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嘉就在这大雪之中离开了庄子,往那盐矿中出发而去,可是待到赶到这山脚下时,却见苍茫大雪,远山渺茫朦胧,仿佛隔着一层雾隔着一层纱,待要去打听,却是万径人踪灭,哪里有什么人烟。
顾嘉让那车把式在这山脚底下停着,又让两个骑马小厮顺着山脚下四处查查,听听动静。
只是过了那么一个时辰后,两个小厮都回来了,却是谁也没打听到任何消息,更不要说是雪崩的动静。
撩开车帘子,看那飘飞雪花被北风吹着扑打进车厢内,有那么一片落在她唇角上,那是刺骨的冰凉。
顾嘉说不清楚自己应该是放心了还是更担心,她哑声吩咐车把式:“回去吧。”
此时夜色更沉,路上偶有寒鸦被他们的车马惊起,扑簌出一树的雪花,黑暗中除了风怒吼着卷裹着飞雪的声音,只有他们的车轱辘沉闷地倾轧过积雪的嘎吱声了。
就在这颠簸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回到了山庄之中。
一到山庄门口,就见小穗儿和王管事都等在那里,正焦急地垫脚探望。
看到顾嘉回来了,小穗儿都要哭出来了:“姑娘,姑娘,你可回来了!”
顾嘉颓然地笑了下:“没事,回去吧。”
跑了这一趟,脚冻僵了,手也麻了,一无所获,她浑身疲惫。
也许她应该回去喝几口温酒,趁着那酒意躺倒在暖和的被窝里闷头大睡,一觉醒来,她该知道的消息一定回来的。
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小穗儿跺脚:“姑娘,齐大人受伤了!”
顾嘉听得这话,顿时僵在那里。
小穗儿抹了把眼泪:“刚刚送过来的,一直等着姑娘呢,姑娘你快去看看!”
顾嘉直接从马车上跃下,扑过去,揪住小穗儿的衣领:“他在哪儿,在哪儿,伤得如何了?”
小穗儿喘息困难:“在,在以前齐大人住过的客房里……我不知道,不知道……”
顾嘉放开小穗儿,冲向客房。
这一夜,雪特别大,是顾嘉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
她觉得她永远忘不了绣鞋跑在大雪中的滋味。
一脚踩下去,陷进去,拔出来,再踩下去,再陷进去。
她可以感到每跑出一步,脚就踢起一阵雪花。
她的裙摆被打湿了,眉毛也沾染上了雪,冰凉冰凉的。
不过她并不在乎。
去看看齐二,齐二伤得怎么样,这成了她在这片冰凉中唯一的执念。
她终于跑进了齐二曾经住过的那间客房,推门进去,哗啦啦的风便随着那门一起冲入。
她这才意识到,赶紧关上了。
关上门的她望向榻上,却见榻上,一个男子虚弱地躺在那里。
她几步扑过去,果然是齐二。
脸色苍白,眼眶凹陷,凸显得那鼻子越发挺阔,跟一座山一样孤零零地矗立着。
他下巴那里有些青黑色胡茬子,脖子并锦被上还有些血迹。
这都和上辈子一般无二。
顾嘉看着这情景,突然就大哭起来。
她不知道是哭这辈子的齐二,还是哭上辈子的。
她想起了上辈子自己凄煌的心情,看着齐二那伤弱的样子,心里当时有多怕,多怕他再也醒不过来。
她哭着的时候,床上的齐二虚弱地睁开眼。
他看了一眼她:“你……去哪儿了?”
他声音嘶哑无力,像是破败的风箱里拉出来的那种声音。
顾嘉抹着眼泪哭:“我错了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出去找你了,找了好久好久!我知道我不应该胡乱跑出去,可是我心里就是不安生,我怎么也没办法呆在屋子里,我等不及。”
齐二看她哭的样子,手动了动,他想抬起来替她抹抹眼泪,再揉揉她的脑袋,可他终究没那个力气,颓然地把手放下了。
顾嘉见了,赶紧握住他的手腕,抬起来,睁着泪眼问:“你要干嘛?”
她把脑袋钻到他手底下:“你要摸摸我吗?”
便是此时身上痛得厉害,齐二也不由得笑了:“别哭了,我没事。”
说着,他还是拼命地用手摩挲了下她的脑袋。
她头发上也沾染了雪,显见的是在外面瞎跑了很久。
她脸上也有雪花,脸颊绯红,就连鼻子都通红通红的,这么一哭,鼻尖闪着湿润的光亮。
齐二大口喘了下气,他是真得很痛,也累了。
他为了等她回来,看她一眼,已经拼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没事,大夫已经帮我看过了……”他断断续续地道:“我怕你今天一直等着我……等不到我担心,所以我让人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这样必是唐突了,也会引人猜忌,不过齐二这时候不想讲究那么多了。
在他面对着周围那要将人淹没的大雪时,在他以为就要命丧于大山时,他便突然觉得,世上所有自己曾经在乎的那些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他就是想见到她,想看她好好的,想告诉她自己没事不用担心,那么为什么不可以过去她的庄子里。
他还贪心地希望在他疼痛难忍的时候,陪在身边的就是她,娇软可爱的她,而不是那些粗心粗鲁的小厮仆人们。
为什么不可以呢?
所以他没任何顾忌,在众人猜忌的目光中,拼着最后一口力气,直接让人把他送到这庄子上来。
他就是要到她的庄子去养伤,想让她来照顾自己。
第130章 受伤中的温存
顾嘉慢慢地了解到,齐二这一次受伤果然是和上辈子一样的,雪崩了,这些朝廷命官不可能不管,齐二带着盐政司的人纷纷赶赴到雪崩之处,带领着人马去解救那些乡民们。
本来差不多乡民们都救出来了,这时候一个老爷子的儿子被大雪压断了腿,怕是成了残疾,这老爷子哭嚎了一嗓子。
就是这一嗓子,再次引发了一次轻微的雪崩,把山里一户人家给卷进去了。齐二年轻,又有功夫,他自然是当仁不让,冲在最前头去救人。
最后人是救回来了,他自己险些丧身大雪之中。
不过这辈子的伤显然是比上辈子轻一些,他身受重伤的时候还有些意识,知道大夫来给自己看伤,知道大家要给他寻一处养伤,他挣扎着告诉人家,说把他送到陈家的庄子上来,人家就把他给送过来了。
送过来的时候难免猜测,想着早听说齐大人有个相好的,是个少年,如今看来就是住这里了。
只是大家心里暗暗想,却没说出来。
齐大人不管私下是什么爱好,但是他为官正直,也确实为当地老百姓做了好事,大家都敬重他,就没人提这事儿。甚至他们离开顾嘉的庄子后,还互相告知,只说要瞒着点,别往外传,免得对齐大人名声不好。
顾嘉倒是不知道别人这误会,她如今正操心着齐二的身体,跑过去厨房给齐二熬鸡汤。
上辈子她是会熬鸡汤的,还亲自下厨给齐二做过。
这辈子她想开了,没为谁下过厨做过饭。
如今齐二受了伤,她想想,还是不放心,让人宰了一只养在庄子里的老母鸡,亲手给齐二熬鸡汤。
她熬鸡汤只需要一根柴就行了。
一根柴烧尽,这鸡汤也熬好了,汤汁浓郁入味,比一般厨子做得都要好,这是她的绝活儿。以前在村里她煮饭煮多了,慢慢地练成的,村里红白喜事需要熬汤都是找她的。
顾嘉坐在灶台前,慢火细炖,把这鸡汤熬好了,浓郁的鸡汤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汤汁清亮,上面飘着几滴油花。
她装在汤煲里,又扣上了盖儿,放在提篮里,让丫鬟提着过来,送给齐二喝。
齐二看她过来了,立即坐好了,也不用她扶着,就自己坐好了。
顾嘉看了看,觉得有点纳闷。
从大夫所诊治的伤势来看,他这辈子伤势和上辈子差不多啊,并无不同,两辈子是如此的相似。
可是这辈子……他好像感觉上比之前好很多?
之前的时候,他不能自己动,需要人扶着,现在却并不需要的。
“你若是觉得一个人坐起来艰难,可以让你的小厮过来帮着。”顾嘉怕他是觉得不方便,这么提议道。
“嘉嘉,不必,我这样就好。”齐二忙道:“虽是受了伤,可并不大碍,我只是需要静养,并不需要小厮过来照料。”
顾嘉心里更疑惑了,她连齐二所喝的药都看过了,药量以及各方面来说,这就是一样的伤啊,两辈子差距略大。
不过她也没多想,就让小穗儿把那鸡汤拿出来,给齐二喝。
“你觉得怎么样啊?是不是不好喝啊?”顾嘉看着齐二喝下,从旁边这么问。
齐二微怔了下,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顾嘉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好像有点没好气,那意思就像是——他若是敢说不好喝,她能当场给他翻脸。
齐二低头看看鸡汤,很好喝,他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鸡汤。
“很好。”齐二意犹未尽地道:“不曾想庄子上的厨子竟有这般厨艺,便是比起以前孟国公府里的厨子,并不差了多少的。”
孟国公府的厨子是以前皇宫里做的,那手艺自然是顶尖的,齐二这么说,实在是太给这位“厨子”面子了。
顾嘉顿时满意了。
哼哼,上辈子她也费心费力地给眼前这家伙熬鸡汤了,可是他说什么,说鸡汤这种东西,就让底下人熬就是了,她就不要动手了。
那意思好像是多嫌弃她熬的鸡汤,再也不想喝到她做的鸡汤似的!
害得她当时心里一赌气,从此后再也没下过厨。
本来夫妻之间,也不是说非要为他洗手作羹汤,左右有底下人呢,她愿意做,其实还是心疼他,并想着好好尽下妻子的责任,谁知道他竟然那么说,也太不识好人心了。
顾嘉想起这个,其实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小小的不舒坦的,以至于如今看齐二的眼光,那恨不得把这事儿给找补回来。
齐二显然也意识到了顾嘉的情绪不对,当下拿碗的动作都有些小心翼翼的:“嘉嘉?”
顾嘉回过神,当下故作不经意地道:“这个鸡汤可是熬了不少时候……”
齐二听着这意思,疑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问:“嗯?你熬的?”
顾嘉心中暗笑,想着他倒是挺上道的,淡淡地道:“是啊,熬得不太好喝吧,没办法,我以前也不是经常熬这个的。”
齐二凝着顾嘉,没说话。
顾嘉顿时纳闷了,什么意思,这是一听鸡汤是她做的,顿时觉得不好喝了?
还能这样吗?
谁知道齐二却哑声道:“嘉嘉,你过来。”
顾嘉觉得,凭什么他让自己过来她就过来,不过她两只脚倒是听话得很,真得乖乖地过去了。
齐二轻叹一声,握住了她的手。
碍于小穗儿在,顾嘉想小小地挣扎下,可是到底没挣扎。
小穗儿很识眼色地出去了。
齐二握着顾嘉的手,仔细看了看,依然是削葱一般的手指,水嫩白软的。
他用自己的手包住她的手指尖,低声道:“下次不用给我熬这个了。”
顾嘉一下子听到和上辈子一样的话,下意识问:“为什么啊?”
——这是她上辈子没有问出口的。
齐二低声道:“只是一口鸡汤而已,你做得自是好喝,但于我来说,好喝一些,难喝一些,差别并不大,都是果腹而已,我并不在意这些。反而是你,何必费那精神,劳心劳力为我做这个。”
她是博野侯府的大小姐,他并不想让她去做这些下人做的事情。
她就该被人伺候着,享受她该享受的就是了。
顾嘉愣了下,她的脑子里一直转悠着的都是“他喜欢喝”和“他不喜欢喝”,她从未想过原来还可以是这样的思路,他还可以是这样想的。
那么上辈子,他也是这么想的吗?
他是说让自己以后不要做了,所以自己就以为,他是不喜欢,干脆让自己不要做了免得为难他。
却不曾想原来他还可以是心疼自己不想自己那么辛苦,更不曾想过去问一问他。
这是自己的怯懦,当然也是他的寡语。
为什么自己不大胆去问,为什么他不和自己说清楚?
夫妻两个人的日子就是这么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今日一个小小误会,明日一个并不太愉快的自以为是,于是本应相许的两个人彼此南辕北辙地走下去,终于因为四年无出,也因为那几个月的分离,导致了最后临死前都没能解开的结。
“嘉嘉?”齐二疑惑地扬眉:“你是有心事吗?”
顾嘉抬起头,望向他,看到了他黑眸中的温柔。
那温柔犹如一汪泉,上辈子她看到过,却从来未能走进去。
她怔怔地看着他,慢慢地凑近了。
四目相对,齐二呼吸几乎停滞,一动都不敢动。
两个人的距离是如此近,近到睫毛和睫毛相接。
“是啊,我有心事。”顾嘉喃喃地道:“我想看看你的眼睛里有什么。”
“我的眼睛里?”齐二望着顾嘉的眼睛,那么近,黑若曜石一般的眼睛,里面有着自己:“我的眼睛里不是有你吗?”
而顾嘉的眼睛里,也有他。
顾嘉深吸口气,闭上了眼睛。
上辈子的齐二,眼睛里也是有自己的,只是自己从未看清楚罢了。
这时候,一个似有若无的吻落在了她眼睛上。
齐二的动作压抑克制,却灼烫,像火一样。
这是他惯有的温度。
顾嘉在他的吻中,想起了许多许多过去的事。
她记得,他明明当时虚弱得起身都要她扶着的,可是有时候却好像又是有力气的。
比如——这种事情的时候。
灵光一闪,顾嘉想明白了。
她睁开了眼睛,歪头打量着眼前面红耳赤沉吟在那个吻中的齐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