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不等曲宋说话,曲悦先喊了一声,伴着浓浓的鼻音。
——“是谁?”
往常她若哽咽,父亲必定是先安慰她,此时声音冷沉,听得出他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意。
——“是不是风槐?”
再不杀死曲悦的情况下,击破他设下的保护禁制,启封她的天人窍,思来想去,他的众多仇敌之中,只能是风槐。
曲春秋除了担心女儿,还担心另外一件事。
先前风槐从来没有朝他女儿下过手,在他渡劫失败,只剩下不足二十天命时,突然启封她的天人窍。恐怕目的并不是他,而是寒露。
曲悦“恩”了一声,咳嗽两声,虚弱道:“不过,娘来救我了,和风槐打起来了。”
——“你娘下界了?”
“恩。”
曲宋插句嘴:“看来天人境应是出了什么乱子。”
曲悦组织语言:“我听娘说,天武族的族长刑攸,煽动着天武人造反了,逼着娘嫁人……”
她简单解释两句。
话音落了许久,听不到父亲的回应,像是一线牵的信号中断了一样。
突然!
她感受到头顶有一股压力,轰的击碎了寒露为她设下的防护罩。
她被一股新的力量包裹住,如被困在一个笼子里。
凝霜从天而降,落在她身畔,冲她一笑:“小姑娘,又见面啦。”
跟随她落下之人,是刑攸。
刑攸探一眼远处正与风槐斗法的寒露,又看一眼被凝霜抓住的曲悦。
风槐是借来的肉身,他没认出来是谁,只是指着曲悦疑惑的问:“这是哪里来的小天女?我为何从未见过,寒露会为了救她下界来,应是她身边的人才对。”
天武族正在热热闹闹地准备办喜事,刑攸收到寒露的邀请,独自来到神殿,来到寒露的寝殿外。
却又被值守的小天女告知,寒露突然身体不适,正在殿中休息,让他要么先回去,要么稍待片刻。
刑攸知道自己给了她难堪,所以私下里,她想从他身上找回一点儿尊严。自然不会走,站在院中等着。想一想寒露那张数百年如一日冷冰冰的脸,竟有此举动,还真是可爱。
刑攸愈发觉得,他不该瞻前顾后,早在宗权失踪那段日子里,便该拿定主意,不然这个女人早已是他的了。
岂料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寒露出来,他便有些恼了。恰好凝霜找了来,说寒露并不在殿内,出现了一点突发状况,她下界救人去了。
刑攸听出凝霜言语中隐有所指,心中狐疑,便随着她一起走一趟。
见曲悦垂着头,似乎很怕他的模样,刑攸问:“小天女,你见过我?”
曲悦手腕上的一线牵还连接着,他们看不到,却可以听到她周围的动静。
曲宋问:“这人是谁?”
曲悦尚未回答。
——“天武族的族长,刑攸。”曲春秋先答了。
曲悦心道父亲的记忆力真是好,听父亲说,他与刑攸从未正式见过。
那会儿父亲还被隋圣君封印在骨埙中,挂在神殿净化,母亲则是神殿内的一个小侍女。
天女到了一定年龄,无论出身,都必须进入神殿做一阵子侍女,侍奉神尊。
而刑攸身为族长之子,虽只是庶出,每隔一段时间也要来向大祭司请安。
母亲就会偷偷躲在柱子后面,偷偷打量刑攸。
而她躲藏之地,上头正藏着骨埙。
父亲一开始以为她是来偷看情郎的,岂料有一日,她看完摇摇头:“配不上我。”
父亲这才觉着有点儿意思,注意起了他们二人。
“小姑娘,你告诉他你是什么人?”凝霜一句话将曲悦拉回到现实中来。
曲悦不答,抿着嘴唇低着头。
刑攸心中的狐疑越来越重,不满道:“凝霜,你能不能不要再故弄玄虚?”
凝霜挑了挑眉:“她是寒露和一个凡人私通,生下的女儿。”言罢恍然大悟似的,“啊,瞧我这记性,再过两日,等你娶了寒露,她也是你的女儿啦。”
凝霜说着话,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按在曲悦的肩膀上:“还不快叫一声爹,这位乃是堂堂天武族族长,比你那个连合道天劫都渡不过去的凡人亲爹不知强了多少倍。”
身边刑攸的气场,压的曲悦喘不过气来,却仍旧在心里佩服凝霜姑姑这张嘴,真毒!
“胡说八道什么?”刑攸攥了一下拳头,瞥她一眼,冷冷道,“凝霜,你是清楚因我之故,这个祭司之位肯定是寒露的了,所以才想出这种招数?你若再敢乱说话,信不信我让你死在凡人界,现在,可没人拦得住我。”
他阴沉沉勾了下唇角,眼底浮出杀机。
凝霜的脸色亦是一变,倏然冷厉起来,伸手扼住曲悦的脖子:“寒露!来,说一说她是你什么人,不然的话,我立刻捏碎她的骨头!诛灭她的神魂!”
寒露挡下风槐的攻势,亦真亦假的回头冷冷道:“你给我记清楚,我们有约定,我们之间的恩怨,不祸及子女。”
闻言凝霜的手稍稍松了些,瞥向刑攸:“怎么样,刑大族长相信了吗?”
刑攸已处于惊怔之中,半响回不过神。
但他的脸色越来越铁青,曲悦能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快要爆出体外。
一滴冷汗从曲悦额头滴落,一线牵里没有任何声音,曲悦不知父亲现在的状态,也不说话,只痛苦的闷哼一声,这痛苦真情实意,并非作假。
“啧啧,刑族长。”凝霜继续添油加醋,“你知道么,当年寒露不愿嫁你,根本不是因为你纳妾之事,那不过是找个说辞罢了,她早就和一个凡人好上了,连孽种都生了,才不得已去竞选神殿守护,与你解除婚约的。”
事实当然不是如此,激怒刑攸罢了。
曲悦被一股恐怖的力量包围着,若非凝霜还扼住她的脖子,在这股力量下,她连站都要站不稳了。
母亲说刑攸这个人心胸极是狭隘,即使不喜欢她,在这种说辞下,也会怒急。
“我们早说过,亵渎神灵是会遭受神罚的。”凝霜的笑容幸灾乐祸,出口的话似刀子一般,“你瞧,这就是神对你的惩罚,你还要娶她么?不娶的话,后天的婚礼,你该怎样和你的族人交代?”
不待他回答,她步步紧逼,“刑族长,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你都被这个淫妇耍的团团转,就凭你还想统领四族?哈,神意为何让我们天女当家,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数?将天人族的未来交给你,你有何脸面承担?”
她话还未说完,刑攸便一掌袭来:“你给我闭嘴!”
凝霜早有准备,扼住曲悦的脖子瞬移而走:“你恼火啊,打我做什么?对不起你之人,让你颜面扫地之人,又不是我。我若是你,该立刻去将寒露挫骨扬灰才对,哦不,杀她真是太便宜她了。”凝霜松开了曲悦,且往前一推,“我告诉你,她最心疼她这小女儿,折磨她女儿,她才会知道疼。”
“贱人!”刑攸死死盯住远处的寒露,一贯维持的风度荡然无存,眸光中杀气肆虐。
曲悦的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听见曲宋道:“父亲突然将一线牵掐断了。”
第196章 结局(下)
“二哥, 你不要担心,没事的。”听闻父亲掐断了一线牵之后,曲悦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一些,“我也先掐了。”
不等曲宋回应,她将一线牵掐断。
身体不适,一直开启着一线牵会虚耗她的灵力,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没有解释,仅仅是说话时改变了语气,曲宋聪明,应该可以隐隐猜到这或许是个局。
现在的曲悦,假装自己被吓到腿软,逃也逃不动,恐慌的看着刑攸。
而在凝霜姑姑的刺激之下, 刑攸并没有对她下手。
母亲说,刑攸是个好面子的小人,简而言之, 伪君子。
所以, 在他尚未完全失去理智之前, 是不会出手杀她一个小姑娘的。
但寒露却璇了个身, 引动的气息, 将下方海域的巨浪凝结成一道麻花辫似的水柱。
粗壮的水柱拔地而起, 寒露手中银白长剑倒提,扎入水柱顶端。
长剑逸散出白雾,水柱瞬间被冰冻。
随着她抽出长剑, “嘣”,冰柱爆裂,化为数之不尽的尖锐冰锥,密密麻麻的飞向了曲悦。
冰锥将曲悦环绕,锥尖朝外,如一只体格庞大的刺猬。
而身在其中的曲悦,便是这只“冰刺猬”所保护的软软的肚皮。
寒意之下,曲悦被冻的打了个寒颤,心中却涌起满满的感动。
母亲非常具有大局观,每走一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然而这一举动,却是计划外的,是临时起意的。
拿出自身一半修为,来确保她的安全。
先前遭了那么大的罪,曲悦不曾皱过一下眉头,这会儿鼻子却一酸。
不能怪她多愁善感,这是她自出生,第一次感受到母爱。
但是太冒险了,曲悦忍不住为她的安全担忧。
“凝霜是一派胡言。”寒露护住曲悦之后,脸色的血色愈发少了起来,转身看向刑攸,“我当年不愿嫁你,纯粹因为你是个人渣,和谁都没有关系。”
这话是火上浇油。
寒露再补一刀:“刑攸,你那几个兄长是怎么死的,你自己心里有数。你当年没能杀了我,我心里也有数。想我嫁给你,就你凭你也配?”
“贱人!看我不撕碎了你!”
刑攸的身影在曲悦眼前瞬间消失。
曲悦在冰锥中紧张的攥起拳头,不远处的凝霜也屏住了呼吸。她担心的是风槐。
此时寒露腹背受敌,一边是风槐,一边是席卷着怒火杀来的刑攸。
根本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寒露被刑攸一掌打中肩头。
刑攸的武力,在天武族内仅次于宗权,他这一掌的威力可想而知。
然而,他没能击出第二掌,因为他只顾着杀寒露,根本没注意到同样“杀”寒露的风槐。
嗖——!
天邪剑从海中飞了出来,落在风槐手中。
原本是刺向寒露的,却在处于一个最佳位置时倏地偏移,转刺刑攸。
风槐虽能使用天邪剑,但他并不是天邪剑的主人,因此无法向戮天一样释放天邪剑的神威,滋扰天人灵力磁场,令天人失去力量。
但此剑本身所带的邪力,与风槐自身的魔灵之力相融合,力量同样不容小觑。
这猝不及防的一剑,将刑攸的护体真气刺破,有星星点点的黑气渗透进他的真气里。
滋。
滋滋。
“这是什么东西?!”刑攸立刻感受到了天魔之力入侵的痛苦,以至于都顾不上再去杀寒露,面露惊骇。
风槐冷笑:“成了。”
不给刑攸控制天魔力的机会,提剑再斩!
刑攸被迫接招,两人打了起来。
观战的凝霜与曲悦齐齐松了口气。
杀刑攸是不可能的,除宗权之外,想弄死他难如登天。再一个,杀他不是目的,魔化才是。
还是风槐戮天他们所研究的、那种容易丧失理智的魔化。
为保护曲悦失去一半力量的寒露,再也忍受不住,尽管咬着牙,一口口血仍从薄薄两片唇间涌出,将白纱裙染的触目惊心。
“娘!”曲悦看着她手中长剑消失,往下方海域掉落,想去捞她,可周身的冰锥依然坚固。
便在此时,一道光影从她身边掠过。
速度太快,分辨不出,但以曲悦的耳力,隐约听见了埙的呜咽之音,是父亲来了。
从掐断一线牵到现在,只过去了半刻钟。
父亲又没有天人翅,能在这么短暂的时间赶来,必定是……突破了极限?!
就听凝霜在头顶上惊诧:“你爹不是败于命劫,怎么会,就合道了?!”
曲悦彻底安心了。
这厢,寒露只是因为挨了一掌,经脉震荡,一时脱力。
当体内余波平息之后,正准备稳住下落的身体,却感受到了曲春秋的气息。寒露放弃抵抗,落入他怀抱里。
“很好。”寒露打量着脸色铁青的曲春秋。
成功突破了合道期的屏障,虽过于“急功近利”,导致丹田、神魂、意识海三者全部严重受损,却也不过是耗费时间养个几百年的问题。
死不了就行了。
曲春秋低头,对上她的目光,恼怒道:“你套路我可以,为你天人境除掉祸害也无妨,但不该拉着阿悦一起!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天底下哪有你这般狠心的母亲!”
本来他想指责的更难听,语气更严厉一些,可瞧着曲悦周身的冰锥法阵,以及寒露纱裙上的血,他也只能“凶”到这一步了。
寒露支撑不住,抬起手臂揽住他的脖子:“你猜到了?”
废话,曲春秋只需抑住担心,前后一琢磨,差不多就明白了:“我与你一千多年的夫妻,还能猜不透你?”
寒露:“既然清楚是套路,你竟还能一举成功?”
曲春秋咬牙:“倘若只是一场突发意外,我完全信任你这神殿守护处理危机的能力,也相信阿悦逃命的本事。”
正因为是个局,一半赌注都压在了他身上,他才会更恐慌。
而母女俩承受这些危机,只为这一瞬间激发他的潜能,他又岂敢愧对这份爱意。
“压力”与“感动”双管齐下,他最终战胜了骨子里的悲观,突破自身极限。
“很好。”寒露又说一遍。
冰雪消融一般,她笑起来。
可曲春秋脸上的愠色未曾褪去,抱着她的手臂收紧:“下不为例,寒露,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拿阿悦来冒险。你不是神,你估算不到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