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了口,可就连那声音都不像是他自己的了。
“你觉得我是在求你的原谅?”
叶开摇了摇头。
这次他面上没有笑,眼里的光也好像随着冷风吹过而沉凝了下来。
“就算我想原谅你,只怕也办不到。”
李寻欢忽然笑了。
他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笑,唯独这个时候却不该笑。
可他却偏偏笑了,笑容仿佛是他唯一能用来掩盖痛苦的事物。
铁传甲忍不住怒斥道:“你这小鬼懂得什么?竟也敢在此大言不辞!”
叶开却没有接下他的怒火,只是对着李寻欢道:“我不能原谅你,是因为我没有资格说这两个字。”
李寻欢道:“没有资格?”
叶开苦笑道:“只有你的债主才有资格原谅你,而你不欠我什么。”
李寻欢忽然大笑了几声,可那笑声越听越是悲凉,听到最后竟是满腔凄切之意。
他笑着笑着,竟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得眼角都有了血丝,咳得连背都弯了下来。
铁传甲连忙上千劝慰,却被李寻欢挥手制止了,他咳完之后,便让铁传甲去门外等候,然后才对叶开缓缓道:“你说的不错,我的债主们不在这里,而在兴云庄里。”
叶开又摇了摇头道:“你错了。”
李寻欢道:“错在何处?”
叶开道:“就算真要还债,你也只有一位债主。”
李寻欢诧异道:“你……”
叶开道:“就我这几日的见闻来看,你并不欠龙啸云什么。”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的冷静,冷静到几乎不像是个稚嫩的孩童,而像是个目光老辣的真正的江湖人。
李寻欢心中一痛,但仍强颜欢笑道:“哪有儿子这样直呼自己的父亲的?”
叶开苦笑道:“你好像忘了这里只有叶开,没有龙小云。”
李寻欢道:“就算这里只有叶开,我也必得澄清一件事。我欠我大哥龙啸云的,这辈子都还不尽,你唯有记住这点,才能继续在我跟前喝酒。”
叶开没有再说什么了。
他只是低下头来喝酒,仿佛想把自己一辈子都栓在这酒杯上。
他对李寻欢的敬重成了对他话语的束缚,有些话到了嘴边,斟酌了半天,推敲了半日,却还是无法说出口。
龙啸云若是真心待李寻欢为兄弟,便不会借着他的名望去谋财逐利,也不会多年来对他不闻不问,更不会在之后的梅花盗案中……。
可就算他对李寻欢提起什么,李寻欢最大的反应也不过是一笑而过。
就在这两人沉默之时,茶棚门口里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李寻欢抬头看去,发现来人竟是那曾假扮尹哭的绝色少女。
他还不知这是林仙儿,可叶开几乎在瞬间就猜出了她大概是林仙儿。
不为别的,就为她那与上官小仙五分相似的绝色容貌。
林仙儿的确美得令人窒息,令人无法直视,她光是笑一笑,听到的男人骨头便已酥软,她轻轻哼上一声,那些男人的魂便已被她所勾走。
她的眼角,她的眉梢,她的嘴唇,她的脸颊,她的身段,没有一处不是完美无缺,天然玉成,没有一处不散发着摄人心魄的美丽。
世上若是还有哪个男人能抗拒她的魅力,那简直就是个笑话了。
可这里便有两个笑话,两个活生生的笑话。
可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好笑,说起话来便更不好笑了。
叶开静静地打量着她,心却仿佛已经回到了几年之前的时候。
他想起了上官小仙,想起了丁灵铃,想起了郭定,想起了崔玉真……往事一一浮现在心头,几乎让他沉溺在其中,无可自拔。
李寻欢这个时候却拿过了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可惜他只是看着,却总是不喝。
在他眼里,仿佛连这酒杯都比眼前的绝色美人要有趣得多。
林仙儿有些失望,可却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
她反而笑得更甜,笑得更美,笑得更让人无法抗拒。
这两人一个是窝囊废,一个是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但他们毕竟都是男人。
只要是男人那就够了。
林仙儿先是朝着叶开走去,边走边笑道:“龙小爷,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叶开冲着她甜甜地笑道:“林阿姨好。”
林仙儿嫣然一笑,并未否认,这让叶开松了口气,可她接下来却道:“我难道已这么老,连你都要叫我一声阿姨?”
叶开只是笑了笑,却并未说话。
说着说着,她忽然走到了风口,任由微风将自己的裙摆吹开,露出一条雪白的大腿。
没有人能描绘出这风景究竟有多曼妙,她的腿修长得恰到好处,白嫩得无可挑剔,就连腿上的曲线都犹如画家的神来一笔,即便是最为旖旎的春光也比不上这一抹雪白。
叶开的神情忽然变了。
他只觉得对方真不愧是上官小仙的母亲。
李寻欢的嘴角已经噙了一丝冷笑。
他知道这是对方向自己的挑衅,可对孩子下手未免太过下作。
但让他有些忧心的是,叶开的眼神的确变得有些微妙。
林仙儿回头笑道:“你现在还想叫我阿姨吗?”
叶开笑道:“我若还叫你阿姨,那便成了呆子和瞎子了。”
林仙儿笑得愈发美艳如花了。
她在微笑,李寻欢却有些笑不出来。
虽然叶开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可这个孩子却成熟得有些像个大人。
只要有一颗大人的心,就很难逃开一些大人才会中的陷阱。
有些事情一听起来便荒谬无比,可他还是有些开始觉得叶开仿佛正和林仙儿在调情。
李寻欢的心一沉,面上却仍在微笑。
但他必须说点什么好阻止这场闹剧。
林仙儿可以对他下手,但绝不能对一个孩子下手。
林仙儿瞥了李寻欢一眼,转头对着叶开笑道:“既然你不呆也不瞎,那你知道该叫我什么了吗?”
叶开甜甜地笑道:“我自然知道的,林婶婶。”
话音一落,林仙儿便已怔住。
用句不太好听的话来说,她看上去像是被一颗榴莲砸中了头。
第48章 美人(捉虫)
林仙儿的失态并没有在她的面上停留太久,她仿佛忽然之间变得无比忧伤而落寞起来,此刻的她似是一朵随风而动的云,男人嘴里吹出的风刮到哪里,她的身子就跟着飘到哪里。
然而这只是一种错觉,一种大多数男人看到她之后都会产生的错觉。
所幸的是叶开和李寻欢还不在这大多数男人之列,所以他们并没有产生这种或许会致命的错觉。
林仙儿叹了一生气,她身上的一切都是美的,就连那一声叹息也美得像是一首哀婉缠绵的诗。
“没想到你是这样看待我的。”
她的眼波徘徊在叶开身上,然后也徘徊在李寻欢身上。
若是有谁能拒绝这样的眼波,谁就是个傻子,呆子和瞎子。
李寻欢忽然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了,他虽然很乐意做个傻子,呆子和瞎子,却不很怕叶开不愿意这样做。
然而叶开却抢先他一步说了出来。
他微笑着对着林仙儿说道:“小侄怎样看婶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婶婶怎样看待自己。”
他一口一个“婶婶”喊得亲热无比,仿佛他几辈子都没有说过这个词,非要积攒到今天一股劲说个够似的。
这一声声“婶婶”就像是一把把匕首一样,割在林仙儿那羊脂玉一般的胸膛上,割在她雪花儿似的脖颈上,割在她柳枝一般的细腰上。
林仙儿毕竟不是上官小仙,她极少受过这样的话,也受不住这样的话。
可她的面上仍在微笑。
她仿佛还有一点不死心。
“你既唤我一声婶婶,那我带你去你娘亲那边如何?”
提到林诗音的时候,她故意看向李寻欢,仿佛是示威一般。
“这位李大侠不妨也一同去见见故人吧?”
李寻欢的眼仿佛被一根针刺得缩了一下,可他的痛苦仿佛和这冬日里的寒风一般埋葬在了深深的沉默中。
李寻欢的沉默仿佛是林仙儿的福音,因为有时沉默变等同于默认,所以此刻的她仿佛听到了有只小恶魔在自己的耳边欢呼雀跃,手舞足蹈。
她白玉一般的手摸上了叶开的胸膛,可后者却将两根手指扣在了她的脉门上。他的手指搭得漫不经心,搭得轻描淡写,仿佛是搭在了一块儿死猪肉上,而不是一只绝色美人的手上。
叶开接下来便微笑对着面前的绝色美人道:“故人随时都可以去见,可新人却是不能等的。”
林仙儿道:“不知这新人是谁?“
叶开笑道:“这新人便是我了。“
林仙儿的腰肢如猫一般轻轻一扭,仿佛下一刻就要坐在叶开的身边。
可叶开却及时躲开了点,他的身子似是一根羽毛,只要风一吹就能浮起来。
林仙儿只得哀怨道:“难道你还不肯跟我走?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娘亲有多担心你?“
叶开道:“我正是因为只得她的担心,所以才想拜托婶婶转告她,我很好,请她不必多念。”
可惜龙小云现在大概一点都不好,若是他能说话,只怕第一句话便是破口大骂。
林仙儿微笑道:“你既然很好,为何不肯回去?莫不是受了什么人的威胁,所以不敢回去?”
叶开忽然放开了她的手,而她也知趣地坐到了另外一边,转而笑盈盈地看向李寻欢。
李寻欢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若是他连这都不明白,可就真的成了一个呆子了。
所以他忽然喝了一杯酒,然后不急不缓道:“这里敢威胁他的人只怕只有一个,可惜在下并不是那人。”
林仙儿笑道:“我不过是一个弱女子,能威胁他什么呢?”
李寻欢冷冷道:“也许他本就没有什么值得你威胁的。”
林仙儿仿佛听不懂这话似的,道:“我这个人有时候嘴巴笨得很,怕是回去以后说不清楚,不但不能使龙夫人解忧,还要增添她的烦恼。”
李寻欢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他似乎知道林仙儿想要的是什么了。
林仙儿笑道:“若是李大侠能同我一起回去,那龙小爷不回府也没什么关系。小李探花的一张嘴,自然是比林仙儿的嘴要可靠得多。”
李寻欢笑道:“可惜我的嘴巴也不是很牢靠,总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来。“
林仙儿笑淡了几分,但她仍是目光如水道:“不知是哪些不该说的话?“
李寻欢看着林仙儿的笑忽然带了几分讥诮之色。
“是什么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姑娘的清誉。”
林仙儿身上实在有太多秘密可以曝光,不巧的是李寻欢恰好知道那么一两个。
林仙儿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两片上下摇摆的梅花瓣,
这是世上最美的两片唇,可也是世上最毒的两片唇。这里面或许能吐出兰香惠气,也或许能吐出一枚淬了毒的飞镖,一把杀人的利箭。
沉默半晌后,林仙儿忽然冷笑道:“李探花昔年的风流冤孽多得数不过来,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被气走了,又何须顾忌我的清誉呢?”
要让她在叶开面前和自己撕破脸面可不容易,但是李寻欢总算是做到了。
可惜做到这件事总得付出一点代价。
幸而他早已习惯了这点代价。
李寻欢并不像是有些恶毒之人所臆测的那样享受着痛苦,但倘若痛苦与他如影随形,那他也只能把这份痛苦当做自己最隐秘的情人了。
可叶开却不习惯。
他不但不习惯,也同样看不惯。
所以他忽然对着李寻欢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很想看看你的飞刀。“
李寻欢道:“我的飞刀其实并不好看。“
叶开却冲着他眨了眨眼睛,道:“可我却觉得你的刀比天下第一美人还好看。“
李寻欢忍不住笑了。
这天底下实在很少有人能拒绝林仙儿的要求,但却有很多人可以拒绝叶开的要求。
可这很多人并不包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