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唇角的笑意也顿住了。
他记不清。
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掌紧紧地攥住,卫檀生呼吸一乱,那股滞涩之感愈来愈浓,不到片刻,便化为了一阵颓然。
站在禅房内,屋外蝉鸣声声,骄阳似火,正是那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态度,却让他好像坠入了冰窖之中。
“卫檀生?”惜翠看出了他的古怪。
他摇首,提起嘴角,笑了笑,“我无事,翠翠。”
惜翠走上前去,却被他搂入了怀中。
他的手,顺着她脊背一路往下。
除了小腹有些弧度,她其余地方一如既往的纤细。
他忽而想到佛堂那日看到的那一幕。
春花已经谢了。
她似乎也随同春花,走进了一场无可避免的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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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山寺度过了最难熬的一段夏日,秋天又来了。
他与她从春看到夏,又从夏看到了秋。
惜翠临窗梳头的时候,窗外正下着一场冷冷的秋雨,夏日盛放着的荷花已经尽数凋谢,枯荷伏在浅浅的池底,在秋日的霜雨中日渐卷曲腐烂。
前几天,他们一起去了京城不远处的郭溪。
冷冷的一汪秋水中落了些晚霞,郭溪多芦苇,秋风乍起,芦花深处荡起雪涛,荒凉的芦苇荡中惊起水鸟无数,栖息在此处的大雁与黑颈鹤纷纷振翅而起,直冲天际,悲声切切。
惜翠似乎从未见过如此景致,想要涉水看个仔细。
不知是何缘故,卫檀生一把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深深地凝视着她。
在那么一瞬间,他恍惚有种错觉,她会随着这群雁直往南去。
发顶的微黄的发丝总冒起,她拿梳篦梳了一遍又一遍都压不下去。
卫檀生接过梳子,取了一捧发握在了手上,她头发日益枯黄,握在手中,粗糙得像秋草。
夜深露重,枕簟渐生凉意,即便多铺了一床被褥在上面,晚上搂着她入睡时,他还能感觉到她身上冰冷的温度,就像搂着一块冰,仿佛怎么捂也捂不热。
半夜,她又从睡梦中咳醒。
她睡得不安稳,又要常常起夜,再上床时,又睡不着了。
卫檀生见她睡不着,点了灯,抱着她给她念佛经。
他嗓音清润,就着窗外萧瑟的夜雨,很有助眠的作用。
夜雨秋风将窗户吹开了些,如豆的灯火飘摇了一瞬,苟延残喘了一会儿,灭了。
第103章 冬冬
惜翠起身去将灯重新点上, 回到卫檀生面前。
看她眼神清醒,毫无睡意的模样, 卫檀生也不再打算继续念佛经, 而是伸手将桌上的纸面铺展开, 偏头笑着问, “翠翠, 我帮你画副画像好不好。”
他凝视着她的模样,好像要将她的容貌深深地,一笔一划地刻在心底。
惜翠虽然有些意外,但她现在确实睡不着,也很好奇卫檀生他究竟能画出什么东西来。
然而, 卫檀生根本没打算照着她现在的样子来画。
“我想知晓, ”他说,“翠翠你真正的模样。”
“真正的你, 究竟是何种容貌。”
从山匪,到高家三娘, 再到吴惜翠,那都是她, 也都不是她。
他想看见的是真正的她。
惜翠有些犯难。
她当然还记得自己到底长什么样, 只是她不知道要怎么和卫檀生描述她的长相。
“凭空画出来太难了, ”惜翠摇头, “就算能画出来应该也不像我。”
卫檀生却很固执,垂下眼帘说,“不试试怎么知晓。”
“那你觉得本来的我, 究竟长什么样?”惜翠反问道。
卫檀生又是一怔,刚刚握了笔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
他看向灯光下的她,不过短短数月,她好像和从前相比就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才说了一句话,又轻轻地咳嗽起来。
她现在的病容,称不上多么好看,唯独一双眼,依旧是清凌平静的,黑白分明。
他似乎从来没想过,真正的她究竟是什么模样。
在此之前也从未有过为她画像的念头,或许那时候他对她的爱还不够深,或者说,还称不上是爱。
她出生在哪儿,家里都有什么人,她过去的生活,他都不曾在意。
他竟然连她的过去都没兴致探究。
卫檀生的面色看上去依旧没什么变化。
在她无心之问下,卫檀生抽了一卷画纸铺开,第一次试着一点点勾勒出她曾经的模样。
下笔前,他阖眸,努力压下脑中那片空白,慢慢地回想她现在的模样,与高遗玉的容貌渐渐重合。
一个人的容貌虽会发生变化,但性子与神态却不会有任何改变。
因为幼年曾经学过画的缘故,青年垂眸运笔时,手腕很稳,落笔处不偏不倚。
惜翠捂住嘴唇咳嗽了两声,好奇地看向墨色浓淡间转出的大致轮廓,想看看在卫檀生心中她究竟长什么样。
在那沙沙的芭蕉夜雨中,他寥寥数笔,简单地勾勒出了一个倚着栏杆的女人,微黯的秋色下,她身着银红色的裙,腰系螺青色的裙带,层层的裙裳垂落在地,眉弯嘴挠,脸色用胭脂粉衬,再笼上了一层薄粉,意态悠闲慵懒。
惜翠一看,没忍住顿时就笑了,她一笑,就不住咳嗽。
卫檀生搁下笔帮她拍了拍脊背,惜翠喘了一口气,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又重新看向画纸。
虽然纸上的人很美,确实是寻常的仕女美人形象,但和她实际上长什么样根本就是差出了十万八千里。
误会这么大,惜翠也不意外,毕竟她只告诉过他,她来自天朝,这小变态误以为她口中的天朝和大梁一样,画出这么一个意态娴静的仕女图,也不是他的错。
“我不长这样。”惜翠指着纸上的人发髻,说,“我没有发髻,我头发是卷曲的。”一边说着,惜翠一边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长,就这么披散着。”
她倒是曾经留过一头直发,但熬夜使人秃头,卷发好歹显得头发多一点,也能柔和气质,看上去更加温和。所以,工作后没多久,惜翠就去烫了个卷发。
卫檀生目含讶然。
惜翠想了想,光说似乎也说不出什么个所以然,便拿了支细笔,重新铺开了一张纸,画了个简笔的小人。
比起斜倚栏干的仕女,瘫倒沙发的宅女,明显更符合她的形象一些。
“大概就是这样了。”
说着,又在另一处空白的地上,画上了个圈,接了个短短的四肢,“这是你。”
瞧见纸上大脑袋大眼睛的小人,卫檀生也忍不住弯唇轻笑了起来,“这倒是新奇的画法。”
“但我何时生得这般丑了?”
她画得确实不好看,卫檀生笑着痴缠她,“明明,这京中人都说卫家三郎生了一副天人之姿,我这般美貌,在你眼中便生得这么丑?”
“翠翠,你看看我。”
惜翠已经习惯了这小变态对自己容貌的看重,答道,“好看,天底下你生得最好看。”
凭空描述,偏差太大。接下来不论卫檀生怎么画,惜翠看着纸上的人都觉得不像自己。
纸上晕出了浓重的一团墨渍,他收起仕女画,同其他废稿一起,团作一个团,毫无怜惜之意地丢进了废纸篓中。
惜翠有些惋惜,“画得好看,留着多好。”
他洗干净了手,听到这话,抱紧了她,将下颌搭在她脑袋上,蹭了蹭,“但这不是你,这只是个死物。”
秋雨潇潇,冷侵单衣。
窗前点着的一盏如豆青灯,照见了池中的枯荷。
第一次,他望见枯荷,觉得碍眼,像是象征着衰亡和病死。
惜翠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收紧了一些,“翠翠,明日我便差人将那池中淤泥枯荷清理了罢。”
惜翠看看向卫檀生,笑道,“现在看着虽然不好看,但明年还能长出荷花。”
毕竟,死亡与新生总是相对的。
望着低伏着的枯荷,她就想起了夏天去空山寺避暑的时候。
当时,她和卫檀生想下山去卖些零嘴吃,正好碰上了一场暴雨,身上没带雨伞,只能慌忙摘了两面巨大的荷叶,顶在头顶上,慌慌忙忙找人家屋檐下躲雨。
那天雨可真大啊。
街上人潮盯着伞拥拥攘攘的,雨水顺着伞面直落。在满长街的伞面中,唯独冒出了两面圆圆的绿意,穿梭在人潮中。
秋天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天气转凉了,惜翠的胃口好转了不少,之前基本上吃了没多久就觉得恶心反胃,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多吃些猪肝一类的菜来补血。
秋天正是鳜鱼肥美的时候,她和卫檀生一起去钓了不少鳜鱼,拿回府里交由厨房煮了,一顿难得吃了一整碗的饭。
秋天过下来,她身子似乎也养好了不少。
或许只是因为有孕的缘故,她才这般衰弱。
卫檀生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少女,吹熄了灯,满含希冀地,缓缓地想。
等到孩子生下来,开春便好了。
等到开春,他就能与她一起坐在廊下,听着护花铃响,看着庭中的菩提,再剪上许多时兴的彩燕。
掐指一算,就到了预产期。
生产前惜翠心里也没有底,毕竟古代生育条件这么差。
卫府和吴府早早地就准备妥当,高骞也婉转地帮忙找来了京中接生经验丰富的稳婆,再有吴怀翡帮忙照料着,这一胎生下来倒也算顺利。
各种最差的情况,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痛是痛,但出乎惜翠意料的是,系统就像给她开了金手指一样,生产过程中竟然没出什么差错。
瞧见襁褓中的婴儿时,惜翠微有些懵逼,一时间竟然没能接受自己这就当妈了。
这就是她和卫檀生的女儿?
她生下来的是个女儿,名字也已经定下来了,叫悦行,卫悦行。
见不是个儿子,卫杨氏虽有些遗憾,却没说什么,安慰她叫她放宽心,好好养身子。
“你与檀奴还年轻,”卫杨氏笑道,“日后还有机会的。”
毕竟是自己亲孙女,看着看着,卫杨氏也觉欢喜,不禁眉开眼笑地说,“你看,妙有长得多像你与檀奴。”
刚出生的孩子都不太好看,五官都没张开,惜翠细细地看了,也没看出她究竟像谁。
如卫檀生所愿生下来的是个女儿,他倒是格外的欢欣与满足。
晚上,搂着她睡觉时,亲吻着她鬓发,扬起唇角,低声说,“翠翠,日后便是我们一家三口一起生活了。”
惜翠没有吭声,她只清楚地感受到,在生下悦行之后,她的身体开始急剧地衰竭了,就像一朵花,于花期怒放后,以无可挽回的速度走向了衰竭。
没多久,她又病重了一场。
她其实没多少精力去照看悦行,一直都交由乳娘在照料。
她写的那本日记已经积攒了厚厚的几本,有时候看着婴儿摇床内的她,惜翠由衷地感到了一阵愧疚。
惜翠不太愿意卫檀生一直陪着她,只催着他多去陪陪悦行。
至于其中原因,她始终没能下定决心与他说个清楚。
在悦行出生后没多久,就是新年。
新年伊始,海棠和珊瑚特地给她翻出了件海棠红的新裙子,将发髻梳得整整齐齐的。
卫檀生亲自剪了不少“闹嚷嚷”,给她戴了满头,悦行年纪尚小,只能别在了衣襟前。
京城上下到处是爆竹声声,全城贴满了大红的春帖,怀孕的时候她不能喝酒,如今生下来了悦行,惜翠也跟着喝了点屠苏酒,吃了点年糕和柿饼。
整个卫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窗户纸也糊上了福字,搬着梯子将灯笼一盏盏的换成了大红的灯笼。
但在这除旧迎新的喜悦气氛中,惜翠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可能熬不到年后了。
她身体越来越虚弱,海棠红的裙裳穿在身上,依旧是毫无生气,反倒透着股诡异而阴沉的死气。
刘大夫和吴怀翡来来回回好几次,都没有办法。
惜翠问她,我是不是要死了。
吴怀翡别过眼,似乎不敢看她,她浅笑着安慰她,“哪有这回事,你刚生下悦行,身子弱,养几天就好了。”
她半窝在卫檀生怀里,看他给她染指甲。
她五指瘦得极细,指甲盖白中泛着紫,袖摆滑落,露出一截直挺挺的小臂。
青年垂眸,取了凤仙花汁,一个一个染得很仔细,但指尖却不住地轻颤,连带着手腕上的佛珠也在响。
惜翠伸出手,举到头顶前,借着窗户外的雪光看。
十个指头,血样的红,似乎染了丹蔻,就能为她添上两分生气似的。
惜翠倒不惧怕死亡,她死了两次,早就不怕了,死亡于她而言是归宿。
她终于能回家了。
日夜期盼着,总算让她等到了能回家的那一天。
“檀奴,”惜翠还是不太习惯这个称呼,顿了顿,才决心和他讲清楚,“我可能要回家了。”
第104章 老病老死
在此之前, 她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比较合适, 但如果不说, 惜翠担心日后可能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可能快要死了, ”惜翠说, “如果我死了, 你不用来找我,这次我有预感,”她眼睫低垂,“我死后就能回家了。”
“翠翠,”他抬眼, 绀青的眼平静地注视着她, 似乎根本不在意她说了些什么,脸上依旧是带着抹温和的笑意, 双眼莹润如玉,“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说着, 缓缓地攥紧了她的手腕,但手掌中的手腕太细了, 好像他一使劲儿就能折断一样。
卫檀生放松了些桎梏。
不会让她死的, 她不可能离开他。
哪怕他也真的有此预感。
“我离开之后, 替我照顾好妙有, ”惜翠继续说,“如果有机会,多带她出去走走也好。”
青年虽没应声, 但惜翠相信他能做到。
“翠翠,”他突然拉着她手腕,贴在他脸颊上,“你爱我,舍不得丢下我与妙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