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墨一帆进门后,墨澜清的视线就紧紧跟着墨一帆,好像想从他的身上看出什么东西似的。
墨一帆没有理会墨澜清的视线,甚至一声招呼都没有同墨澜清打,迈着长腿到了床边,看见墨老爷子还能半枕着枕头,靠在床头,嘴角挂起一丝淡淡的笑纹:“爸,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墨一和冷哼一声:“你真的关心爸,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才到!你看看我们兄弟几个就差你了。”
墨一帆安然地回敬:“这一点确实不能同二哥比,我刚在楼下看到二哥的儿媳了,看来二哥家娶了一个好媳妇。”
墨一和面上表情一滞,自然听明白了墨一帆话里的讽刺。自己的儿媳都赶到了,可自己的亲儿子还不见人影,怎么都比墨一帆要晚。
墨一成见两人才见面就剑拔弩张的,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御龙首府离这比较远,开车过来也要久一些。爸身体还没好,我们都安静一点。”
墨一和转过身去,吩咐佣人拿温水上来给墨老爷子吃药。
墨澜清站在墨一帆的身后,看见墨一帆的侧颈处有一个暧昧的吻痕,看颜色还很鲜艳,应该是才种上不久的“草莓”。
墨澜清深吸了一口气,微闭着眼睑,仿佛可以看见在墨一帆接到电话之前,唐心语是怎样衣裳半褪与墨一帆在床上缠绵,在激情难抑的瞬间,搂着墨一帆的脖颈,将身子紧紧贴在墨一帆的身上,在他耳后留下印鉴。
墨澜清插在裤兜里的手掌紧紧地握在一起。
他重新睁开眼,强迫自己的视线从那块暧昧的红痕上移开。
自从在澳大利亚看到唐心语穿着婚纱的样子,墨澜清心里一种暗藏着一股邪念。如果当初没有认识田婉婉的话,他应该就能跟唐心语结婚了,连带着唐心语身后林家的势力就会全部收入自己的囊中,而不是现在拖后腿的田家。
墨澜清站在人群的最外围,没有人留意到他眼底的阴晴不定。
墨老爷子疲惫地抬起眼睛,去看姗姗来迟的墨一帆,费劲地说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自从上一次在公司拒绝了墨老爷子的要求后,墨一帆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没想到再见面会是在这个场景下。
墨一帆目光落在墨老爷子搭在被面的手上,居然觉得在这一刻墨老爷子无比地可怜,环绕在他床边的人哪一个不是狼子野心,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资产。
想到这,墨一帆忍不住放缓了脸色:“老宅的佣人发现你犯病了,就打了电话给我。”
墨老爷子轻轻咳了一声:“你半夜三更还赶过来,这么折腾做什么?心语丫头呢?”
听到墨老爷子提起自己的太太,墨一帆浑身的清冷顿时收敛了一些:“她听到了消息也放心不下,非要跟着一起来,现在在楼下等着。”
墨老爷子“吭呲”了几声,墨一成连忙拿过温热的帕子递到墨老爷子手上。墨老爷子擦了擦自己的嘴,才说了一句:“你们都很好,这大半夜的,都别耗在这里了,要回去的回去,要在这里住下的住下,管家会安排。”
墨一帆略微颔首,就要调转步子退出人群拥挤的床边。
墨一和关切道:“爸,您这样我们怎么能放心回去呢?我看我们还是轮流守着爸,万一有什么事情爸身边也不会没有人在。”
墨老爷子疲惫地摆了摆手:“你们都走吧,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们围在这里我头还更疼。”
墨一帆瞥了一眼墨一和:“二哥是觉得守在爸身边更安心呢,还是听爸的话走的好些?”说着不等墨一和回答,墨一帆自顾自边说边往门外走:“我是不想留在这儿添堵,我先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墨一和手指点着墨一帆的背影:“你……”
墨一成连忙按下墨一帆的手指,再次充当和事佬的角色:“好了好了,爸也说让我们回去了。我们都围在这里,空气都不流通,对爸也不好。”
墨一帆才把手搭在卧房门把手上时,墨老爷子忽然出声:“你们先回去,一帆留下。”
墨一帆脚步一顿,不用回头看都可以觉察到来自身后神色各异的目光。
家庭医生垂着头手脚麻利地收拾自己的急救箱,自动关闭耳朵,当周围的声音不存在,在管家的带领下率先退出了墨老爷子的卧房。
墨一成见墨一和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赶紧伸手拖着墨一和往外走:“走吧走吧。一帆,我们先下去了。”
墨一成经过墨一帆身边还特意低声叮嘱了一句:“一帆,爸爸身体不好,你体谅一下。”
墨一帆眼里泛起一抹凉薄,没有应声,只是把目光投向卧房里面。墨一和懒得去看墨一帆,扬着头径直越过墨一帆。寡言少语的墨一志跟在了后面,对墨一帆笑了笑,也走了。
最后出门的墨澜清负责关上房门,在房门合上的瞬间,他透过渐渐缩小的门缝看向只亮着床头灯的卧房内,墨一帆淡然挺拔的背影立在床边,与这间中式古典风格的卧房,格格不入。
听到身后房门完全合上的声音,墨一帆望着靠在床头的墨老爷子没有什么笑意:“爸,我挺好奇你有什么事情值得避开其他人跟我说的?”
墨老爷子看自己的这个小儿子需要仰头才能看得到他的眼睛,心里不禁涌起一股萧瑟之感:“一帆,刚家庭医生跟我说过了,这一次犯病我的身子状况已经大不如从前了。我这一生也算是各种滋味都尝过了,满足了。如果我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我也没有什么遗憾,可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墨氏。”
墨老爷子停了下来,缓了口气,看着不为所动的墨一帆,心里默默叹了一声。
“一帆,这一次城西项目让墨氏损失惨重,还好你有远见跟斯蒂安达成合作。我老了,也累了,不想去追究你和斯蒂安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只想在我走的最后一段,看到你们和和气气,互相扶持……”
听到这里,墨一帆扯了扯嘴角,依旧没有说一个字。
整个卧房像笼罩在一片死寂中,默默地陪伴躺在床上风烛残年的老人。
墨老爷子仰着头望着一声不吭的墨一帆,咬了咬牙:“这么多子孙中,你看着哪一个是最上眼的,让他多帮帮你。我能做的也不多了,只能是……”
“只能是把股份分给看得最上眼的人?”墨一帆挑了挑眉,“你绕来绕去兜了这么大的圈子,不就是想跟我说停止联合股东向墨澜清问责的举动吗?这一点你放心,那些追着要问责的股东并不是我煽动的。他们要问责,不在我的干涩范围之内。”
墨老爷子放在被面上的手紧了紧:“澜清是一棵好苗子,他这次只是经验不足,并不是他才干不行。他还年轻,只要你……”
墨一帆面色没有一丝波动:“没有人有义务和责任帮另一个人的行为负责。当年我投资出错的时候,你可没有对我有这份慈父心怀,我可记得你当时直接把我流放到新疆管矿了。”
墨老爷子没有想到墨一帆会在这个时候公然同自己翻旧账。
墨一帆扯起一丝嘲讽:“现在墨氏的事业版图更加宽广了,我觉得按照你当年的‘谁负责谁承担’的方针,可供澜清选择的地方可就丰富了。让我想想,内蒙古?还是中东?”
墨老爷子从床头直起背来,呵斥道:“你怎么这么狠得下心肠?他可是你的亲侄子!”
墨一帆毫不客气地回敬:“你也是我的亲父亲!”
墨老爷子语塞:“……”
墨一帆目光随意地在卧室内扫了一圈,最后忽然停留在另一侧床头柜摆放的相框上。刚才围在床边的人太多,遮挡住了屋内的大部分摆设。这下子没有了人的阻挡,借着床头灯的光亮,可以清楚地看见相框里的是年轻时的墨老爷子和一位温柔的女人。
墨一帆视线徒然变冷,语调冰凉地轻轻“呵”了一声,在空寂的卧房内显得尤其清晰。
他大步绕过床尾,在墨老爷子急忙扑过来阻止之前,一手夺过床头柜上相框,摊在掌心反复把玩,颇为玩味地斜睨向窘在一旁的墨老爷子,薄唇微启:“我上回进来时,怎么没有看见这只相框?”
墨老爷子张了张嘴,撞上了墨一帆淬了寒冰一样的目光,愣愣地闭上。
墨一帆一边慢条斯理地掏出相框里的照片,一边语锋藏刀:“在接到说你快不行了的电话,我心里还存着叹惋,可当我看到你坐在床上还有气时,我忽然觉得我还是太容易心软了。”
边说边把两人的合照取出来,指尖在墨老爷子身边那位温柔微笑的女人脸上怜惜地轻抚了几下:“为了说服我扶持墨澜清上位,你不惜使用苦肉计,营造自己行之将木的假象。怎么?你真觉得你是皇帝了,还搞辅国大臣这样可笑的东西出来?现在……”
“嘶啦——”
随着一声清脆的撕裂声,相片从中间一撕为二,一个严肃,一个温柔,两人各在一半的相片上,望着墨一帆。
墨一帆脸上浮现起罕见外露的讥诮:“现在还懂得使用道具了。就为了跟我打感情牌?老爷子,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墨老爷子急得要下床抢回照片,怒气冲冲朝墨一帆吼着:“好好的相片,你撕它做什么?!那是我和你妈唯一的合照了!”
墨一帆一甩手,“哐当”一声,相框砸烂在墨老爷子的拖鞋边上,吓得墨老爷子正要下床的脚又缩了回去。
碎裂的玻璃飞溅了出来,七零八落地躺在地板上,折射出床头灯的光亮,刺痛了墨一帆的眼睛。
墨一帆毫无表情地抬眼往床上看去:“你也知道那是我妈,你的太太,可你有把她当做你的太太吗?如果你真的有把她当作你明媒正娶娶回来,准备相濡以沫的太太,她怎么会在看到你把三哥领回家时,得抑郁症自杀?!”
墨老爷子按了按自己的额角,语气里饱含颓丧和悔意:“我就知道,你一直都在恨我……”
“恨?这件这么花费精气神的事情我怎么会去做?!”墨一帆鄙夷地俯视着墨老爷子,“在墨家这么多年,我被你拉出来当活靶子,替你小情人的儿子当挡箭牌。之前是帮她的儿子墨一志挡箭,现在是帮她的孙子墨澜清挡箭。你以为我都不知道么?”
墨老爷子没有想到这其中的关窍,墨一帆会一清二楚。
墨一帆看着墨老爷子脸上的惊诧之色,视线愈发冰凉:“不用伪装父子情深了!你也不想想当初我发生的车祸,到底是谁的手笔!为什么明明是一场人为事故,最后调查的结果却是意外?这个世界上,只要发生过的事情,自然会留下痕迹,即便这个痕迹会被刻意扫除。”
墨老爷子瞳孔紧缩,盯着墨一帆,一时无法确认他是真的找到了什么证据,还是只是诈他一下。
墨一帆欣赏着墨老爷子草木皆兵的样子,短促地笑了一声,可这个浮于表面的笑意更令人背脊爬起一层鸡皮疙瘩。
墨一帆:“你就不要再做美梦了。对于你的要求,我不可能会答应的。我不光不会答应,我还要让你亲眼看着你的墨氏怎么样江山易主,你心目中的接班人怎么样为我打工,而你却无能为力。墨氏未来会怎么样,你也不需要操心,也操心不了。就算是你死了,化成一抔黄土了,墨氏更跟你没有关系了!”
听到墨一帆毫不掩饰地诅咒自己赶快死去,墨老爷子一股血腥味涌上喉头,眼见墨一帆又要离开,撑起床头大吼了一句:“你再说一句?!”
墨一帆拉开房门:“再说一次,我也是一样的答案,一个字都不会改变。”
墨老爷子见墨一帆头都不回地离开,气得直接把床头柜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板上,大喊:“给我叫吴律师过来!”
吴律师是负责墨老爷子遗嘱分配文件的律师。墨老爷子连夜叫吴律师过来,显然令还在客厅内的墨家人齐齐心头一跳,不约而同收回正准备离开的步子,纷纷往楼上涌去。
唐心语脚步快速地冲上楼,抓住脸色铁青的墨一帆,担忧道:“怎么回事?”
墨一帆扶住唐心语的胳膊,手掌顺着她的小臂滑入她的掌心:“走,我们回家。”
“给我站住!”
墨老爷子扶住门框,站在走廊上对着他们喝道。
墨一成,墨一和急匆匆上了楼,被凌冽的墨一帆硬生生顿住了脚步,一时间狭窄的楼梯口被堵得水泄不通。
墨一成苦口婆心地劝道:“一帆,你应该知道的,爸身体不好,你跟他争吵什么呢?”
听到墨一成的口头禅跑出来,墨一帆更没有耐心在这里同他们耗费时间了,牵着唐心语的手就要拨开堵在面前的人下楼梯。
墨老爷子在墨一和的搀扶下,重重地拍了一下栏杆:“墨一帆!我说话都不管用是吧?!我还没有死呢!”
唐心语想回身,墨一帆长臂一揽,按住她的肩膀,不允许她回头。
墨一帆:“这边有这么多人争着要照顾你,不差我一个。我先带我太太回去了,争取早日让你抱上孙子。”
堵在楼梯口的人面面相觑,有的人从墨一帆不轻不重的话里品味到了一些其他意思。墨一帆这是在说墨老爷子快不行了?
迎着墨一帆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视,站在楼梯上的人自行向两边靠,让出了一条道来。墨一帆揽着唐心语缓步下楼,出了老宅,启动车子,扬长而去。
墨老爷子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只能靠着左边一个墨一成,右边一个墨一和的搀扶才能勉强站立。他朝着左右两边吼道:“傻呆着站在这里干什么?!我叫你们去叫吴律师过来你们耳聋了?!”
唐心语坐在副驾驶座上,侧头留意着墨一帆。墨一帆的脸色自出墨家老宅开始,就神情平静,没有任何一丝起伏,唯独握着方向盘的指尖是紧紧的。
唐心语抬手握在墨一帆的手上:“我来开吧,你歇会儿?”
墨一帆目视前方,没有作声。
车窗外的路灯在飞速地往后退,唐心语能看见昏黄的路灯从车窗外投到墨一帆的脸上,不停地交替着明暗,连车内的气氛都跟着阴郁起来。
唐心语心里揪着跳动,声音放软了一些:“老公,你靠边停吧,我来开。”
墨一帆眼皮动了动,终于接收到信号似的,打了方向盘在右前方的路边停下。墨一帆静默地坐在驾驶座上,两手搭在方向盘上,伸手想去掏烟盒,可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为了唐心语已经许久没有抽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