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大碗拼酒的吧。”四爷又问了一句。
弘昼只觉得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就没有皇阿玛不知道的。
“怎么?用蛇胆泡酒还不足兴,听说最近又叫人给你寻摸蟒蛇呢。怎么?又想用蟒蛇泡酒了?”四爷将手里的笔放下,“弘昼,你能别在外面贪玩,好好的给朕去办几件差事吗?”
往兜里赚银子,其他的一点也不管了。就这出息。
弘昼有一点好处就是,你说什么他听什么,这会子说他错了,他马上就认错,说叫他干嘛,他立马就接话,“都听皇阿玛的。”
四爷没有叫起的意思,也没有因为他态度好点儿而缓和了语气,“听说最近你在外面结交的朋友不少。”
您不是都知道吗?
心里这么想着,但还是老实的点头,“是!结交了几个。”
几个?
四爷轻哼一声,“就几个?”
弘昼缩了缩脖子,“就是那个……他们不知道我是谁的那种朋友……”
是!出了门就一身破衣烂衫,带着早前就认识的余粮,在京城偏僻的胡同里买了个破烂宅子,打着余粮家远亲的旗号,化名周宏在外面混的风生水起,不管是拉车的还是挑粪的,在底层他一个响亮的称号——周五爷!
周五爷是谁啊?急公好义,都称得上是及时雨了。
弘昼知道瞒不过去,老老实实的低声道:“都是些江湖上的朋友。”
江湖上的朋友?
看戏本看多了吧!还江湖上的朋友?江湖在哪说出来朕见识见识。一个好好的皇阿哥,本职工作都干不好,出去找什么江湖。
听老七说,跟街上的乞丐他都有几分交情。
你说说,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玩意?
“到底想干什么?”四爷的手指敲在桌面上,看着弘昼眼神有了严厉。
弘昼吓的说话都打磕巴了,“儿子……儿子其实没想干什么……就是之前不是看射雕嘛,蓉儿都成了丐帮帮主了,我就想出去找找丐帮去。可是这出去一找吧……”他的脸色有些额难看,“乞丐确实是帮派的,但是跟我想的那种丐帮完全不一样……”
带着余粮在外面混搭,穿的衣衫褴褛,脸上摸的锅底黑,装成乞丐企图接近所谓的丐帮,结果呢?被那帮孙子拿着打狗棒撵出好几里地去。
“儿子这才知道,乞丐人家也是有地盘的。”弘昼说的就有些愤愤不平,“不光是有地盘,他娘的还有欺压。一些老乞丐就能过的体体面面,甚至在城外还置办了房子地,娶了媳妇生了娃,钱从哪里来的,都是欺负那些小乞丐得来的。有些孩子是被家里丢了的,有些是被拐了的,有些是家里遭了难的,反正是各有各的不幸吧。这些孩子要在人家这地盘上讨饭,要找了就得给人家分一半出去。这还得是要到好的,要不是好的,回去就是一顿揍。还有定期得给孝敬的钱,乞丐哪里有钱啊,人家能赏给一口吃的就已经是善人了,谁还能掏钱给乞丐啊?钱从哪来?偷呗!抢呗!皇阿玛,您说,这京城都这样,这天下得有……”
“说重点。”四爷打断弘昼,直指核心,“说重点,你是无利不起早,到底想要干什么?”
弘昼的脖子又缩了缩,“皇阿玛知道漕帮吗?”
四爷微微眯眼,怎么会不知道漕帮。后来甚至跟漕帮的打过交道。那时候的漕帮不叫漕帮,而叫青帮。
弘昼见四爷不说话,又变了一下跪下的姿势,叫自己舒服一点,这才道:“儿子这段时间也没闲着,在外面倒是了解了一些在上书房和宗学都了解不了的事。先说这漕运吧。从明朝开始,到咱们大清朝如今,两朝都依靠运河南粮北调,供应京师和边防,如此,这漕运维持至今也都近六百年了。这么长的时间里,围绕着漕粮的征收和运输,生长出一套盘根错节的潜规来,他们自己管这个叫做‘漕规’。漕规是什么?漕规就是对律法的私行修改,这里面牵扯到很复杂的利益分配关系。首先受到冲击的就是农民,他们通过"浮收"就能多刮农民几刀;然后又调整内部关系,尽量公平合理地分赃。也是因为如此,漕规在历代都遭到禁止的。也是因为如此,‘漕口’机敏地抓住了这个把柄,并且借此安身立命。漕口熟悉信息通道,他们是一张可以伤害漕规的嘴。漕口挣到的是堵嘴的钱。”
四爷点点头,弘昼说的这些,基本全在点子上。事实就是这个样子的。
弘昼见了四爷的样子,气势一下子就足了两分,说话也比之刚才顺溜多了,“槽口只靠着信息朝前,为什么就能发展的那么迅猛呢?儿子常跟那些三教九流的一起喝酒一起玩,多听了些,心里多少能知道一点。就说这小户吧,他们认为漕口可以提供保护伞,抱强者的大腿希望得到保护,于是都纷纷投靠他们。投靠以后,请他们代交漕粮,这样做也可以理解,小老百姓就害怕的就是跟官员打交道,如此可以避免官吏的敲诈。当然了漕口也愿意包揽此事,这里面利益可不小,新粮旧粮之间都是有差价的,更何况别的掺假的手段,多了去了。十麻袋里掺进去一麻袋都是轻松的事情,更何况这里面有耗费,这儿抠一点,那儿换一点,量大了去了,这里面得有多少银子凭空就跑了。这种方式有利可图,于是就进化了,直接进化包户。小户喂一个漕口肯定比较便宜,漕口一人独吞也肯定比分肥的收益高,这是双赢的局面。但是漕口如此一包,官吏的敲诈面缩小了,为了维持原有利益,只好加大敲诈力度。没有找到保护伞的小户便遭到了更凶狠的搜刮,成了恶性循环。局面越发的混乱。”
四爷有肯定的点点头,这也算是带着脑子出去闹了。
事实跟弘昼说的确实是相差不大。漕运是年年出事,出了事怎么办呢?事情闹大了,漕运的期限和漕粮的质量肯定要受影响,这意味着给朝廷添麻烦。于是,负责漕运的官员就要处理漕口,平息事态。而负责管理漕口的官员却认为不公平,漕运方面严重违法乱纪,自己不思改正,板子竟打到我们秀才的屁股上,这怎么行呢?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一下这个漕口。父子俩在这里说话,不用解释,都知道漕口是干嘛的。但叫不熟悉这一套流程的,压根就不知道这是嘛意思。为什么说漕口却反而说到打秀才们的屁股。
其实这漕口,还真就是读书人。是什么样的读书人呢?就是那些帮着解释官府制定的漕运规则的人。能解释朝廷制定的规则的,可不都是读书人。一般的读书人还不行,得是有功名的读书人,最少也是秀才。时下人把这种以嘴巴解释规则搜刮漕帮作为其谋生手段的人叫‘刁衿劣监"。为什么叫刁衿劣监呢?其实这原本是说漕口这些人的身份是青衿监生。青衿是说考中秀才功名的人,他们穿的就是青色的生员服。还有一种人可以跟秀才有同等的身份地位,那就是监生。监生是花钱买来的功名,但待遇上是一样的。因此也叫青衿监生。因为这些人盘剥的厉害,‘刁’和‘劣’是他们在小老百姓中的印象,这才被叫做刁衿劣监。这些人年龄差别很大,从十几岁的孩子,到六十岁的老人,只要考入府州县的国立学校就算数。入学后,每天听点名,在学官的教谕和训导下准备考举人,他们出身贫寒,收入微薄,生活穷苦地位不高,这就注定了漕规这里面的利益对他们极有吸引力,他们的"刁"和"劣"都是利益使然。
这样的一些人,明着是帮着朝廷管理漕帮,其实早成了漕帮利益链中的一个环节。像是漕帮的事情闹了上去,处理的办法不外乎是圣旨申斥,重申漕运纪律,要求严肃处理漕口。漕口方面的扩张势头受挫,生态平衡有所恢复。再接着过不了一年半载,又一个循环开始。
这就是所谓的漕帮。六百年来都是这么运作的。
身份上来说,漕帮属于不黑不白,纯属灰色地带。
四爷从御案的下面抽出一份奏折,是田文镜上的关于整顿漕务的折子。这折子压在这里有半年了。他顺手就扔给下面跪着的弘昼,“看看这个。”
弘昼手刚伸开,折子就飞到手上了。他不由的看了自家的皇阿玛一眼,这个准头啊,真高。
收回胡思乱想的心,将折子打开,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两遍,这才将折子合上,也不跪着了。盘腿干脆坐在地上,脑子却转了起来。
这折子是田文镜上的,不得不说,皇阿玛看重这个人确实也没有看错。漕运这么棘手的事,不是什么人都敢朝这个麻烦伸手的。折子上说,举荐翁岩、钱坚及潘清三人整顿漕务。而折子上对这三人的想法也有了简单的陈述,说是三人请朝廷恩准开帮收徒整顿粮务。
这话想法,短期内当然是行得通的。
“但怕就怕尾大不掉啊。”弘昼皱眉,“儿子这段时间也在想这事,要成立帮派也行,但这帮派不能掌控在别人的手里。”
四爷摆摆手,“先回去琢磨琢磨,琢磨好了,咱们再说。”
弘昼朝后看了一眼,后面隔间里有孩子的哼唧声,估计是弘晶醒了吧。要不然不能这么利索的打发自己回去。
这么想着,就站起身来,脚有点麻,跪的时间有点太久了。
没敢耽搁,将折子放在案上,这才小心的退出去。
弘晶是醒了,四爷直接抱着孩子去后面找林雨桐给孩子喂奶了。
“骂弘昼了?”刚才碧桃回来说瞧见五阿哥一瘸一拐的走了,想着也是挨骂了。
四爷伸手摸弘晶尿了没有,嘴上跟林雨桐说这事,“……最近闹的有点过,不过还算是带脑子了,听的事多了也都往心里拾掇,算是知道轻重……”
小事上常犯糊涂,但大事上却从来不敢马虎。
就顺势说起了刚才说的漕帮的事。
林雨桐第一个反应就是:“青帮?”
青帮给林雨桐的印象太过深刻了。
“青帮还没成立。”四爷跟他解释,“如今田文镜上折子,说的就是翁钱潘三人请旨成立青帮的事。”
哦!对了!青帮也叫清帮,这开始的一段时间内,是有合法地位的民间帮会组织。
这个事啊。
不行吧!后来发展的拾掇不住了。民间还有传说乾隆都入了帮会,帮里更有盘龙棍一说。真假不可知的。但这些都足以说明其势力的大小。
四爷哼笑了一声,“还有你不知道的。这翁钱潘三人,可都是天地会背景……”
林雨桐一下子就愣住了,“真的?”
真的!
以前细细查史料,书上是这么记载的。这半年来也叫老七细细查了这三人,没错,就是天地会的成员。
“田文镜举荐的这三位是异性兄弟,按照年岁长幼来分,长者姓翁单名岩,字福明,道号德慧,江苏常熟人,原籍山东东昌府聊城县鼓楼街,秀才出身,后弃文习武,在河南少林寺习艺,雍正二年加入天地会;次者姓钱单名坚,字福斋,道号德正,原籍山东东昌府聊城县,迁居河南,经商,雍正二年随翁加入天地会;最年幼者姓潘单名青,字宣亭,道号德林,浙江杭州武林门外哑叭桥人。此三位就是后来青帮拜的祖师爷。因三人受教于罗祖教下,另外,长房翁岩出自少林,且罗祖教下本源自禅门,为追本溯源,所以青帮同时也供奉禅门达摩祖师至六祖惠能,传道亦传禅以宗教立帮。”四爷轻声跟林雨桐解释了几句就笑,“你还当那些小说全都是胡编乱造的。其实大概的背景是没有太大错漏的。”
这么一说林雨桐就知道了。青帮洪帮有时候搞不清楚,其实天地会就是洪帮的前身,其渊源颇深就是了。
关系挺复杂的,一时半会的也说不清楚。林雨桐对这些也不是很关注。反正不管怎么着,最后没成事就是了。再说了,四爷手里攥着武器,水师往江道上一放,足以震慑一众宵小了。
漕务整顿,按照这三人的办法,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四爷不会那么干的。但该怎么干?怎么才能平稳的过度,这却是个大问题。
六百多年的积弊,不是一时半会能理清的。
好像是知道林雨桐的想法似得,四爷就笑:“你啊!傻了吧。这三个人这时候冒出来,请旨开帮收徒,那你说人家原先开帮收徒了没有?”
入了天地会了,怎么会没收徒。
林雨桐一下子就明白了,“漕帮早有了。只是没转到明面上来。他们这是想要在明面上要个光明正大的合法身份……”以壮大自身。
四爷点头,所以弘昼一开口就问说您知道漕帮吗?他定是跟那些三教九流打听到什么了。漕帮这个称呼在暗地里早就有了的。
“……组成成份单一。以家无恒产的青壮年男性船工为主,吸纳了一部分底层读书人。组织严密。有残酷的漕规、家法,和江湖义气维系着体系的严肃性。准军事化。旗语、暗语和帮规,准军事化部署……”四爷挠头,“顽疾啊!”
林雨桐抱着孩子,心思也跟着转。总的来说,四爷的手段还是温和了。杀人的确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弄不好只能激化矛盾。这里面还牵扯到民族矛盾,就更得谨慎行事。杀了三个人容易,可之后了。他们以江湖义气为组织,又集结的都是穷的叮当响的青年人,一个个的彪呼呼的,成功被洗脑之后,基本就失去辨别是非的能力了。你说着乱起来,大好的局面又要停滞不前了。
怎么办?
林雨桐低头看着几个孩子,“要不是这几个孩子拖累,我都去了。”
四爷看她,“你真是闲不住。你去……你说你去能干什么?”
就凭我的能耐,还混不进他们的核心?
胡闹!
可不光老婆想这么胡闹,他儿子也想这么胡闹。
弘昼信誓旦旦的,“真的!没人知道儿子是谁。儿子就是周五爷周宏。儿子想亲自去瞧瞧……也想见识见识这些人到底是个什么成色……漕运之事非同小可,这可是能直插到京师的水道,轻忽不得……”
四爷摆摆手叫他先下去,这事没他想的那么容易。
第一要做的不是那些,而是先得拿出诚意来,叫百姓知道,盘剥的不似朝廷。那么第一下要处理的就是这些漕口。
其实他们在其中扮演了最恶劣的一环。
这事的处理,四爷找了理亲王和十三爷来商量。理亲王一听这事,只搓牙花子,“这事啊……皇阿玛当年在乾清宫的大殿柱子上写了几个字,一个是三藩,一个是台湾,再一个就是漕务……三藩平了,台湾收了,就只漕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