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觉得若是死在梦里,就能立刻醒来。他倒是没有体验过,但也觉得这想法在理。但是换在叶开身上,就未必在理了。
叶开道:“他不是要我去自杀。”
他的面色忽然间染上了几重清寒,仿佛就连午间的阳光也无法使得他面上的阴郁减少半分。然后叶开开了口,终于说出了他最不愿意说出的那句话。
“他是要我……杀了那个带着我去墓室的朋友……”
第37章 离别
叶开的话音一落,陆小凤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了。
他没有问,一是因为看出了对方心中的隐忧,二是因为他的确也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叶开所说的话。
若是换了另外一人,绝对无法在听完这些话之后,还如此悠闲自在地和叶开谈心论道。
因为换了任何一人,都会觉得说出这些话的叶开已经病得不轻,或是中毒已深。
病得不轻的人自然不会正常思考,中毒已深的人也经常会胡言乱语。
但是叶开既不像一个病人,也不像是中毒已深。
恰恰相反,他的眼睛比任何病人都有神采,他的呼吸比任何中毒之人都来得平稳从容。
不管面临怎样的处境,他似乎都没有真正地焦急过。无论别人如何试探,他都能够含笑以对。
但也许这是因为他仅仅是把这里当成一场梦境,所以可以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就连自己的生死也能看得很轻。
这也或许因为,他更喜欢把愁肠藏在心底,把微笑挂在面上。
可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无论是对于他身边的人,还是对于他自己。
陆小凤收回那无边遐思,对着叶开道:“你需不需要去喝点热茶?”
与其去和对方讨论梦中人这回事,还不如去喝点早茶。他一向是个不喜欢扫兴的人,而谈论这样的话就是最大的扫兴。
叶开却道:“我此刻并不想喝茶。”
陆小凤苦笑道:“那你总得吃点东西吧?不如一起去吃斋饭?”
就算对方不想吃斋饭,他也有点饿了。
叶开还是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想出去。
他看上去好像打算一直赖在房间里,赖到白天过去了再出去。
陆小凤道:“那你想干什么?”
叶开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向天。晨光氤氲在他眼底,折射出流色万千。陆小凤凝视着这双异彩绽放的眼睛,似乎是想透过叶孤城的眼睛看清他心底真正的颜色,但叶开一侧头,一抬眸,那眼里又只剩下了深不见底的黑。
然后他冲着陆小凤眨了眨眼,就好像在紫禁城里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
“接下来的时间,我只想研究一下你的眉毛。”
换句话说,他并不希望陆小凤离开自己的视线。
而陆小凤立刻察觉对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你是不是很快就要离开了?”
离开对于别人来说是一种意思,但对叶开来说又是另外一种意思。
只有当叶开被迫离开的时候,他才会赖在一个地方怎么也不想出去。
叶开摊手道:“我占着叶城主的身体这么久,怎么也该走了。”
陆小凤道:“走?可你能去哪里?”
叶开苦笑道:“去我该去的地方。”
这话品来实在有些苦涩,可这却是天下最大的实话。
陆小凤苦笑道:“你若走了,这房间里是不是就只剩下叶孤城了。”
叶开道:“这里本来就只有叶孤城。”
陆小凤道:“那叶开呢?”
叶开苦笑道:“这个世上本就不该有叶开。”
他看上去并不像是在一本正经地说笑。
对方这句话陆小凤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愿去明白。
陆小凤道:“我还是觉得有些突然。”
叶开道:“没有什么是不突然的。”
比如接下来,叶开就突然冲着陆小凤笑了笑,然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叶开的拥抱温暖而坚实,像是一座永远都会为他敞开大门的堡垒。
而只有这一刻,陆小凤才觉得他是真的要离开了。之前虽然有这么一些预感,可真正说起来的时候,他却还是觉得心头有一阵强烈的哀愁涌现上来。
虽然叶开与他相处时间极为短暂,但他们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好到陆小凤即便到了最后,仍想说服自己去相信叶开。
他说不清是叶开的离开让他感到的悲哀更多,还是对方身上那些未解的谜团让他感到的挫败更多。可无论是哪一种,陆小凤都不想体会得太多。
因为他有种预感,对方的离开可能不会是暂时的了。
而且对方的离开在此刻还有另外一重含义,一重他并不愿意预见到的含义——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决斗很快就要重启了。
朋友之间的厮杀绝不是他愿意看到的景象,更何况这两个人本就是彼此的知音。他们该比任何人都懂得对方,比任何人都能欣赏对方,可这样的两个人却注定了不能共存。
知道叶开的存在之后,陆小凤心中甚至有一丝堪称得上邪恶的想法,。若是叶开时不时地能出来捣个乱,打个岔,这两人的决斗或许就不能够如期进行了。因为这严肃神圣的决斗,随时可以因为叶开的出现而变成荒诞的闹剧。
可这闹剧,却比任何一场决斗都要令陆小凤感到放松和愉悦。
剑尖上绽处的血花再美绝绚极,又怎及得上两个活生生的朋友?活生生的朋友能对你笑,对你哭,能同你打上一架,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却只能静静地躺在那里,让你为他哭,为他笑,为他去和别人打上一架。
人只有活着,才能喝酒谈天,走南闯北,才能看尽这山河风光,交遍这天下名士。
所以陆小凤的天资再高,也学不了剑,就算他能模仿叶孤城的剑招,也很难去自己练成一套杀人的剑法。
他的脾气很臭,毛病很多,心肠却太软。因为这心软,他才时常受骗,受朋友的骗,受女人的骗。可是被骗完之后,他总也不涨记性,不硬心肠,顶多也去骗骗别人。有时这被骗有被骗的好处,心软有心软的道理,可有些人永远也不会明白。
这些想法迅速地在脑中闪过之后,陆小凤轻轻回抱了他一下,然后在他耳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我忽然有点想喝酒。”
酒过肚肠,能荡清万里的愁绪,扫尽千路的悲伤,最适合离别了。
叶开松开了手,从怀抱里撤了出来,道:“可少林寺里哪里有酒?”
陆小凤道:“这里没有酒,我们就去山下。”
叶开眼前一亮道:“好,我们就去喝酒。”
两个人都抱着这是最后一面的心态去山下喝了酒,只恨不能喝到昏天暗地,喝到人事不知,喝到这山下的酒汁都进了他们的肚子。两人迷迷糊糊喝到一半的时候,也不知是谁付了酒钱,也不知是怎么走进客房的。
但无论这人是谁,两人都本能地感到一种遇到老友般的放松感。
既然本能没错,结果就应该不会有错了。
于是当叶孤城衣衫不整地在床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缠了一个名叫陆小凤的挂件,然后对面坐着他此生最大的对手,陆小凤的至交好友——西门吹雪。
没人能猜出西门吹雪究竟看了他们多久,但令叶孤城难以忘怀的,是对方看向自己和陆小凤时那种奇异的神情。
没有人能形容出这种神情,就算是最能言善道的陆小凤也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并没有什么奇异的事情发生_(:з」∠)_只是叶小开临走之前留下的一个惊喜而已╮(╯▽╰)╭
第38章 幻觉(第二更)
叶开再度醒来的时候,墓室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人影,没有赵公允,没有老黑,什么都没有。地上的阴湿之气如跗骨之蚁般缓缓爬上,钻进了他的四肢百骸,仿佛在下一刻就能到达他的心底。
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和刚才的梦境一样地真实。
他缓缓站起,在心中细细咀嚼着叶孤城对他所说的那些话,只觉得心里的疑影都快被磨成了实心的了。
叶开叹了口气,然后起了身,带上了一根火烛,然后开始去寻找赵公允。
无论真相如何,他总是要找到对方,然后问上一些问题的。
他在长长的走廊中走着,只觉得这地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真是从未有人踏足过的阴间地界。墓穴里连一丝风都没有,可烛光却不安地摇曳着,好像前方有什么未知的危险在等待着叶开一样。而未知是最能折磨人的东西,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如此。
他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前方的路看上去格外地漫长,长到几乎没有尽头,而他来的时候可没有绝对路有这般长。
此间唯有叶开一人的呼吸声分外清晰,但在这样幽暗的环境里,即使是这唯一的生气听来也格外沉重。
为何他这次醒来的时候只有独自一人?
赵公允究竟去了哪里?
只有一人能回答叶开这些问题,那就是赵公允他自己。
可是这个人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不但没有了踪影,连痕迹也没有了。他们来的时候地上明明留下了三个人的脚步,可如今却只有叶开一个人的,仿佛赵公允和老黑从未和他一同来过一般。
这其实是第二个令叶开感到不安的地方,第一个是他在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赵公允留下的东西都不见了。无论干粮还是水,统统都已没了踪影。唯有他自己带来的火烛还在。
这件事里是蹊跷中透着蹊跷,疑影上叠着疑影,叶开也只得苦笑。
但赵公允和水粮的突然消失,证明这墓穴的确没有他之前想的那么简单。
他正细细沉思,没想到下一瞬,手中的烛火忽然晃了一晃,然后彻底熄灭了。
叶开心头一惊,便听后方有人声传来。
他屏息一闪,正要瞬间出手袭向对方,却硬生生收了手。因为对方在他出手之前,忽然叫了一声“叶开”。
就是这一声“叶开”让他心中的大石瞬间落了地,因为发出这声音的主人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叶开立刻撤开了手,又点了火烛,只见烛光摇曳之下,赵公允的面孔也被渲染上了一层熏黄之色。
他本有满肚子的疑惑想发问,未料到却是对方抢先问道:“叶开,你到底是怎么了?”
叶开笑道:“我怎么了?我倒想问问你怎么了?”
赵公允急道:“别闹了,你的情况殊为诡异,不可轻看。方才你在墓室里醒来,一个人在那里四处张望,我叫你你也不理我,好像看不见我一样。”
叶开这下便收了笑容,道:“你说你刚刚在墓室里?”
赵公允道:“我当然在墓室里。”
叶开道:“而我却看不见你?”
赵公允道:“你不但看不见我,还听不见我,无论我如何喊你,你都没有反应。”
叶开的神情在烛光下忽然变得微妙而莫测起来。
“所以你就这么一直跟着我?”
赵公允道:“多次服食怜人花可引致幻觉,我不清楚你在幻觉当中看到了什么,若是贸然上前查探,只怕动起手来我不是你的对手。”
叶开苦笑道:“所以你觉得应该先跟着我,看我会去往何处。等我清醒了,自然会发觉到有人在身后。”
赵公允点头道:“一路上我也试着唤你的名字,可你好像还是没听到,你这究竟是去哪儿?”
叶开苦笑道:“我是去找你,可我要找的人却一直跟在我后面,你说这可不可笑?”
赵公允却道:“这不可笑,一点都不可笑。”
这的确不可笑,可是叶开却仍在苦笑。
他看上去已经接受了赵公允的这番解释,只是心底的疑云终究没有完全散去。但他怀疑的毕竟是一个和自己出生入死过的朋友,有些话始终是问不出口的。
但此刻也没有什么时间让他去有这些小心思了,因为叶开低头往下一看,又看见了自己和赵公允的几处脚印。原来这脚印也一直都在,只是他刚才看不见罢了。
赵公允忧心道:“这样看来,你……”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说到一半,却先去看了叶开。
叶开叹道:“你是不是想说,这样看来,我已经离彻底疯癫不远了吧?”
赵公允急忙道:“我并非此意……”
他看似不认同对方的说法,但这声音里的黯然却是怎样也掩不住的,就好像再高大坚固的堤坝,也锁不住满溢的悲水愁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