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笑笑就进屋,顺便关门,给清远放桌子上去了。
这也没啥不礼貌,大人说话,小孩回避嘛。
清远还当是两人聊闲话呢,结果隐约的听见啥选举。他起身,悄悄的把门开了留了一条缝隙。外面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咱兄弟之间的关系,我也不给你来虚的。谁闹腾着要把咱选下去,咱心里有数。是这……你选咱,把相好的这么些关系都给咱动员上,你放心……不管是承包地的地租,还是……如今刚出来政策,农业税国家不收了……但是像是国家有啥好的补贴性的东西,还是先优先给咱这些人……”
老二连连点头:“好处紧着人家就行。咱兄弟之间是啥关系?铁打的关系!不选你选谁呢!你放心,一会我就给相好的打电话。”
两人谈的挺好。
清远听见人走了,才出去,英子就说:“还拿了一桶油一袋米。”
进门就带着的,还以为是人家来县城给家里买的东西,走的时候就拎走了。可一说选举,她就知道。这是人家表示心意的东西。
清远问老二:“这是贿选吧。”
老二知道这孩子想问啥:“你没怎么在村上呆过。这些事你肯定也不知道。”他就细跟孩子说了。
从几十年前文革时期说起,先是李姓村长如何如何的村霸,然后说到张姓村长如何如何的抢班夺权。先是不成儿女亲家反目成仇,包括谁家的儿子跟谁家的闺女谈恋爱最后又娶了谁嫁了谁,这里面的恩恩怨怨都说了。张姓村长是怎么叫李姓村长麻痹大意从而把对方赶下台的。他上位之后,跟谁和谁形成了铁三角,怎么发财的。后来,又想培养他的大儿子当村长,但下面的意见大,他就拉了一个刘姓的有野心的小伙子当挡箭牌。结果这个刘姓的小伙子是如何如何背着他行事的,然后假太子最后顺利登基而真太子如何被一脚给踹下去的。
把清远听的一愣一愣的,这小小一个村子,选举大戏听起来比之三国的尔虞我诈,都不遑多让。
他就问:“刚才那位就姓刘吧?”
老二一拍大腿:“就是他!”
那个被拉来当挡箭牌却成了最后赢家的假太子。
“那现在这是?”清远有些恍然,“真太子想要回‘属于他的’位子?”
对头!
正说着呢,大门被拍的啪啪的响,吓了人一跳。
清远看了一下时间,这都晚上十点半了。
不等老二问,外面就喊:“二哥,开门。是我!”
谁啊?
清远看他二伯,他二伯悄声说:“真太子!”
我去!
你方唱罢我登场。
他又躲进去了,看看今儿这都唱的是哪一出。
然后张太子进门了,特别热情:“还怕你们睡了呢。”他拿出好酒,“当年我结婚的时候还是二哥做的引郎,还有老四,对不对?这是当天晚上你们在我家院子埋进去的酒,二十年了吧。我今儿专门挖出来,咱哥俩把这个喝了。”又看英子,“二姐,给咱炒盘菜呗。你们搬到县城,我是想吃二姐的做的菜都没地吃去……”
清远在里面听着,觉得这位更有意思。
很会说话,叫人听到耳朵里,觉得亲的不行。
这二哥二姐的叫着,然后听听人家那感情牌打的。一出口,就说了,咱这交情,最少是二十年了。
清远也想听听他二伯怎么说。刚才可是信誓旦旦的说了,他是支持刘姓在位村长的。如今又该怎么回复这一位呢?
老二说的比这位真太子还情真意切:“不是我说,你就不该来这一趟。有那时间疏通疏通别人的关系。咱这是啥关系!亲兄弟一样啊!二十年的交情?你爸是我爸的爷爷给救回来了。你爸跟我爸的关系,那是啥关系?就差磕头拜把子了。咱这是世交。来这一套,多余!”
然后两人就着油炸的花生米,凉拌的猪头肉,干掉了一瓶藏了二十年的陈酒。
走的时候都十二点了。
张姓太子硬是把两条烟给扔桌子上:“不收就是看不起兄弟。再说了,兄弟还得靠二哥多出去给咱活动活动,见了人总得散烟吧。总不能叫二哥往里面贴。”
就这么着,这位又走了。
从窗户上看着楼下的车离开了,老二才回来,跟清远骂:“都他妈什么玩意!一样的种地,种一样的地。大家一年的收成是多少,这都是有数的。可这些呢,村长干上三年,房子也盖起来了,城里的房子也给儿女买了。钱从哪来的?”
英子就说老二:“小声点。哪里不是这样?”又跟清远学,“村里有个老D员,在村上碰见这些干部就挡着问,你们都是干部,那你们跟大家说说,你们都是怎么发家致富的?领头人么,也教一教大家。哪怕教一下大家种地搞副业也行啊。地是咋种的?按照你的花费推算收入,你这地亩产可了不得,袁LP都没有你们厉害……不是种地,是搞副业?啥副业?养猪?那你这猪养的可以!你比桐厉害的多。你们当啥村长支书嘛,你们该跟金老四和桐一样,去当部长市长去。这不是埋没人才吗?”
英子是学的惟妙惟肖,清远都想象的出来,当时那是个啥场景。
老二就说:“要不是有好处,谁干那个!换这个跟换那个,有啥不一样的?”
清远就不言语了,这个问题是个相当复杂的问题。
可要解决问题,得先了解问题。可症结就在,谁能扑下身子好好的去研究这些问题。你深入农村,你可能永远也看不到这些深层次的东西。领导看到的,也都是结果。而这些问题,就掩盖在结果之下。或者说,也不是领导真不知道。可就算知道了,又怎么解决呢?这里面牵扯到利益,牵扯到宗族。压下这一头,翘起这一头。
清远听的直挠头。说了半晚上,再次看表,都已经是夜里两点了。
英子就说:“别折腾了。跟清安睡一屋,凑活一晚。”
清远应了,进去的时候清安已经睡着了。他脱了衣服才躺下,门铃又响了。他悚然一惊,为啥同一天晚上,都出来了。不用问,在村里,这些人也都有各自的眼线。紧紧的盯着彼此呢。要不然哪里会这么巧,送走一个来一个。
老二也都脱了,披着衣服起身,问外面:“谁啊?”
外面的人不说话,又摁了一下门铃。怎么鬼鬼祟祟的?
老二把灯打开,从猫眼里瞧外面,是个包裹的特别严实的……女人?
他倒是不害怕,门打开了。
外面的人先进来,等老二把门关上了,才把围巾从脸上扒拉下来,“哎呦!兄弟,是我!”
“改弟姐,是你?”老二就叫英子:“是改弟姐,你起来吧。”
这位是啥来意呢?
清远以为这是个给自己拉选票的,女同志这大晚上的,也不容易。
老二一听是为选村长的事来的,就先说了:“我的姐咧,你掺和这事干啥吗?”
原本是斜对门的袁家的老姐,老二说的时候就带着几分实心实意。这么大年纪了,折腾啥?
袁改弟就说:“不是给我拉的。是给老春!”
老春?
跟老二的关系也很好。清远好像也听过这个名字。
老二就说:“那他咋不来?看这大半夜的……”
袁改弟就摆手:“老春不敢跑。我们是这么计划的。我替老春跑,偷着拉选票。村里盯得紧,知道老春不跑,也没人把老春当对手。到时候,咱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清远心里就‘呵’了一声:没想到背后还有暗度陈仓的。
这一个村是如此,其他村若不是如此,相差只怕也不多。
然后老二又说,“大半夜的,老姐姐你的跑来了,老春请了你这么个大面子的人。还有啥说的?你放心,我这边的票,肯定都是他的。”
对方得到想要的答案,留下一袋子面粉,还有半袋子的瓶瓶罐罐,什么油盐酱醋洗衣液洗衣粉洗洁精洁厕灵,啥玩意都有,都是家里用的上的。
英子把东西都归置了,就骂老二:“你可玩这把戏,你等着小心被人家给揭穿?”
揭穿个屁!
一个个弄的恨不得掐死对方,他们能知道我都说了个啥?
反正每次到选举,装模作样的填了,但其实是空白的票折叠起来交上去的。
这种事,稍微一犹豫就把人给得罪了。他谁都答应,谁都不选。谁爱上台上台去,管咱啥事?
清远回京后,在家里就说起这事。
把清宁和清平几个听的一愣一愣的,随即又觉得特别好笑。
一个小小的村子,一个小小的村官,我的天啊!恨不能上演一出三十六计七十二变来!
可笑不可笑?!
为了那点权为了那点钱折腾的,出来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眼界宽了,回过头去看,就会发现,那些斗啊争的,有什么意思?
清平觉得这样下去不好,回去就打电话,意思是:“地不种了,承包出去吧。我爸也到京城来。”
老二死活不舍得他的地:“我有空就去京城。不种地我干啥啊?”
“出门遛弯,没事带着孩子出门转转……等孩子上幼儿园了,你跟我妈出去旅游去……”城里的老头老太太不都这样。
老二才不:“清安还没大学毕业,还没娶媳妇。我这就不干了?充老太爷了?不像样!”
舍了啥,也不舍他的地。
农村就那么好?
“这不是农村好不好的问题,而是你对土地有没有感情的问题。”四爷叫清远在书房里坐了,就说了这么一句,“不要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你现在遇到的问题。你还得沉下心去,多跟像你二伯这样的人打打交道。听他们都是怎么想的,怎么说的。”
他并没有告诉孩子事情该怎么办。这得叫他放手去做。
哪怕是错了,自己再来收拾烂摊子,也得叫他知道错在哪了?
清远觉得这个年,过的是最沉重的一个年。
之前管理公司的时候,压根就没有过的感觉。
这种感觉叫做——担子!
公司是自家的,他处理起来云淡风轻。
但现在,只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沉重。
开年上班后,镇上的工作人员都撒出去了。撒出去干啥?蹲点。
一个村一个人的蹲点,保证选举顺利进行。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他被安排回村里了。
有些人不敢认,但有些人一眼就认出来,这绝对是金老四家的小子嘛。
这种感觉不好!
认出来的人会完全把他当成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他也一直避重就轻,从来没有发表过什么意见。
但到了选举的时候,按照流程是要讲话的。他是负责监督的。
因此在大会前头就说了:“……我们该选什么样的村长?该选一个为大家办事的村长。比如,这三年任期里,保证给大家修哪一段生产路,保证给村里的幼儿园改建,比如增加个卫生间,比如教室里添上空调,叫孩子们能在一个相对舒适的环境里学习玩耍……目标不必大,只要是大家急待解决的问题,只要真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只要承诺的都能兑现。我看,这样的村长就能干!”
竞争避免不了,那就得良性竞争。
只要办的事都是好事,那大家选他又何妨。
至于是不是在任期里存在违法乱纪贪污等等的问题,那是之后要讨论的。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干涉就是引导。
先说你们准备给村民办啥事,咋办这事,多久办好。办不好是引咎辞职还是怎么着!立下军令状再说。
是好是歹,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
所以,这次的选举还算是不错,比如田间的生产路太窄,如今的农用车不好进这些实际的问题,就有人承诺给解决。也有人说家家门口的粪堆导致环境脏乱差。应该统一管理,村里会负责清理垃圾等等。
事都不大,但一件一件小事办好了,大家就会方便很多。
因此清远回去就写了一篇文章。还是谈的为人民服务。还怎么才算是为人民服务。他把他的工作经历放在了文章里。强调职能部门应该转换思想,切实的将管理职能转变为服务职能。
然后发到邮箱里,叫他爸帮他润色。
四爷却压着这份稿子没急着帮他发表:等你工作满一年之后,你再来看你这篇文章。
可直到五年后,清远重新被调回京城,他才真的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调子太高了!
在什么位子上干什么样的事情,你不到那个位子上,永远不知道面临的问题是什么。
回了京城了,爹妈却不在京城。
三年前,金部长成了蜀省的省长,而林市长如今是庆市的SHUJI。
老了老了,倒是成了周末夫妻了。
今年金省长以身体不好为由,辞职了。成了林SHUJI的贤内助。主要任务,就是带谦高。
严格在蜀省军区,清宁在这边的研究院做一项热力学的研究。一般人也搞不懂那些玩意。孩子他们基本是不管的。
大姐跟大姐夫到是一直在京城。大姐是忙着赶稿子,忙着减肥,孩子上幼儿园了,是连城这个妹夫办的幼儿园。孩子扔进去基本是不用操心的。接的晚了也没关系,连城帮着看着呢。他是个特别好脾气的人。接触的时间长了就发现,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很舒服。她跟清涓也有个儿子,才一岁。婆婆帮着看着呢。据说清涓跟她婆婆在家呛呛的也厉害,但从来没见恼过。有时候还挺羡慕大姐的,没婆婆,没人唠叨。
清平呢?如今倒是希望公公搬来住,好歹接送孩子不用她操心了。前几年徐天是觉得他去了亲家母就去不成了,坚决不去。
可英子怎么会跟着闺女过日子。孩子能上幼儿园了,她就回县上了。如今清安也算是毕业了,一边留校管着学校的实验基地,一边读研究生。工资不高,好处是离家近还稳定。从来也没有那种想走出小县城出去扑腾扑腾的想法。
英子唯一操心的就是,清安这女朋友到底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