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活一辈子,她当然不会犯这种傻了。
当下她淡淡地瞥了一眼有康,挑眉问道:“这就是你们有钱人家丫鬟的礼数,竟然这么盯着我看?”
有康一愣。
刚才在那么一瞬间,她恍惚仿佛看到了侯府夫人的影子。
到底是母女,这乡下丫头竟是像极了夫人的?
她心神一敛,忙道:“姑娘恕罪,这是奴婢的不是,奴婢伺候你洗漱吧。”
洗漱?
呵呵。
顾嘉冷笑一声,端起那脸盆来。
有康眨眨眼睛,就这么看着,心中暗自嘀咕,这乡下丫头是要自己洗漱吗?
谁知道正想着,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
二月天里,这客栈本就处于山脚根下,阴冷阴冷的,又被泼了这么一盆带着冰渣子的冷水。
有康冷得僵硬,呆站在那里,竟是不知道如何反应。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一阵冷风随着那大开的门扑进来,呼拉拉的风吹在有康身上,有康脑子嗡的一声,浑身的血液都仿佛结成了冰。
“这,这是怎么了?”进来的是李嬷嬷,看到这情景也是傻眼了。
“我们虽是乡下人,可是大冷天的,是决计不会用冰水洗手洗脸的,女人家嘛,难免落下什么毛病。你们这些城里人,到底是傻了一些,竟然要用冰水来洗漱,怕是根本不懂这冰水的坏处吧。”顾嘉摇头,眸中满是怜悯:“所以我今日干脆让这丫头品品冰水的滋味,也算是给她长下见识。”
李嬷嬷又是一愣,看看顾嘉,再看看此时已然落汤鸡一般傻站在那里的有康。
“还不谢姑娘赏!”到底是博野侯夫人身边有头脸的嬷嬷,比有康有平这种丫鬟要懂得分寸进退,见此情景,马上呵斥有康。
有康的泪已经汹涌而出,那泪水和挂在睫毛眼帘上的冰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冷是热。
她已经被那盆冰水浇得麻木,浑身没有任何知觉了。
不过她到底是咽下委屈,噗通跪在那里,一字字地道:“谢姑娘赏。”
第3章 南平王世子
一夜无话,第二日醒来时,便见窗外比往常更白亮一些。
顾嘉知道这是下雪了。
她披上夹袄,来到了窗前,透过窗子看远处白茫茫的山,却见雪花飘舞群山起伏,好一个银装素裹的世间。
顾嘉看着这场雪,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定。
她是记得这场雪的,因为这场雪,她的行程耽搁了一两日。
连这种些许小事都和自己记忆中一样,那其他大事呢,必然也是一样的吧。
如此一来,自己倒是可以利用自己前世的所知来自己好生谋划了。
之前还不够笃定,现在是确信无疑了。
她回忆着往后六年将会发生的大小各样事,心中不免泛起惬意。
上辈子的那个顾嘉为了能让博野侯府看得起,也为了让夫家孟国公府看得起,实在是拼尽了力气的,累得气都喘不过来。
这辈子,她有了这个先机,不需要再那么辛苦了。
先过去博野侯府,把曾经堵心的通通给掰过来,出一口恶气,再趁着那爹娘对自己愧疚正浓,把能提的要求都提了,把该捞得都捞足了,然后撒腿离开。哪怕离开后只做一个寻常农妇,也好过在那深宅内院憋屈地过一辈子。
正这么暗自盘算着,便听得窗下有人在窃窃私语。
她探头往窗子外看了看,认出正是有康有平那两个丫鬟在说话。
她们其实是在楼下树底下,距离这窗子并不近,自以为私藏在那里说话会隐蔽,但其实楼上人听得真真切切。
顾嘉昨晚小小教训了有康后,便对这群势力奴才的气恨减淡许多,本来已经懒得理会这两个人怎么想了,谁知道听到她们在那里偷偷说话,仿佛提起自己,不免竖起耳朵细听。
那有康却是在用沙哑带着鼻腔的声调冲着有平哭诉。
“真看不出来,她竟是这么一个有手段的,着实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依我看,回去府里,咱不在她跟前服侍还好,若是真落在她手里,怕是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她这手段,倒是高明得很,可真看不出来呢!”有平若有所思。
若是有康心中不忿,说姑娘歹毒竟然用冷水谋算她,那姑娘会反过来问我当姑娘的竟然用冷水洗漱,你这当丫鬟的怎么就不能浇一盆冷水;若是有康辩解说不知道洗漱不可以用冷水,那姑娘可以说这是教你长见识的。
反正怎么说,姑娘都有理,有康只能憋屈着了。
“可不是么,真是堵得我哑巴吃黄连,苦只能往肚子里咽!”有康抹了一把眼泪,紧接着便打了一个打喷嚏。
她昨晚得了那盆冷水,又着实跪了一会,回去房间就喷嚏不止,怕是要得风寒了。
“罢了,我们之前都小瞧了她,以后都小心着些吧,这得好生当主子看待,要不然等回去侯府里,她朝夫人跟前一告状,遭殃的必定是你我。”
“说的是,可真真是错看了她!”有康心中不忿,哀怨异常。
顾嘉听着这两个丫鬟在那里唧唧歪歪,颇觉得好笑。
这两个也实在是笨,搁那树底下说话,楼上客房里听着简直是在耳朵边说话一样,听得真真切切,她们也不怕丢人?
她心念一动,干脆随手拿起旁边的一块皂,直接对着那树底下扔过去。
“呀——”树底下两个窃窃私语的丫头一惊,之后恍悟什么,赶紧做鸟兽状散了。
顾嘉冷笑一声,突然发现,这两个丫头也实在是愚蠢至极。自己上辈子是有多傻,才能看不出来这两个丫头的心思,竟然就那么忍心吞声那么久。
她站在窗子前,隔着那飘洒的片片雪花,望着那连绵起伏的雪山,只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变得缥缈又清晰。上辈子那个糊涂的自己,临死前才终于醒悟了。
自己何其有幸,能够重活一世,倒是能好生扬眉吐气一番。
正想着间,突觉周围仿佛有一道目光正看着自己,她微抬起头,只见对面不远处的客房,同样是二层的客房里,有一男子正立在窗前。
那男子看着颇为年轻,也不过二十上下,容貌俊美,肌肤雪白,黑眸生得犹如黑曜石,鸦青色长发顺着他的肩膀逶迤而下,身穿紫罗兰长袍,头上戴着八宝紫金玉冠,浑身上下透着尊贵。
这个人,顾嘉是知道的。
上辈子她也是在这个客栈里遇到过,和博野侯府家的两位公子有些交情的,南平王世子赵脩,是南平王世子的嫡长子。
上辈子的顾嘉刚刚从乡下地方走出来,遇到这南平王世子赵脩,那自然是惊为天人,几乎不敢相信世间竟然有如此俊美尊贵之人。
这落在随行嬷嬷丫鬟们眼中,自然又是引人笑话。
死过一次的顾嘉再次看到这尊贵不凡的南平王世子,心中有几分淡淡的笃定,那是世间一切都随着自己的记忆在行进的笃定感。
而除了那几分笃定,再无其他了。
锦绣富贵窝里走了一遭,她早看透了这些侯门公卿世家子,即便是南平王世子又如何,不过是吹箫弄月吟诗作对的虚架子罢了。
他们不会看得起她小小一个乡下女,她也再不会把他们放在眼中。
更何况,顾嘉记得,这位南平王世子后来也是早早地没了的,比她死得还早。
顾嘉漠然地收回了目光,之后抬手关上了窗子。
随着那朱色窗棂合上,外面那个粉雕玉琢的世界,连同那尊贵俊美的男子,都逐渐缩小为一条细缝,最后终至不见了。
——
因这一场大雪,顾嘉的行程自然是耽搁下来。而随行的有康也因为顾嘉那一盆冷水得了个风寒,躺在客栈里高热不退。
顾嘉倒是没想要她的命,便也让人去请了大夫来,胡乱地吃个药看病。
与此同时,住在对面的那位尊贵世子自然也因为耽搁下来。
这次接顾嘉回燕京城的是博野侯府的一位管事,姓谭。这谭管事人情练达,也曾跟着主家送迎客人,见识颇多,自然认出这位南平王世子,特意过去拜见了。
这件事自然回禀到了顾嘉面前,那李嬷嬷便撺掇说:“这位世子和咱家两位少爷素来都是有些来往的,南平王更是和咱侯爷有过交情。论理说姑娘既然遇到了,合该见个礼。”
顾嘉一听这话,便微微扬眉,不解地道:“我虽被养在乡下妇人之手,可是我的养父母也曾告诉我,男女授受不亲,既是出门在外,我无父母兄长在此,他亦无长辈随行,孤男寡女,哪有就这么去见面的道理?嬷嬷是好心,但是却不太懂理,亏你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难道不懂得避嫌,倒是要我这个姑娘家做出自毁名节的事?”
李嬷嬷微惊,抬眼看去,见顾嘉竟然是一脸刚烈,不由无奈。
要知道大昭朝民风还算开明,于女子禁锢并不若前朝那么严苛。两家既然素来有些交情,恰好在这荒僻之处遇到了,又被大雪困在客栈里,打个招呼见个礼,别人也不至于挑出什么大毛病,真没到毁名节的地方。
不过这世间总有一些人,拿着那迂腐的陈词滥调来说事,特别是乡下落后愚昧无知的百姓,反而比燕京城里贵家千金更讲究那老一套。
李嬷嬷心中暗暗有些鄙薄,不过还是笑道:“姑娘说得是,有理,是老奴想错了。”
顾嘉自然是知道李嬷嬷心里想什么,不过她并不在意。她可没想着去讨好谁,也不指望着给自己立下什么好名声,这一次她是怎么自己得意怎么来,谁让她不痛快,她就让谁不痛快。
至于她第一看不顺眼的,就是这李嬷嬷了。当年她妆匣里的那些头面,最好的一个钗子上面的珠子不见了,她胆小怯懦,怕博野侯夫人见了责备她粗心,都没敢提这事儿,后来只能推说不喜欢从此不戴。结果呢,过了好几年,她偶尔间看到李嬷嬷的孙媳妇头上簪子明晃晃地就有那颗珠子。
呵呵,当年她妆匣的那些东西,谁带头去中饱私囊的,她如今想想也知道了。
“你这李嬷嬷啊……”顾嘉轻描淡写:“年纪一把,却是屁事不懂,也不知道你怎么在侯府里混出这个脸面的。”
一听这话,李嬷嬷顿时气得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
李嬷嬷是博野侯夫人彭氏家生的奴才,是从小陪着彭氏一起长大的丫鬟之一,后来又当陪嫁跟着入了博野侯府。她在博野侯府的地位想来也是可知的,要不然也不至于被派来去迎接博野侯府自小流落在外的亲女。
接这位嫡亲女进燕京城,本是大功一件,若是这位嫡亲女以后前程好受宠爱,她也能跟着沾大光,是可以说道一辈子的。
结果现在,她竟然被顾嘉轻描淡写地好生一番嘲笑贬斥。
甚至用了“屁事不懂”这种粗话。
李嬷嬷此时脸上似火烧,胸闷气短,难受得几乎立不住脚跟,身子摇摇欲坠。
旁边的有平见了,不免暗自心惊,想着这位姑娘的嘴巴也太毒了。
先是招惹了一个有康,把有康弄得躺在榻上半死不活,如今又眼看气死一个李嬷嬷。
顾嘉自然察觉到了有平的神情,挑眉淡声问道:“怎么,有什么问题?”
有平赶紧摇头:“没有没有,姑娘说得在理!”
竟然连有平也向着这位姑娘说话,李嬷嬷原本的青红面皮变得惨白惨白的,她捂着胸口大喘气。
顾嘉看李嬷嬷那样子,心情大好,便很是宽容地道:“我看李嬷嬷好像身子不太好,莫不是这几天用冷水洗漱伤到了?有平,你快扶着李嬷嬷下去歇着吧。”
有平小鸡啄米一般赶紧点头,上前扶李嬷嬷。
李嬷嬷便是心中气恨,但是那又如何,这到底是才迎回来的博野侯府嫡亲女儿,她的身份地位都在那里,自己怎么也不好招惹。
心中鄙薄是一回事,面上却是不敢有任何不敬的。
当下咬牙颤抖着上前,谢过了姑娘,哆嗦着下去了。
第4章 博野侯府
雪下了两日才停,停的时候外面山路几乎已经被大雪封住,车马自然不好通行。
要那着急行路的客人便过去带了奴仆清理山路,如此忙了大半日,总算是清出一条路来可供马车通行。
顾嘉闲来无事,也不可能只在客房里坐着,偶尔间也会出去散散步,看看外面的雪景。
一来二去,自然难免遇到那位南平王世子。
不过她如今心性和以前大不同,自然对那南平王世子一个好脸色都没有,淡淡地看一眼,些许福一下,算是应付过去了。
那南平王世子看起来也是个少言寡语的,见了她后,也不多话,只淡淡地点个头,便不再看她。
顾嘉暗想,这就是你当我是蝼蚁,我当你是臭虫,相看两相厌吧。
住在客栈的客商行人陆续离开,顾嘉这一行人也要启程,临行前,有平突然找顾嘉说起了体己话。
“姑娘,过几日就要到博野侯府了,你必然是得侯爷和夫人疼爱的,可你到底初来乍到,怕是有诸多不便。有平虽然不才,但自小长在博野侯府,对那侯府上下都颇为熟悉。这些日子,有平一路跟随姑娘进京,是打心眼要好生伺候在姑娘身边的,但凡姑娘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有平,有平一定竭力相助。”
顾嘉听得此言,疑惑地扫了有平一眼。
这个有平是个有心计的,她是知道的,但是竟然这么有心计,却是让她没想到。
想必是看到这两日她先是泼了有康,又下了李嬷嬷的脸面,知道她不是一个好惹的,先来讨好她?指望着以后留在她身边当心腹?
她敢来自己身边当心腹,自己却是不敢收下这么个祸害玩意儿的。上辈子,她在自己身边伺候,却受那顾姗支使,不知道给自己下了多少绊子呢!
顾嘉淡淡一笑,却是对有平道:“我正愁去了侯府中,诸事不知惹人笑话,如今有你这么说,我倒是松了口气。这样吧,你先和我说说李嬷嬷和有康这两位吧……”
说着间,她故意一个停顿:“我性子不好,行事鲁莽,怕是已经得罪了这两位……”
有平见她这样,真以为她为此忧心,顿时大喜,想着自己正好帮她对付了有康和李嬷嬷,讨得她的信任。
这位嫡亲女再是不济,那也是侯爷和夫人的亲生女儿,断断不会慢待了她,以后她有了好处,自己也能跟着沾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