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西北四方位,共四个玉制的打坐台,纹刻着四大瑞兽。每一个台子都很大,可容纳十来个人同时坐下。
此时四个台子上皆是空的,丁谬指着朱雀台:“那是家师的位置,咱们是小辈,先上去等着。”
曲悦不懂他们的规矩,点点头。
九荒抱着她飞上朱雀台,三人盘腿坐下。
等。
一连等了两日,幻波还没有赶到。第三日清晨时分,朱雀台之外的三个台子突然嗡嗡作响。
曲悦睁圆眼睛,看着三个虚影慢慢浮现在青龙台、玄武台、白虎台上。
人未到,只是分身?
不,渐渐的,这三道虚影凝结成了实体。
曲悦明白了,这四个台子内有着传送法阵,可能是上次他们离开时留下来的,只能传送他们自己。
船楼内鸦雀无声。
“宋前辈、白前辈、方前辈。”丁谬逐个请安。
他请安时,曲悦也垂首拱手。
眼尾余光打量三人,无一例外,都和温子午一样鸡皮鹤发。
修道者若不受内伤,以至于无法保持容貌,很少会将自己搞这么老的,通常以老态龙钟面貌示人者,多半是想突出自己真的是“老资格”。
“恩。”玄武台上的老者捋了下胡须,“你们的情况,子午已经说过了,不废话,咱们开始。按照规矩,咱们还是每个人出一道题,问一个人,对于问题,不可以拒绝回答。”
青龙台上的老者先道:“我先来,还是那老生常谈的问题,聊一聊返璞归真。”
话音落下,他看向了朱雀台上的三个小辈儿:“这题简单,你们答。”
这题是简单,却也是最难的。
因为连曲悦这样的年纪,都能说出很多道理来,很容易被驳斥回去。
丁谬正要作答,曲悦摇摇头。幻波还没来,让九荒拖延时间。
三人并不是并排坐着的,九荒坐在中间,且略在前一些,一看便是主力。
于是曲悦与丁谬不吭声,三位老者都看向了九荒:“小兄弟有何高见?”
九荒问道:“返璞归真是什么意思?”
青龙台老者道:“我正是问你,返璞归真是什么意思。”
九荒摇头:“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青龙台老者皱皱眉:“我们修炼的目的,是为了探索世界的本相,故而有一种说法,返璞归真将是我们修炼的终点,懂吗?”
九荒不解的看向他:“你既然知道,你还问我干什么?”
第139章 有道理
青龙台上坐着的宋远灵讷了讷, 与另外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温子午不派自己的嫡传弟子来, 请了一位年纪轻轻、衣着破烂的邪修, 他们心中多少有些好奇, 不知这邪修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一试之下,便知这邪修不过是善于胡搅蛮缠罢了,并无真材实料。
三人松口气儿,宋远灵恢复先前的淡定自若, 慢条斯理地道:“可返璞归真的‘真’字, 究竟是什么意思,是非常值得探讨的, 至今已有许多种说法, 其中一种说法, 是我所认同的, ‘真’字意味着……”
九荒打断:“意味着死亡。”
宋远灵一怔:?
六娘在身后坐着,九荒是非常认真的在与他讲道理:“你刚才说返璞归真, 是咱们修炼的终点, 对不对?”
“没有错。”宋远灵微微颔首, “是如今的主流思想。”
九荒接着道:“而咱们无论修为多高, 寿元再怎样延长,最后总是逃不过天人五衰,是要死的,死亡是咱们所有修道者共同的终点,对不对?”
宋远灵蹙起眉:“对……”
九荒再道:“所以返璞归真在道学里的意思,应该是无论你是剑修、法修、魔修、邪修, 无论你默默无闻还是称霸一方,修到最后都要归于死亡,全是瞎忙?”
听他说完之后,宋远灵懵住了,嘴唇轻轻颤了颤。
这邪修似乎好像在胡说八道?
但为何觉着又颇有些道理?
呸!
宋远灵哼笑一声:“小邪修,我们这里讨论的返璞归真,是归属于意识精神层次的,不是肉身层次,你懂吗?”
九荒垂了垂长长的睫毛,点头:“现在懂了,方才是你不曾说清楚。”
呀,还反咬一口?
宋远灵可不是个会忍让的脾气,伸着手朝四周的舱室指去:“这用得着说吗?你去问问看,上三品修道者中有谁不知道?”
曲悦指了下九荒:“前辈,他就不知道。”
宋远灵:……
论道会最忌讳心浮气躁,他平静下来,看向九荒,努力挤出一丝和善大度的微笑:“那请你从意识精神层面解释一下?”
九荒半响不语,似在沉思。
曲悦怀疑他不是很懂“意识精神层面”的具体含义,可惜又无法传音。
她接口问道:“前辈,您刚才似乎还有话没有说完,您说有一种说法是您认同的?”
宋远灵理了理白袍袖口上的褶皱,清清嗓子道:“我不知旁人,但以我之所悟,这个‘真’字,指的是通过修炼和悟道,从而脱离肉身凡胎、七情六欲、达到的一种纯粹的、永恒的精神……”
“这不就是死了吗?”九荒努力听他说话,努力理解他话中含义,“脱离肉身凡胎,没了七情六欲,不是死人是什么?”
“你的认知太狭隘。”宋远灵目露鄙夷,“道理无皮相,无情无欲,但你能说道理是死的吗?”
九荒凝眸;“难不成道理还是活的?”
宋远灵:“当然是活的!”
九荒想了想:“那你喊它出来给我看看。”
宋远灵瞪眼睛:“道理无形无相,我怎么可能喊的出来?”
九荒无语了:“所以道理不可能自己站出来,是被你讲出来的,你死了,你不讲了,你的道理也就一起死了。”
宋远灵怒:“我可以传道于我的徒弟!”
九荒:“你徒弟也死了?”
宋远灵大怒:“我还有徒孙!”
九荒:“你满门都死光了?”
“你……!”
猖狂!
宋远灵被他噎的涨红了脸,一口气儿差点儿上不来!
若不是舱内邀请了许多观会者,他绝对已经出手去教训这个口出狂言的邪修了!
丁谬微微张着嘴,万万没想到一路上雕刻工具不离手的九荒居然这么会说话,且还杀伤力十足。
曲悦毫不意外,不然也不会推荐他来了。
她竖着耳朵,听见斜背后一个舱内躁动不断,看来应是这位青龙台老前辈的徒弟徒孙。
她又听见先前那女人的笑声:“哈哈哈,眼高于顶的宋老头居然也有吃瘪的时候,哈哈哈哈。”
紧接着,是那“表哥”淡淡道:“这邪修其实说的有道理……”
他刚起了个头,曲悦又看到白虎台上坐着的白颂挑眉:“从一个侧面看,小兄弟说的颇有道理,返璞归真,的确是归于死亡,生命的轨迹永远是运动着的,道理则是静止的,而人只有死亡才能达到真正静止,步入永恒,与道理真正相融……”
玄武台上的方一也点了下头:“恩,有那么点儿意思。”
曲悦听见舱里讨论的更激烈了。
“这是什么意思,合道既死论?”
“合道期的‘死’,应与我们认知中的‘死’有所不同?”
“去他母亲的,我好像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懂。”
九荒皱着眉看向白虎台:“你说的不对,人死亡之后并不是静止的。”
白颂:“哦?”
九荒笃定道:“人死了之后,七情六欲中的爱不会死,一直还活着,天地为证,永远不会消失。”
好机会!
宋远灵立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爱是活的?你倒是喊出来给我看看?”
这个容易,九荒微微偏头。
看着九荒越来越清晰的侧脸,曲悦寒毛直竖,有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九荒喉结滑动了几下,鼓足勇气,有些羞赧地快速喊一声:“六娘。”
一时间,所有视线都凝聚在她身上,承受过无数目光的曲悦突然感受到了一丝窘迫,深深几个呼吸也难以平复。
舱里。
“天理何在,我是来悟道的,不是来看秀恩爱的好吗?”
“我怕是参加了一场假的论道会!”
“不是,我闭关三百年刚刚出山,现在的邪修已经这么厉害了吗?上怼我们的正道大佬,下追我们的正道小师妹?”
九荒指着曲悦对宋远灵道:“你看见了吗?”
恼火的宋远灵揣着明白装糊涂:“看见什么?很不好意思,我只看到了一位小女修。”
九荒看向他的目光突添了几分可怜。
宋远灵被他的目光看的发毛,像被踩了尾巴般拔高声音辩道:“莫用你这点微末道行来揣度本座的境界!本座不是看不懂,而是早已看破了爱恨情仇不过过眼云烟,早已挣脱了世俗枷锁,随心所欲……”
九荒又一次打断他:“你敢当众脱裤子小解么?”
宋远灵没听清似的,愣愣着结巴道:“你说什、什么?”
九荒摇摇头:“连当众脱裤子小解都不敢,你也好意思说你随心所欲?好意思说你挣脱了世俗枷锁?”
第140章 第二题
宋远灵仿佛听见“嘭”的一声响, 不知是不是肺部炸掉的声音, 硬生生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来:“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 而是本座为何要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来的路上, 九荒已被曲悦科普过论道会的规则:“论道会,不就是想方设法证明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么?我不服你,请你证明一下你自己的话, 怎么会是无聊的事情?”
宋远灵已经快要翻白眼了:“你……”
九荒不耐烦地道:“不敢脱裤子证明的话, 就不要随便说大话,我最不喜欢和信口开河的人打交道。”
胸口起伏不定, 宋远灵的脑子一团浆糊, 拳头捏的咯吱作响, 嘴唇颤了半响, 除一个“你”字,发不出第二个音节。
该怎么答?
为什么答不出来?
他说的明明就是歪理啊!
自己怎么会栽倒在歪理之下?
论道台陷入死寂, 舱里也悄无声息。
突然, 舱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又急慌慌收回。
“对不住, 这邪修分明是强词夺理,我不该笑的,一时没忍住。”
“哪里是强词夺理,分明是胡搅蛮……噗……”
慢慢的,一串串笑声响了起来。
“完了,我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我是不是疯了?”
“我可能也疯了,我也觉得很有道理,甚至令我想通了一些原本我想不通的事情。”
……
“唔,表哥,这令你一见钟情的姑娘有伴侣了。”
男人一声轻笑,并未说话。
“没事,这邪修除了容貌能与你比一比,旁的都比不过你,你若下去参与论道会,绝对不会输给他的。”
“莫要自视甚高,小看任何人。”
……
而此时的点星崖上,正通过画卷观看论道会的温子午锤了下胸口,将兴奋的快要跳出胸腔的小心脏给锤回去!
宋远灵翻白眼的模样,令温子午笑的合不拢嘴,心道这丫头果然慧眼识英雄,九荒看着像个木头人,脑子是蜂巢状的?
哎?那个汐妖怎么还没到?
原本对“赢”并不抱希望的温子午掐了诀,呼唤自己去接人的徒弟:“怎么回事?到哪里了?论道会开始多久你知道不知道?”
——“到了到了!已经看到楼船了师父!您不要着急!”
……
根据论道会的惯例,这样长久的沉默,等同宣布了这一题的结果。
虽没有主持的裁判,但输赢已在众人心中。
白虎台上的白颂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看向九荒:“该朱雀台出题了,请,小兄弟。”
九荒愣了一下,转头看曲悦,以眼神询问:我是赢了?
曲悦朝他竖起大拇指:对,赢了,棒极了!
得到夸赞的九荒心花怒放,脊背挺的愈发直了,即使不是穿着玉冠华服,也感觉到了“体面”。
“该你出题了。”丁谬见他有些忘乎所以,提醒他,“出一道题,再点一位前辈回答。”
九荒收心,谨记着曲悦的提醒,对白颂说道:“我年纪小,没什么阅历感悟,出不了题,你们出,我答就是。”
宋远灵已经冷着脸不参与了,余下的白颂与方一互视一眼。
两人都是道学界的泰山北斗,已经领悟过来宋远灵输在了哪里,宋远灵是被九荒的思维给带跑偏了。
这邪修的思维与众不同。
且背后还有“高人”指点,他不出题,只回答,对他非常有利。
他们出的题,都是详尽准备过的,一旦被打断思路,容易在动怒下跑偏。
所以,他们必须当场想一个新的题。
曲悦见两人表情慎重,心头添了几分压力,明白下一题怕是没那么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