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本叫李园,如今却叫兴云庄。
物是人非,时移世易,唯有门口那‘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两道御赐的对联依旧挂在柱上,彰显着旧时的荣耀和昔日的辉煌。
那明晃晃的七个大字刺进眼里,几乎刺得他流下泪来。
这本是他的家园,是他和父兄共聚天伦之处,也是他和表妹青梅竹马的见证之地,如今却已换了招牌,换了主人,连风景好像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他站在门口,仿佛连一步都无法向前迈进。
就算迈进去了又怎样呢?无论是对这庄子里的人,还是对里面的一草一木来说,他都已经是个陌生人了。
可这一切又能怪谁呢?
怪不了旁人,也怪不了老天,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
李寻欢站在寒风里长叹了一口气,似是想让这一腔悲愁苍然都随风散去。
一声叹息过后,他似已决心去见那故人,却没想到一旁冲出了个麻子,冲着他气哄哄地喊道:“你是何人!怎敢乱闯龙四爷的门!”
李寻欢见他面貌陌生,本想细问对方身份,但一想到林诗音此时的心情,便也不欲再白耗时间,只道:“我想来拜访一下龙四爷,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那麻子叉着腰,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瞧着李寻欢,冷笑道:“府里出了事,龙四爷不在。”
李寻欢道:“敢问府里出了何事?”
麻子忽地不耐道:“你这人好生啰嗦,还不快些滚蛋!”
李寻欢尚能忍耐,铁传甲却已按耐不住了,卷起袖子便作势要打,那麻子见势不妙,立刻搬出靠山道:“我的闺女便是龙夫人的干妹妹,你想对我怎样?”
铁传甲一愣,李寻欢便问道:“那龙夫人如何了?”
麻子本不肯说,但见铁传甲在他面前晃了晃拳头,一个踉跄,便诺诺道:“少爷这几天走失了,龙夫人心里不痛快,便病倒了。”
李寻欢目光一颤,满面悲愁道:“看来那消息属实,那她此刻必是心急如焚了……”
铁传甲道:“那少爷你还进去吗?”
李寻欢摇了摇头,转身便往庄外走去。
林诗音的病说到底还是心病,若此时见到他,心情激荡之下只怕会病得更重。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去替她寻了儿子来,这样源头一除,心病也就自然除去了。
一打定主意,他便去了当初龙小云失踪的那片树林。踏入林中前,他吩咐铁传甲等在林外,然后他一转身便进了这片林子。
与此同时,李寻欢身上的那股子悲凄怆然的意味也随之不见了,他像是化作了林中的一条猎犬,机警而敏感地打量着身边的一切。
他的脚步变得轻盈而迅捷,像是一个舞者踏上了久违的舞台,一转身,一回首,都是从容优雅的舞步。他的视野也变得清晰而辽远,这凛凛的寒风打在他的面上,却只能让他把前方的路看得更清,看得更透。
当他下定决心要寻找什么的时候,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逃过他的眼睛。
而这个舞台也终究没有辜负归来的舞者,他似乎是发现了一个线索。
他捕捉到了一丝锐器发出的银芒,走近蹲下才发现,那是一只弩/箭,只是弩/箭的大部分被藏在了枯叶下边,若是不仔细打量,就算从这里走过千百遍也发现不了。
李寻欢拿起弩/箭细细端详起来,确认了这是龙小云那日用来偷袭他的‘紧背低头花装
弩’。但这弩/箭却似乎被什么人给毁了,缺了些要紧的部位,少了点精钢所制的机括。
李寻欢再在林中四处搜寻,却还是没能发现那□□缺着的部位在哪里。
若是龙小云遭歹人袭击,被人毁了弩/箭,弩/箭上掉落的东西也该散在附近,来人若是有意隐瞒行踪,就该把弩/箭带走,没必要带走这零散的机括。
而且龙小云的佩剑也只有剑柄留下来,剑尖却被人带走了。
他细细想着,忽然醒过神来,像是摸透了什么似的。
若是带走那剑尖的,毁坏弩/箭的人,看中的是上面的精钢呢。
这么一想似乎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但整件事情就就说得通了。
带着碰运气的心态,李寻欢来到了离林子最近的那处铁匠铺。
所幸他的运气一向都很好,这次也的确找到了些有力的线索。
李寻欢一开始问的是铁匠这几天的客人,可那铁匠的嘴巴像是被铁水给浇铸过了一般,半个字都吐不出来。直到铁传甲亮出了李寻欢的身份,他才在极大的震惊之下说出了实情。
几天前有个奇怪的少年人到他这边来,给了他几块不知哪里捡来的碎铁断钢,便要他帮忙打一些武器。这少年出手格外大方,一下子就付了许多定金,铁匠自认从未见过年纪这般小,出手又如此阔绰的客人,因此格外留神,不敢马虎。
算算时间,这少年应是今天来取货。
李寻欢心中一动,道:“敢问他要你打的是什么兵刃?”
铁匠有些为难地笑了笑,道:“我已向你透露了他的行踪,实在不好说更多话了。”
李寻欢便也不再追问,只坐在铁匠铺的一旁耐心地等候着。
他今天似乎格外受老天眷顾,没多久就见到了他想见的人。
但即便是他也万万没想到,龙小云居然会以这样的打扮出现在他面前。
他浑身上下根本没有一块好的衣料,全是粗麻破布,头上的帽子是草编的,头发也是松松地挽在背后,脸上脏兮兮的,像是被什么人涂过黑泥似的。他走起路来会发出一股子奇怪的声响,李寻欢这才发现就连他的鞋子上有个破洞。
铁传甲目瞪口呆地看着龙小云,仿佛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少年只要一低头,就根本不会有人察觉出他是娇生惯养的龙小云,哪怕是龙啸云从他身边走过,也会觉得他是个流浪街头的小乞丐。
可是他打扮得像个乞丐,走起路来却昂首挺胸,神气得很,倒像个出来云游山水的小公子。
而当你抬眼看向他时,便会觉得他的笑恍如从天边而来。
当人们看见他的笑时,仿佛就能忘记他穿的是什么衣服,踩的是什么鞋子了。
可是李寻欢还是没有忘记。
他忍不住上前问道:“是谁让你穿成这样的?”
他还是不敢相信这少年是自愿穿成这样的,他甚至有些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他几天前见到的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儿。
“这样有什么不好?”龙小云没有躲避,也没有后退,只是大大方方地看向他笑道,“你难得不觉得红斗篷太过招眼了吗?”
李寻欢苦笑道:“你看见我在这里等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少年冲着他笑道:“因为我只知道一点,若这天下有谁能找到我,那便一定是你了。”
李寻欢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似乎想知道他的小脑袋瓜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虽然他早已料到龙小云可能是自己搞出“失踪”这场戏的,可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铁传甲定了定神,上前道:“龙小云,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他越是凶神恶煞,少年就笑得越是开心,仿佛一点也没有被挑衅到。
李寻欢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冲着铁传甲轻轻摇了摇头,少年却冲着李寻欢眨了眨眼,道:“我现在可不叫龙小云。”
李寻欢道:“你若不叫龙小云,那该叫什么?”
少年微微一笑道:“我叫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挺喜欢师徒CP的,但是又觉得这样写就拆了傅叶和飞欢两大CP,非常有罪恶感,说是这篇文是傅叶CP也不是很对,虽然傅叶之间的爱是原著盖章不可否认,但是这篇文小傅的出场戏份还不如师傅多= =标傅叶CP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典型,会被骂死的……
所以走向应是无CP或清水暧昧,大概让很多人失望了很对不起,不过这里的师徒对手戏我会写很多的,一写到李寻欢和叶开的戏份宝宝就兴奋23333
第47章 谈心(修文)
李寻欢竟被这少年的话给逗笑了,忍不住摇头道:“你如今叫叶开,那你什么时候会叫龙小云?”
叶开慢慢笑道:“等龙小云出来的时候,我自然就叫龙小云了。”
这句话看似普通,却好像隐含深意。
而解读深意的方法有很多种,李寻欢选择的方法就是问出一个更有深意的问题。
李寻欢上前一步,拍了拍叶开的肩膀,道:“莫非龙小云如今出不来?”
叶开笑道:“我若在外面行走,他便只能躲在暗处了。”
面对自己最敬重的人时,他没法子不说实话。可这实话要如何解读,那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情了。
李寻欢微笑着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江湖新秀。
武林中的新人行走江湖之时,的确需要一个别的名号。
别号可以用来避开不想见的人,还能用来避开数不尽的麻烦。许多人的别号比他们的本名还要出名,用得久了,别人甚至已记不起他们的本名。
所以李寻欢似乎已完全理解叶开的意思。
可是他心中的疑惑还是未能完全解开。
一个心肠歹毒,刁钻成性的孩子,是不可能在几天之内就变成一个甘于吃苦的乖宝宝的。
他若变得太乖,反而令人有些忧心。
是什么东西能让人在几日之间性格大变?
生与死的间隙,荣辱的落差,还是他所关心在乎的人?
也许这个答案只有叶开才能解答。
可叶开却仿佛没有多说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只是看着李寻欢,看着他眼角的风霜细纹,看着他眼底绿柳一般的春意,仿佛一辈子也看不腻似的。
李寻欢忽然开口道:“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喝酒?”
可话一说出口他就有了一种罪恶感,教一个小孩子喝酒可不是长辈应做的事。他应该现在就带着龙小云去见林诗音才是。
可是一见到叶开看他的样子,李寻欢仿佛就能忘了此行的目的。
这的确是个神奇的少年,与那身世神秘的阿飞有着不相上下,却又截然不同的魅力。
叶开笑道:“我的确应该喝点酒了。但是你只能看着我,不能和我一起喝。”
让一个酒鬼看着别人喝酒,自己却滴酒不沾,无疑是对这酒鬼最大的折磨。
可这样琐碎而绵长的折磨,李寻欢却心甘情愿地受了。
看着叶开喝酒时,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只小狐狸把自己泡在酒罐里晒太阳。
叶开的酒喝得越多,眼睛就越亮,亮得像一把三寸七分长的飞刀。他的手也越来越稳,面色也越来越红润,似乎每沾一点酒,他的神志就清醒了几分。
就凭对方喝酒的样子,李寻欢就没法子把他当成几天前遇到的那个孩子了。
他越来越像是一个和阿飞一般坚韧而又可爱的年轻人,而不是一个还需要大人照管教养的孩子。
可铁传甲还是在一旁警惕地注视着这阴晴不定的小鬼,李寻欢却看得津津有味。
阳光照在了他的身上,也照在了叶开的身上,使得他们的面孔多了一层精灵般梦幻的色彩。
有些人仿佛是为了阳光而生的,可这阳光仿佛便是为他们这两个人而生的。
叶开喝着喝着便把目光转向了李寻欢,仿佛是随口一问道:“为何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都在关外?”
李寻欢眼皮一跳,连呼吸都慢了几分。
他心底那道隐秘而又难以愈合的伤口,仿佛被这针尖般的提问给挑开了血肉,正一丝一丝地冒着血泡。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寻常,但要他认真回答起来,却是艰难万分。
叶开将他面上的痛楚尽收眼底,连话语里也含了一些叹息的意味。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李寻欢苦笑道:“有些人或许会明白,但你当年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叶开认真地看着他,道:“当年不明白的事,我现在却很想明白。”
李寻欢道:“即便你明白了,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的语气明明与刚刚并无差别,可眼中的柔和却已像是一道青烟般随风而散。
有些事一旦做下,便再也不能回头。
有些错一旦犯下,就永远不能挽回。
叶开放下了酒壶,道:“你说的不错。即便我明白了,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李寻欢忍不住问道:“我想要什么?”
叶开道:“原谅。”
李寻欢木然地坐着,仿佛坐了一百年那么久。
他的眼睛仿佛已变成死灰色,面上的肌肉也似乎因为浓重的悲哀而变得僵硬和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