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歌是的真热,便去了。
傅彦行支起耳朵,听着里头稀稀疏疏的衣料摩擦声,不知想到了哪里,耳朵都红了。
涟歌换完衣裳,这个时辰处在这个地点,竟莫名有些紧张,不想这么快就出去。
这间寝房虽不若他的寝殿那么大,但都是皇帝下塌之处,规制倒和那边差不多,只是与紫檀龙纹架子床相对着的,竟是一张黄花梨木书案,旁边还有个黄地粉彩花鸟鱼缸,里面只有一幅画卷。
涟歌明知不该,还是忍不住,挪过去拿出来看,展开以后,脸却是更红了。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上回在萧府的时候,她自己画到一半,又被傅彦行接着画下去的那幅画。当时他们皆没有画那画中人的脸,而此刻她手中这幅,五官已经被人填上,眉目动人,栩栩如生,涟歌竟生出揽镜自照的错觉。
她明明记得,这幅画她让莳萝收起来了,怎会出现在这里?
况且那时候他们并没有表白心迹。
涟歌想通其中关窍,偷摸儿笑了。将画卷又阖上,走出去。
傅彦行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她,问,“你看到了?”
他偷了人家小姑娘的画,却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反倒是涟歌被他这么直白的问,有些难为情。
“看到了,行哥哥,你画得真好。”
傅彦行心道这还差不多,道,“你再看会儿说,我再忙半个时辰就好。”
延湄坐回位置上去,屋子热,乏劲儿便上来,她一只胳膊撑着下巴,另只手翻着书,继续看。
期间流安进来送了一次甜汤,但二人都没有要喝的心思,他稍等了一会儿,便又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傅彦行处理完政事,抬头却见小姑娘已经趴在案头上睡着了。长睫映着灯火落到她脸上,这一刻,时光静好。
傅彦行默默看了一会儿,越过御案走过来,抽了她手中的书本,准备将人抱回去。
涟歌恰巧醒了,见他正拿着那本书,不知想到什么,脸一下红得厉害,干巴巴地开口,“你别看。”
傅彦行本没有要看的心思,听她这么说,却下意识看了一眼那本书,然后……
他自小在学术上便有过人天赋,一目十行是最基础的本领,这下意识的一眼,便瞧见翻着的那一页中,内容十分火辣旖旎。
涟歌以前看的那些话本都是萧洵或者霍璇给的,到她手中之前经过重重检验,就算写男女花前月下,也顶多是拉个小手,哪像她方才看的那本。
写的是一个美艳的女鬼去找负心汉报仇,却发现负心汉已经娶了妻子,她便附身在那妻子身上,却又爱上那负心汉而迟迟下不去手的故事。
既然写的是有“夫妻”身份的两个主人公,那日常耳鬓厮磨,鱼水之欢之类的情节也是有的。
涟歌一开始还没察觉到不妥,读到那女鬼顶着书生妻子的身份和书生亲吻的时候,莫名想到她自己和傅彦行,脸也跟着红了。可又翻过一页,却见那两人已抱着翻滚到床上,连衣裳也脱了……她没好意思再看下去,便闭上了眼睛,谁知就这样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就见到傅彦行正拿着那本书,翻着的那一页,正是她之前不敢看的那一页。
傅彦行身为皇帝,虽未近过女色,但做皇子的时候是有过正常的人事教导的,慢说只是用词火辣的书籍,就连宫中珍藏的避火图他也看过不少,这点内容倒是影响不了他。
可涟歌耳朵根都红了,一脸紧张地望着她的样子,竟令他生出点别样心思。
他眉头一挑,并未评价书中内容,而是问道,“还没看完?”
涟歌不知他是何意,乖乖答了,“没。”
傅彦行面上漾起不甚明显的笑意,将涟歌拉起来,自己坐到罗汉床上,拍拍自个儿的右肩对她说,“靠着我,咱俩一起看。”
涟歌:“……”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一把将书夺过来,往前头翻了几页,道,“这是讲女鬼复仇故事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
傅彦行容色未动,一本正经道,“我很感兴趣,想和你一起看。”他接过那本书,又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涟歌忐忑不安地坐过去,被他扳了头靠在他肩上。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涟歌一双眼睛四处乱转,就是不敢落在书页上,傅彦行慢慢翻动着,眼神越来越微妙。
涟歌硬着头皮又看了几页,那段香艳隐晦的剧情过去后,女鬼发现书生的妻子是一个贤惠的女人,渐渐地放弃了想报仇的想法,打算放下执念去投胎。谁知这时书生竟然又故态复萌,又看上了公主,便想杀掉身为高官女儿的妻子,去做驸马。女鬼想起自己生前也是因这样的原因被书生害的,便打算继续报仇。
涟歌看到这里已重新投入到剧情里去了,便不断促傅彦行道,“行哥哥,快翻页。”
傅彦行一门心思全不在书本上,但很享受和她共一盏明灯同看一本书的时光,按她看书的频率一页页翻着,耐心地便陪着她将书看完。
最后书生把妻子也害死了,但因那书生有高人相助,两个苦命的女鬼竟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先前那被害的那女鬼为了帮主书生妻子还阳,豁尽一身鬼力,和帮助书生的高人同归于尽,可书生妻子最后却放弃了还阳的机会,选择去杀了书生。
三位主人公,一位灰飞烟灭,一位成了不能投胎的游魂,一位因作恶太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谁都没有好下场。
涟歌一边掉泪一边问傅彦行,“你说,这世间怎么会有如王生这般心狠手辣之人呢?”
傅彦行一边哄她,心里却将流安骂了一百遍,这书是让流安弄进宫来的,他竟未提前检查过?
一把将话本往桌上一扔,他抚一抚她的背,轻声道,“别哭了,都是假的。”
涟歌还没从剧情里走出来,瓮声瓮气嘟囔道,“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傅彦行:“……”
他觉得有点儿冤,侧过身去想辩解两句,可看她眼睛都哭红了,可怜巴巴的,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涟歌破涕为笑,“行哥哥,你怎么将自己也骂进去了?”
她一笑,傅彦行就知道这是终于回到现实来了,忙不迭表态,“你放心,行哥哥永远不会像那个王生一样,我不会让你哭的。”他用拇指抹干净她脸上挂着的泪珠,又坏心眼儿地接了一句,“特殊情况除外。”
涟歌好奇了,“什么特殊情况?”
被她清泉似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傅彦行含糊其辞,“你以后就知道了。”
天色不早了,涟歌打了个哈欠,想睡觉了,可她觉得傅彦行这里的话本比她之前看的那些剧情精彩很多,便道,“行哥哥。我明日想把你这儿这些书带回府去。”
傅彦行想着需得再检查一遍才好,谁知道剩下那些书里还有没有少儿不宜的情节。他自己的姑娘得自己教才行,不能让那些歪书将她带歪了,只好道,“明日我让流安重新整理过,再让云卫给你送去。”
涟歌也想到了先前囫囵看到的情节,脸霎然又红了,道,“好。”
两人一同出了勤政殿,涟歌直接去了偏殿,傅彦行晚间一个人躺在床上,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
平南大军出师大捷,两个月便平定了云南土司之乱,皇帝龙心大悦,命王恪率军班师回朝。
在这个普天同庆的喜悦中,宫内却发生了一件事,如同银瓶乍破水浆迸,掀起另一个复杂的局面。
在燕王跟随平南大军回朝之时,深宫内的魏太妃,殁了。
第79章 根源
魏太妃是投缳自尽的,就在京中传来荡平云南土司之乱的第二天。
魏太妃就寝时一向不喜欢旁人近身, 守夜的宫女都是睡在殿外廊下的。那一日宫人按着她平时的起居习惯, 一大早便在殿外等候传召, 过了巳时却不见魏太妃叫人。
她近来脾气愈发古怪, 几个宫人面面相觑, 心下担忧却不敢主动推门,最后还是魏漓过来请安,才大着胆子打开了门。
一眼,便瞧见魏太妃的尸体挂着横梁上, 足下是被踢翻的凳子。
尖叫声响彻整个安和宫,陈太妃听见动静过来查看, 发现几个女孩儿皆吓软在地,忙不迭命人去通知静成太后和皇帝。
太医检查过后,道是自尽,已死去五个多时辰了。
但很快,却有流言传出, 魏太妃不是自尽, 而且被皇帝逼死的。
傅彦行听了这个消息, 只是冷笑。
这等无稽之谈, 料想只要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信,但传的人多了,不免便有人会受影响。
他一直等着看朝中能起什么样的水花,但最先有动静的,却是一直深居后宫, 几乎不问世事的太皇太后。
傅彦行被请到璟阳宫,内心很平静。
他虽是嫡孙,却与太皇太后关系并不亲厚,准确的说,是他们兄妹四人,与这位皇祖母关系都不亲厚。
幼时他还曾想过为何,后来查出前两位皇帝的死亡秘辛以后,便骤然明白了。
一个连丈夫儿子都不爱的人,怎能要求她会疼爱孙辈。
“皇帝,哀家这些日子听到些流言。”太皇太后开门见山,一双锐利的眼审视些傅彦行,似乎要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他的想法。然而他只是淡淡道,“无稽之谈,是儿臣御下不严,污了皇祖母的耳朵。”
太皇太后道,“哀家自然相信你,魏氏毕竟是你的庶母,你岂是那等容不下人的君王?”
“只是怕你弟弟听了流言,与你产生龃龉。”
“他不是这样不辩是非之人。”傅彦行道。
太皇太后却道,“丧母之痛,会令人发狂。”
傅彦行没有附和她,沉默着。
太皇太后便道,“他年纪也不小了,放到封底去才安心。”
傅彦行心道,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他便道,“再等几年吧。”
藩王能拥兵,他觉得太皇太后的重点在这。
十日后,燕王快马加鞭,赶回了宫。
钦天监早就择定好了下葬的日子,就等身为太妃亲子的燕王殿下回宫主持大礼了。
傅彦行按礼制追封她为孝和皇贵太妃,葬入先帝妃陵。
傅彦彻在安和宫内跪了几日,于下葬的前一天求见皇帝,自请扶灵人皇陵。他整个人消瘦不少,脸上尚还有胡渣,傅彦行听了他的请求,略思索便答应了。
燕王走后第三天,宫人们才想起魏漓这号人来,她的靠山是魏太妃,如今魏太妃不在了,便将事情禀到了静成太后处。
静成太后做不出驱逐小姑娘的事,当即拍板,将魏漓送到燕王府。
魏氏虽然垮了,但她身为燕王的表妹,还是有些地位的,王府里的下人对她来说都很客气。
但魏漓是第一个见到魏太妃尸首的人,难免受了些刺激,又因太妃后事被人冷待了些,每夜里都在做噩梦,整个人生生受了一大圈。
两个月后,燕王从皇陵归来,看到魏漓时险些没认出。
先前那个跋扈的骄矜的开朗姑娘,竟变成了畏畏缩缩目光呆滞的木讷模样。
他招了刘昶来诊脉,才发现,魏漓也被人下了毒。
真是意外。
他这才认真思考起先前傅毓说过的话,将目光放在了璟阳宫。
第二日,他便去了勤政殿。
傅彦行丝毫不意外他的到来,让流安看了茶,兄弟二人竟然平和的对饮起来。
他问,“皇兄,我的母妃,是怎么死的?”
傅彦行挑眉,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直接,他并未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道,“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处富庶之家,家中有两个儿子,长子羸弱,次子健硕。兄长是既定的未来家主,弟弟则是被选定来辅佐他的人,但弟弟并未觉得不公,而是更加心疼兄长,处理家事时百般帮护。
两兄弟性情不同,哥哥允文,弟弟允武,但兄弟二人感情好,经常是一个抚琴一个舞剑。当兄长的羡慕弟弟可以骑马射箭,舞刀弄枪,做弟弟的便请了武艺高强的师傅,创造了一套简单拳法教给哥哥,虽不能退敌,却能强身健体。
这般的兄友弟恭,终于在他们二十二岁那年,产生了龃龉。
兄弟二人一嫡一庶,生辰只相差了半岁,却都一直没人成婚。他们的父母着急,问其原因,哥哥说我身体不好,不敢耽误姑娘韶龄。弟弟说,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要兄长先成家,我才肯考虑。
当哥哥的,在弟弟那套拳法的帮助下,身体已经强壮不少,那般说辞不过是不肯成亲的推脱而已。弟弟更是醉心武学,拿兄长做挡箭牌。
于是,他们的父母便决定,给兄弟二人一起相看姑娘,同时把姑娘定下来,再同时成亲,这样谁也没有借口推辞了。
父母命,不可违,且二十二岁真的不小了,他们便答应下来。
最后结果是,两兄弟心有灵犀,相中了同一位姑娘。
这样的结果谁也没有想到,于是做父母的,便想着去问问女方的意思。
那一日天朗气清,父母将姑娘请到府中来。没有表明兄弟二人的身份,只说让她选一个合自己眼缘的。
但姑娘出门前家中已有吩咐,要让她选做哥哥的。她对兄弟二人之事早就有所耳闻,只看体格,当然一下就能猜出他二人谁是长,谁是幼。
虽是相亲,但没有人挑破,因这姑娘是个生性好动的活泼之人,两男一女便约着去了府中马场骑马。
自然是弟弟作陪。
花样年华的少男少女,一起纵马驰骋,挥洒热汗,情愫油然而生。或许是那日的日头晃花了眼,或许是心中的喜悦太满,姑娘下马时没有站稳,将将摔倒时却被马背上了弟弟揽住腰肢放稳在地。
对视的一眼,姑娘便决定了往后相处一生的人。
回府后,男方父母却派人送来了给兄长下的聘礼。她自然是不愿的,也并不明白为何之前说好的要让她自己选择意中人,可最后却没人问她的意见。
拒绝是不可能的了,双方家世一个天,一个地,她若拒绝,便陷家人于万劫不复之地。
于是姑娘悄悄给那弟弟去了信,问他为何不争取,可直到她被人送上花轿抬入兄长的新房,她也没有收到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