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悦不相信。
“真的。”曲春秋道,“他似乎很容易沉入梦境,且有着极强的执念,不愿意醒来。可能是这小海妖编制的梦境对他而言,太美妙了吧。”
听曲春秋如此一说,幻波立马忘记要为自己辩解的事儿了,洋洋自得道:“波爷编故事的本事厉害吧,听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韭黄都自尽了,这梦境美妙?”曲悦信他们才有鬼了,她的手还牵着九荒,用力捏了下,果真是没有任何的反应,“该不是他在梦境里自杀,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了吧?还是,你们还有别的花样?”
她说这话时,语气阴沉的吓人,一副“九荒本来就够傻了,若被你们这么一折腾,变得更傻,我饶不了你们”的态度。
幻波没听出来,曲春秋的声音有些受伤:“阿悦,这小邪修若有一些不妥,你还真要找为父报仇不成?”
曲悦道:“找您报仇做什么,我打不过您,心眼也没您多,只能找您闺女报仇,父债女偿,天经地义。”
意思十分明显:别整什么幺蛾子了,赶紧将九荒给放出来,不然您对他有多差,我往后就对他有多好。
“是真的醒不来,不是我不让他醒来。”曲春秋这次是真冤枉,他现在甚至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扮猪吃老虎,揣着明白装糊涂,已经意识到身在梦境中,故意不出来,想借此机会离间他们父女的感情。
若是如此的话,这小子不仅不是智障,反而聪明绝顶。
不过,一贯喜欢聪明人的曲春秋忽然觉得,若逃不过是自己的女婿,这小子还是智障一些更好,更省心。
曲悦深深吸了口气:“那怎么办?”
话说到这份上,父亲依然坚持,九荒估计是真出不来了。
曲春秋:“不难,你入内将他唤醒便是。”
……
曲悦被送到九荒的梦境中,来到那个地穴内。
她走到棺材边,手放在棺材盖上,准备推开时,心中忽地一阵酸涩。
被催眠时的经历,在脑海里依然十分模糊,甚至记不得自己求九荒杀了她时,九荒选择哪种办法结束了她的生命。
但曲悦却有印象九荒最后陪着她躺在棺材里,在她耳边说的一句话:“六娘,你不要再阻止我了,我不是想死,只是想陪着你……”
曲悦垂眸盯着棺材盯了许久,不曾掀开,只是用手敲了敲棺材盖:“韭黄,你快醒醒吧。”
不一会儿,棺材里传出声音:“六娘,我不是死了么?”
曲悦道:“没有,你被我爹催眠了,心脉里没有虫子,不会魔化的,快起来吧。”
棺材盖子慢慢被从内推开,九荒眼神迷惑,坐直起身,仰头望着曲悦打量:“被催眠了?”
曲悦垂头与他对视:“是的,我爹的催眠手段了得,跟真的一样,这些场景,都是从我们意识海里释放出来的,很难分辨真假。”
“太可惜了。”
“可惜?”
九荒沮丧:“你心脉里的魔虫还在。”
曲悦嗓子眼一干,微微动容,见他不起身,便一屈膝蹲下,双手交叠搁在棺材边沿,凝视着他黑黝黝的眼睛:“韭黄,我不太懂。”
九荒问:“什么?”
曲悦:“你吸走了我的魔虫,顶多变成勾黎前辈的状态,又不会彻底变成怪物,为何一点办法也不想,立刻选择自杀?”
九荒解释:“勾黎变幻形态时,误杀过人。但我不能杀,我若滥杀无辜,就再也做不成六娘你喜欢的盖世英雄了,所以必须先杀了我自己。”
曲悦沉默了很久:“以前我接近你时,说了许多谎话,包括这句也是谎话,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什么盖世英雄。”
九荒一愣:“那你喜欢什么?”
曲悦唇角慢慢绽放出一抹笑容:“我喜欢……”
“当然是喜欢她爹。”突地被曲春秋郁闷至极的声音打断,“到点星崖了,醒了就出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九荒:所谓“舔狗到最后一无所有”,只是舔的姿势不对。
第158章 喜欢你
九荒被曲春秋吓的一个激灵,几乎是以百米跨栏的姿势从棺材里跳了出去。
这山底洞穴小, 棺材摆在中间, 不足一丈,他只能贴墙站着。
曲悦到口的一句“我喜欢你啊”硬生生被堵了回去, 站起身, 气恼的不轻:“爹!”
“怎么,难道你不喜欢为父了?”
话音落下,场景崩塌,两人不但离开了梦境,阵法空间也早已破除。两人从幽暗地穴内, 几乎是瞬间出现在温子午悬山飞瀑、花团锦簇的点星崖上。
曲悦正憋着满肚子的火,要与曲春秋怄气。
却见银冠白袍的曲春秋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正微笑望着她。
月华如练, 愈发衬得他朦胧似仙。
但若看的仔细一些, 曲春秋并不属于谪仙那一类型的, 他眼眸灵动, 神韵悠然, 微微一笑时,书卷味尽显, 而举手投足间,又挥洒出属于他那个时代, 特有的名士风流。
看着多年不见的父亲朝自己张开手臂,曲悦积郁的火气便散去大半,冷着脸朝他走去。
走一半时脸色回温, 疾步扑过去抱住他,将脑袋埋进他胸口:“爹。”
曲春秋将手臂合拢,抱一抱自己的贴心小棉袄,藏不住的笑意从眼底漫了出来:“为父走时,你刚满十四岁,为父只不过闭关做了一场梦,你就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
曲悦眼圈一酸,几乎要落泪。
曲春秋的眼睛也渐渐莹润,养了五个儿子,才得这么一个女儿,心肝肉似的疼爱,闭关之时,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
他没有想过还有活着再见的一天,因为合道三劫,命劫他是逃不过的。
在曲悦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之前,曲春秋道:“若说这最大的不同,为父走时,一条胳膊便能圈住你,如今胳膊可能变短了。”
这话什么意思?
说她胖了?
久别重逢,曲悦满心的话又被堵了回去,从他怀抱里挣脱,仰头瞪了他一眼:“异人学院若开一门教人如何煞风景的课程,您可真是当之无愧的教授!”
曲春秋哈哈笑着又将她揽入怀中。
远处的九荒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曲春秋,先前他要学曲唐,而今似乎要改成曲春秋了。
九荒隐约有些感觉,曲唐很像曲春秋。
但曲唐的体面在形,而曲春秋的体面在骨。
九荒衡量了下,认为自己现阶段还是继续学习曲唐比较好。
他正暗戳戳想事情的时候,察觉到一道“毒辣”的目光,回望过去,是来自曲悦耳坠上趴着的幻波的死亡凝视。
九荒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他了,眼神写着莫名其妙。
心血大作被糟蹋成渣渣,幻波瞧见他就生气,又不好打扰曲悦父女团聚,传音道:“动不动就自杀,你可真给邪修丢脸。”
本想作首诗骂他,可想一想,他并没有得罪自己,只能朝他翻个白眼,身体慢慢下沉,沉水底去了,省的待会儿挨骂。
还是气不过,踢了一脚水。
一道水线从耳坠里飞出,飞向九荒。
九荒一推掌,毒雾凝成屏障,哗啦啦一阵响。
这动静令曲悦转过头,想起来招呼他:“韭黄,快过来见见我爹。”
曲春秋道:“不必了,我视力好得很,看得见他。”
九荒刚抬起的脚步又停下,正要说话,又听曲春秋道:“你不要和我说话。”
九荒只能闭嘴。
曲春秋朝一侧的房舍看一眼,温子午想让这小邪修来气自己,也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回过头瞧见曲悦皱着脸,他传音:“女儿,实话实说,梦境里这小子的表现,我还是很满意的,我也知你会有一些感动,但感动有时候会带来错觉,我怕等这份感动冷却下来,你会后悔,才制止你因一时意气乱说话,我是为那小邪修着想。”
曲春秋此话倒是真心。
曲悦挽住他的手臂,下巴搁在他肩膀,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爹,我是那种容易一时冲动的人吗?”
她并不是突然被感动到的,科学点来解释,是量变引起的质变?
从曲悦去九荒身边卧底的时候,这份感情应就在心底开始萌芽了,毕竟那时候她才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和一个男人在荒山上住了三年,得到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宠爱,她又不是一块儿石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才会时常管着他,纠正他的三观,说白了,是试图让他符合自己的三观。
但因为抓捕他的事情,令愧疚和畏惧占据了上风,导致曲悦只知九荒对她而言很特别,却分不太清楚。
现在,她已经很明确了。
“师弟。”温子午打断父女俩说话,从屋子里走出来,腋下夹着一个卷轴,“我的点星崖也不安全,你休息一下,再入我画中,我带你去幽泉世界。”
曲春秋朝他一拱手:“多谢大师兄,但用不着麻烦你了。”
温子午走到树下,他的画案后坐下:“客气话便不要说了,你选择回来闭关,不就是想渡完雷劫之后,过来找我,让我帮你渡最后的命劫么?”
“的确是。”曲春秋走去他对面盘膝坐下,“但现在,有一处比幽泉世界更好的藏身之地。”
温子午微怔:“有比幽泉世界更不易被天道裁决之地?”
曲春秋点点头:“魔种。”
温子午显然不曾听过:“那是什么地方?”
曲春秋便与他讲了讲,温子午听罢半响才道:“宗权入了魔种,魔种在天人境怕是藏不住了,已是劫难重重,你入内躲避,并不是个明智之举。”
曲悦在曲春秋身后站着,温子午说话点到为止。
曲春秋闭关时,之所以如此豁达,是因为他的心理准备,自从被奇门老祖带入道途时,便已开始建设。
曲春秋从鬼修成人,虽与人毫无差别,但本质仍是个鬼修。
鬼是无法合道的,即使他不曾因为曲悦错过合道时机,他所面临的,也是个必死之局。
曲春秋微微一笑:“此乃内子为我出的主意。”
温子午颔首:“既是弟妹之言,那你便去吧。”
曲春秋道:“关于阿悦心脉里的天魔虫……”
温子午道:“起初我不知她是寒露的女儿,现在知道了,此事好办。”
曲春秋眯着眼睛看他:“大师兄,你该称呼弟妹。”
温子午推了下眼镜,隔着镜片回望他:“我会竭尽全力给寒露的女儿医治,至于弟妹的女儿,那就得看我的心情了。”
曲春秋不语。
两人目光皆是淡淡。
曲悦眨了眨眼睛,看来这里头有点什么故事呀。
但这师兄弟俩人却不再说话,应是转为了密语。
曲悦站了一会儿,感觉气氛不太对,便往后稍退两步,又退两步,再转身朝悬崖走去。
……
他们聊天的时候,九荒无事可做,便坐在悬崖边上雕琢零件。
曲悦走过去他身边坐下,崖风吹过,红裙飞扬,被她用手压了压:“你这是造什么?”
九荒忙回:“锁山链,之前做的那条被戮天的剑崩断了,还得重新做一条,锁座矿山回去送给叶承锡。等我做完,就帮你做天人翅。”
曲悦抿了抿唇:“这个不忙,你能不能先雕个雕像给我?”
九荒停下手里的动作:“雕像?”
曲悦笑道:“我听幻波说,你在梦境里的时候,曾雕了一个你自己,留给了我,我现在想要你再雕一个送给我。”
九荒仔细想了想,当时他决定自尽,留个给她做纪念罢了,问道:“六娘,你要我的雕像拿来做什么?”
曲悦不答,催促道:“你雕就是了。”
九荒心里发慌,不敢轻易答应,想起幻波的话,怀疑她是不是对自己动不动就自杀不满,想要赶他走了。
曲悦见他这副惶惑不安的模样,心里想笑,嘴上打趣道:“我准备往后你若惹我生气,我就拿针扎你的雕像发泄。”
九荒忙道:“不会的,我不会惹你生气,再说木头做的雕像,你拿针也扎不动啊。”
“你现在就在惹我生气。”曲悦道,“我让你雕就雕,你那么多话做什么?”
“雕,我立刻就雕。”九荒见她板起脸,赶紧从镯子里取出一块儿凝香木。
曲悦心满意足的笑了笑,觉着累,便往后一躺。
眯了一会儿,再坐起身时,瞧见九荒已经快要雕好了。
曲悦看了好半响,嘴角一抽:“韭黄,你这雕的谁啊?”
一派儒雅的打扮,分明是她爹的装扮,仅仅面部轮廓能看出来是九荒本人。
九荒将木雕贴着自己的脸,对比给她看:“我。”
曲悦无语至极,拨了拨他披散着的烟灰长发,又扯扯他灰旧的像粗麻布的破烂衣裳,挑着眉问:“你?”
九荒尴尬着扯了扯唇角,叶承锡送他的衣裳打戮天时没了,早知道该多备几件新衣裳在镯子里。
如今曲悦着急要,他唯有依靠想象,让自己的雕像体面一点。可惜想不出来,只能比着曲春秋来雕了。
曲悦将他快要雕完的雕像夺过来,扔出去。
雕像在半空划了一道弧线,尔后直直坠入悬崖,曲悦道:“再雕一个,就按照你现在的模样。”
九荒心疼那块儿木头,那是凝香木剩下的一些边角料,收回视线,又取出一块儿稍微差些的木头来雕。
曲悦不满道:“你不要总是和别人比,我何时嫌弃过你不体面了,我就喜欢你,你什么模样我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