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青年依旧不为所动。
还是黄氏最先反应过来,率先打了圆场,“他们夫妻生前未曾见上一面,死后让檀奴与翠娘单独相处一会儿罢。”
陆陆续续的,众人都散开,走出了屋,来到外间商讨后事。
他看着他们一个个走出去,伸手将门合上,细致地垂眸带上锁,做完这一切才回到了床前,看向了躺在床上的少女。
和上一次见面相比,她似乎又瘦了一些?
他不太确定地想,细致地看。
她面色似乎比屋外的雪都要苍白,都要冷上两分,乌黑的发早已失去了光泽,散落在枕上,眉毛也因病重疏淡了几分,她眼睫倒是一如既往的黑而长,鸦羽似的。
她死前似乎极为平静,脸上毫无痛苦与留恋之色,甚至看着看着,让人冒出了一种她是拥抱着死亡离去的错觉。
卫檀生脱了鞋,在她身旁静静地躺了下来,伸出手慢慢地梳拢她的发丝,一如往常。
在她生前那段日子里,他躲了出去,不敢看她一眼,不敢与她同床共枕,如今却一点儿都不怕了。
他细致地耐心地看着她,看着少女每一寸的肌肤,每一根发丝。
她散乱的发髻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散落开,那根挽发的云纹玉簪,“啪嗒”落在地上,霎时碎成了两截。
他弯腰拾起云纹发簪,攥在手中。
破碎的玉簪刺破了手掌,血流得更多,他想摸摸她的发顶,但又担心血会弄污了她的发。她喜净,在她怀孕时,不方便弯腰洗头,都是他握着她的发丝,帮她慢慢地洗干净。
恍惚中,他又生出一种错觉,她当真离开他了吗?
瞥见自己腕上的佛珠,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忙下床取了笔墨,捋起了她的衣袖。
笔尖落在她肌肤上,从指尖起,字迹飘逸俊秀,流畅蕴藉,如飞仙环绕飞舞。
五根手指细细地写满了,又顺着手腕往上继续写,又如金色的流云横卧,将她五指、手掌、小臂都写满了经文。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据说,平日里持诵《金刚经》能解百病。
他手腕一抖,晕出了金色的墨渍,忙又伸出衣袖,揩干净了,继续往下写。
那俊丽的金色的经文,看起来好像真的有佛法加持。
随着笔势往上走,她身上裙裳渐褪,他眼睫低垂,凝神运笔,将经文书满了她全身,再弃了笔,耐心地等待她苏醒。
窗外一阵夜风吹来,她眼睫轻轻颤抖了一下。
无法言喻的欢喜将他吞没,他几乎狂喜地跳起来,抱紧了她,睁大了绀青的眼,想要看个清楚。
但风停歇了,她鸦羽样的眼睫颤了一下,又落于了平静,她又死在了他怀里。
手掌中传来的刺痛,终于将他的神魂与理智唤醒。
他伸出手,看了眼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看了眼掌中破碎的玉簪,想要尽量把它们拼接完整,再重新为她戴上。
但不论他怎么拼,那玉簪就是拼不上,一时间,他对着自己手掌,蓦地生出一阵厌恶感,不仅仅厌恶双手,也厌恶他的跛足。
双手和双足似乎脱离了他的身体,生出了人脸,在扭曲着神情嘲笑着他。
他顿了一顿,摸出自己那把银色的匕首。
刀尖深深地刺入掌心,贯穿了整只手掌。
疼痛终于使他再度清醒了过来。他拔出匕首,又搂紧了她,附上唇去亲吻她,撬开她冰冷的唇齿,想要将自己的温度和生气渡入她口中。
但她还是没任何反应,他收回身子,终于颓然放弃了。
但很快,他又突然发现,她躺得姿势似乎歪了点,那样睡不太舒服。她怀孕时,睡得一直不太安稳。她这样睡,明日起来脖子一定会疼。
他伸出手想帮她调整姿势,但指尖触及她肌肤,却冷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那冷意一直延伸到心脏肺腑,好像叫心都紧紧地皱缩成了一团。
他想搬动她往里一些,像以前一样,他怀抱着她入睡。
她毫无所觉地任由他摆弄,枯梅似的四肢绵软无力地垂下来。他跪在床上抱她往床里面搬的时候,少女脚踝上的裙摆滑落,露出一截白色的袜和一抹杏色。
他低下头来,就瞧见她脚踝上紧紧地绑着条杏色的发带,绑得紧紧的,似乎从来没解开过,至死都没解开过。
他愣了一下,摸上那发带,蓦然间,好像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青年颤抖着手,搂着她发顶,将她整个纳入自己怀抱,整个人都蜷缩在床上,眼泪尽数落入了她脖颈中,一声接一声地呢喃着,“翠翠。”
“翠翠。”
青年呜咽着,整个人都在发抖。
但怀中的少女却沉默,没有丝毫的反应。
他箍紧了她,想蹭蹭她的额头。
“翠翠。”
他又哭又笑,咬着牙,像在吞咽着什么,四肢都在抖,眼泪霎时打湿了她的衣襟,哽咽声像在悲鸣。
她离开他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鲜明的感受。
她等了他两次,终于离开他了。
烟花再度砰砰绽开。
将下颌磕在她发顶上,青年嗫嚅着唇瓣,缓缓地闭上了眼,搂着她一同入睡。
风雪长夜漫漫,他搂紧了她,便不再冷了。
没人想到他会对她用情如此至深。
卫杨氏、孙氏,甚至吴冯氏和吴怀翡也没想到,他会躺在床上,静静地搂着她一夜。
还是府中的小丫鬟夜半发现了蹊跷,瞧见他面色苍白,手上的血流满了一身,尖叫着及时找来了吴怀翡。
他收回包扎好的手,对上吴怀翡的视线。
吴怀翡本想安慰什么,但触及到他目光,话到嗓子眼里,却再也说不出来。
她从未见过卫檀生这幅模样,披发跣足,形容癫狂。
京中那人人称道的小菩萨,在此刻,化为了修罗恶鬼。
原来在他们眼中,他冷情冷眼如此。
怀抱着她,卫檀生平静无波地想。
旁人都觉得他无情,那她生前,他究竟是如何对待她的?
他慢慢地回想,他曾经杀了她,嘲讽于她,迁怒于她,斥责于她,毁约在前。
他的的确确冷情冷眼,对她一人薄情寡义。
他如今知道了她的喜好,他知道了她喜欢鳜鱼,喜欢青绿色,喜欢春日柳枝的绿。
可她现在却在地底腐烂,冰冰冷冷的,只有她一人,会有蛆虫亲吻她的喉口,将她腐蚀殆尽。
他想要见她。
看不见她的时候,他服了药,就解了袍裳,咬着那串冰凉的人骨佛珠,赤身裸体地躺在地上,蜷缩着,以求慰藉。
有时候,他会突然吐出来,只是干呕,弯着腰呛出眼泪,不停地吐,一直吐,吐到直不起身,又会重新蜷缩起身子,躺在地上睡一夜。
他想去找她。
偏偏卫杨氏又同他说,“你与翠娘之间夫妻缘薄,但是你还有妙有,妙有年纪还小。”
对了,妙有,他还有妙有。
她曾经说过,她只是回家了。
他还不能死,他还要等她回来,她终有一天会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妙有是她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那是翠翠与他的妙有,有妙有在,她一定会回来,她一定舍不得妙有。
他终于平静了下来,每日尽心尽力地照顾妙有,托在手中的小婴儿,渐渐地长大了些,也能咿呀学着说话了。
她生得像他,眉眼与他如出一辙,喜欢睁着懵懂的绀青的眼望着他,似乎对什么都很好奇。
在她脸上,他甚至看不出一丝她曾存在的痕迹。
每日他垂眸为她穿好衣裳,黄昏时,就抱着她坐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庭院中的菩提树,看着护花铃,一直等着她回来。
可是,他等了一天又一天,她还是没回来。
或许,那只是路途太漫长,太遥远了。
他平静下来,继续去找,继续等待她出现。
有时候,他也会想,她是不是不愿再看见他了,亦或是,她没能回去,她当真死在了病中,重入了轮回。
夜里,他哄了妙有入睡,望着窗前如豆的烛火,数着潇潇的夜雨,静静地等它燃尽。
一盏灯、两盏灯、三盏灯……
数盏灯燃尽了才是一天。
一日、两日、三日……
三百多日才是一年。
而后,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她和从前一般残忍,故意生下妙有,留着妙有陪伴他,叫他照顾好妙有,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在他心上剖开了一个裂口,在鲜血淋漓中埋下了一颗种子,经年累月,长成了一棵参天的菩提树。自此,菩提以他的血肉为滋养,占据了他整颗心房。
菩提树者,枝叶青翠,冬夏不凋,光鲜无变。
她使得他执念深重,苦苦追寻,不得正道,不得解脱,永堕轮回。
作者有话要说:
不谈论小变态对错,我解释一下他的行为,因为发现有姑娘对他的行为存在误读,和我所想的完全跑偏了,我有点怀疑我不是写了假文。
首先看歌舞,不是小变态主动去看的,是纪表哥请他一起去帮忙作陪的,至于小变态为什么会答应,人性很复杂,没有人性格一样,面对爱人病重时,每个人表现出来的举动也不一样。
仅举我自己为例,我亲人去世时,晚上直接打开了手机想看。不是没心没肺,我虽然打开了看,但根本看不下去,一想到就掉眼泪,一秒都停不下来,那时候我妈特别担心我会把眼睛哭坏。
第二,为什么不陪翠翠。
因为死亡对小变态而言曾经只是个符号,如今死亡被翠翠赋予了意义。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死亡,感受到至爱离世的苦,小变态害怕了。
有的人是真的会在至爱离去前逃避的,不是不爱,只是太爱和胆怯,也因为如此会悔恨愧疚一辈子。
这也是小变态人设所决定。
我不谈论小变态的对错,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衡量标准,每个人性格都太复杂了,有时候没有对错之分,硬要分出对错没有意义。
我很讨厌啪地就给自己的角色贴了标签,只看到一个“渣男”一类的标签,完全忽略了角色身上其他方面。小变态身上确实有渣的地方,但不意味着他所有举动都要打上渣男的烙印,像在贴大字。
这让我觉得很困惑也很挫败,我笔力不够,写不出来。
自己构思人设,去想角色的行为动机都没有意义,反正看不见,只看到一个标签,那我以后写文不如就按套路模版标签来,方便省心不费脑子。
我一开始想的是小变态陪着翠翠直到死,一直陪伴在翠翠身边,但后来还是改变了想法。这么写确实保险,不用担心被骂,也不用担心评论区腥风血雨,但这不是我想要的。
网文就是看个乐的,我没笔力写得多好,只想尽量把自己笔下的角色写鲜活。
第106章 回家(正文完)
初春的时候,气温尚未回暖, 夜里依旧冷得彻骨。
卧室里的空调刚好保持在20°C, 窝在被子里的惜翠, 愣是焐出了一身的汗。
摸出枕头旁的手机, 看了眼时间。
凌晨3:00
手机屏幕上倒映着的冷光, 落在她脸上, 面色苍白幽怨得似乎下一秒就能去出演鬼片。
惜翠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握着手机的五指上, 指甲光润整洁, 明显是刚刚修剪过没多久。
她放下手机,深吸了一口气, 掀开被子, 赤脚下床打开了床头的灯。
黑夜中,冒起一簇柔和的光, 将整间卧室都笼罩在朦胧中。
刚刚闷在被子里, 她出了一身的汗, 身上的睡衣紧贴着脊背, 全身上下更燃烧着些莫名的燥热,惜翠抿紧了唇, 拿起床头的遥控器,关掉了空调,打开了窗。
夜风顺着大开的窗跌跌撞撞着蜂拥而入。
冰冷的寒风吹在肌肤上时, 惜翠的大脑才好像慢慢地终于恢复了意识,重新开始运转起来。
她回来了。
想到这里,惜翠终于回过神来, 打开房门,急促地奔向了她爸妈门前。
这时候,夫妻俩都已经睡了,房门锁得紧紧的。
像做贼一样,惜翠将耳朵贴在了房门前,她爸妈睡觉挺安稳的,没鼾声也没梦话,屋里安安静静的。
但她听着听着,就好像听见了她爸和她家太后的呼吸声从门缝里传出来,眼泪不由的自己心意,滚出了眼眶,直往下落,而且还压根没有收敛的趋势,越哭越凶。
他俩还在屋里睡觉,这个点,惜翠又不敢吵醒他俩,只能顺着门板坐下,靠在门上憋着气哭。
憋了那么长时间的情绪,在这一刻陡然爆发,惜翠哭得抽抽搭搭的,眼泪伸着手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到这个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为回家见到爸妈感到高兴而哭,还是为了什么旁的原因在哭。
哭完了,一直堵在心里的那口气,好像终于释放了出来,心中畅快了不少。惜翠走到饮水机前面,给自己连倒了两杯水,一口气喝完了,这才在客厅沙发前坐下,看着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的走。
哭得太凶,眼睛这个时候都在疼,惜翠捏了捏两眼间的穴位这才适应了些。
3:20
距离她回来,已经过了20分钟了。
倒了杯水,惜翠关上客厅灯,回到了自己卧室。
大多数人家都已经关了灯睡下,但窗外也有隐约几点残灯还在远方的黑夜里亮着。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穿越之前究竟是几点。
大概也是夜里一点多,她那时刚熬夜看完《太平医女》这本,正关上手机准备睡觉。
惜翠坐回桌前,开始望着窗外的灯火发呆。
原来这才过了两个多小时。
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微痒的疼,但这鲜明的感觉,提醒着她,她终于回家了。
死前痛苦的挣扎,和最后终于解脱闭眼的那一瞬,好像还浮现在眼前,但这都离她很远了。
她现在身体健康,没病没痛,除了熬夜导致的疲倦和心律不齐外,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在她死前,她看到了吴怀翡、吴冯氏、卫杨氏她们,也看到了被乳母抱在怀里的妙有,却唯独没有看到那小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