“别再扯舌头,正事要紧。”
单什闷笑数声,不敢再多嘴多舌,倒是风寄娘明知他故意取笑,脸上也没什么羞涩扭捏之态,端得落落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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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刹发话,一行人重又上路,四周一片死寂,风过枯草丛层层生波,偶有几声不知名的野鸟咕啾一声从草丛中惊飞,越走越无烟火之气,倒似到阴司之所,环顾一圈无一丝生气。
单什走得不耐烦,怒问:“何时才到,枯草叶子打得脸疼。”
他正抱怨,一阵寒风吹过,什么白乎乎的一片被风吹到脸上,用手一扒,原来是一片纸钱,再定睛,原来已经出了草丛,前面正是乱葬坟,只见老坟挨着新坟,破草席挤着薄木棺,鲜尸盖着白骨,老树上站着虎视眈眈的老鸦,老树下掏着鼠洞狸窝,赖皮的野狗为夺一段人骨,撕咬作一团,见有人也不避走,反倒以为是夺食的,喉中发出恐喝声。
一个粗夫掩鼻道:“这地界除却犯事的,便是无主的孤魂,还有些穷苦无地着落的百姓。”他指指坟堆道,“虽家贫,倒也有口薄棺、一卷草席,也入了土安了家,四时八节的坟前也有人家烧着纸钱供碗凉浆。这些犯事的,只能曝尸荒野,大都喂了畜牲,有运道的,得些好心人烧得祭品。”他摇头叹息,“也是可怜。”
雷刹等人看一地散落的尸骨,老旧新残混作一堆,经野狗野鸦的撕抢,没有一具是完好的,身上的衣衫腐朽零落,不知被扯去哪。
在这乱葬坟,别说寻找萧孺人的尸骨,便是半载前的尸骸都不易找寻。
风寄娘心生凄凉愁绪,虽说红颜白骨转眼成空,但一个绝世佳人落这一地步,实在令人痛心。
雷刹再冷心冷情,对着这人间地狱,也有些动容,朝风寄娘一拱手:“风娘子,只看你的手段。”
风寄娘叹口气:“不论成不成,都且一试,即便找不到证据,寻回残骸,也好好生葬了她。”
第65章 暗涌(二十一)
风寄娘抬头看看又灰了几分的天, 显得沉闷, 无声地向下挤压,令人喘不过气。她数着步从乱葬坟的南面走向北面, 继而又从东到西,再数步带着一行人走到了坟地当中,令几人清理出一块空地来。
几个粗夫将一具残尸用席子卷了, 在几丈远外挖了一个浅坑, 草草另葬,无名无姓的也不用立碑,只依着风寄娘之言, 烧了一搭纸钱。单什捞起一边的酒坛,拍开泥封,取了一勺酒自己先喂了肚里的酒虫,又取一勺倒在新坟坟头, 口里念道:“兄弟也是个可怜人,今日我等有事,只得让兄弟挪个地, 一勺薄酒告个罪。”
那几个兵差将散落的尸骨一一捡起,归置一边, 看这些七零八落的骨头,也不知到底是从几人身上落下的。几人图省事, 一并挖坑埋了。
单什为多贪几口酒,抱着酒坛过来挥开几人,同样一勺酒洒在坟堆上, 道:“诸位无亲无故,一块也好作伴,怎也比人间热闹。来来,祭一勺酒与你们,有事没事都莫怪莫怪。”
理清了尸骨,又将泥土疙瘩乱草草根刨去,勉强在坟子中心理出一块地来。
风寄娘让撑开一把伞,支在地上,设担架,铺好白布。单什与一众兵差粗夫等人围作一圈,看得啧啧称奇。风寄娘布好陈设,又去看雷刹等人,对了单什一福礼,道:“要劳单卫暂避。”
单什看得好奇,哪肯走,一挥手道:“老单不怕冲撞,正好见识见识。”
风寄娘无奈道:“倒不是担冲着单卫,而是鬼怪也怕恶人。单卫守在此处,鬼怪惧你之势,奴家等会的把戏,怕不能成事。”
单什很是不服:“老单招嫌,副帅岂不一样要避忌?”
风寄娘意味深长地看眼雷刹:“副帅不用。”
“单大哥暂避一下。”雷刹扬眉吩咐。
单什无法,道:“我远远看着可好?”
“五丈远便好。”风寄娘笑道。
单什只得避到五丈开外,攀上了坟地的一株老树,树上落的乌鸦常年啄食尸身人肉,半点都不怕人,反倒呱呱聒叫,惹得单什拿尖刀斩了一只这才惊走了它们。
风寄娘看四周再无不妥,这才取出一只半个手掌大的小香炉来,放了丸香在炉中。雷刹鼻翼微动,这香闻着似乎无味,坟地的尸臭味却倾刻褪得一干二净。淡淡清烟并不消散风为,反倒轻般地积在那,一点点氲开。雷刹再看乱葬坟,来时的那种阴气也渐渐消了去,反现出一种夏夜的静谧。
过了几息,一众人隐约听到虫鸣鸟叫,伴着几声蛙鸣,一个胆小的兵差吓得白了脸,抖了抖,挪动脚步隐在一个壮汉身后,皮靴踏在枯草上,发出沙沙声。
这细微的声音似同暗号,周遭有什么贴着地皮纷涌而来,风寄娘站在伞下,双手捏着一个法诀,嘴中念念有词,她念得极轻,明明几不可闻,偏又传得很远,似引路般将那些无名之物引来坟地中心。
雷刹眼力过人,纵目远看,那些嘈杂潮水般涌来的分明成百上千只的黄鼬和老鼠,大大小小不一而足,一只一只头尾相接,皮毛耸动间令人毛骨悚然,它们来势极快,片刻间便到了荒坟野地当中。
小笔吏和一众兵差粗夫大惊失声,惊骇下忙不迭取兵刃杀鼠,雷刹眼疾手快,展臂一拦,喝道:“不许动手,以免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