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早晨,张春芽起床准备做早饭的时候,听到卫老太一个人在灶房里哭,“儿孙有些出息好啊,一辈人比一辈人能耐,你说你惯了一辈子的孩子,最后落了个什么样的下场?”
“小英子,不是姐不想帮你,是姐心里过意不去啊……姐如果帮了你家那两个,你让姐下去怎么同你姐夫交代?姐没脸交代!”
灶房外的张春芽明悟了!
卫老太就是那种典型的豆腐心刀子精,别看她怼人的时候丝毫不留情面,但她心是软的。
早些年不同王家来往,那是因为王老头和王老太做的事情不地道,再加上王家的日子勉强能过下去,没听说为了吃上一口饭就卖儿卖女,可现在王老太去了,卫老太想到王老太临走时都不瞑目的样子,心软了。
张春芽心中又酸又涩,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她站在灶房外有些局促,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等卫老太理平心绪,从灶房里出来时,刚好与张春芽撞了个满怀,张春芽本以为卫老太会训她,没想到卫老太只是红着眼瞅了她几下,然后就转过身子回灶房去了。
张春芽心里难受,紧跟着卫老太进了灶房,声音有些哽咽,“妈,你心里要是有什么不痛快,那就同我们说,不要憋在心里,不然好端端的人都会憋坏的。”
“你要是记挂着我三姨留下来的那根独苗苗,要不一会儿让三柱去二道沟走走,看看他们家的日子过得怎么样。若是实在过不下去,那咱家就接济接济,接济到明年开春,等土地里!能够刨出粮食果腹的时候,咱就不管他们了,你看成不?”
卫老太将淘洗好的米倒进锅里,出了一会儿神,点头说,“行,你让三柱去二道沟走一趟,看看他们家日子究竟过程什么样儿了,若是勉强能过下去,那咱就不管,若是实在过不下去来了,你就让三柱背半麻袋粗粮过去,帮他们应应急,对付着过了这个冬天,妈对你三姨也有个交代。不是妈心狠,是他们家的烂泥扶不上墙。”
“春芽,你是一个懂事的,这年头,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咱不能为了接济他们就不顾自家的娃儿,饿着自家孩子,去填他们家的无底洞。”
卫老太这一声夸,瞬间让张春芽全身熨熨帖帖,她转头就同卫三柱说了这件事。
卫三柱吃过早饭出门,等到中午饭点儿就赶回来了,他给卫老太带回一颗定心丸来。
“妈,你就放心吧,饿不死。我三姨夫那边的亲戚出面了,将大山夫妻俩好好训了一通,让大山夫妻俩把院子让了出来,换了一麻袋的粮食和一些钱票,说是等王大山醒悟了,出息了,能够挣到一麻袋粮食和钱票,把窟窿填上的时候,就将那院子还给大山夫妻俩。听说三道沟姓马的那家也帮衬了一些,虽然不多,但也足够大山夫妻俩对付个把月的。”
卫老太总算放了心,她脸上的愁云惨雾渐渐淡了,脸上的笑容一天天多了,失去的精气神也都慢慢找了回来。
寒假里,卫东征兄弟几个从山上抓了只野鸡回来,卫老太原本就准备将那野鸡留到过年吃,所以一直养到腊月二十九才杀,放到锅里用小火焖着炖了一晚上,把鸡肉里的那些油全都熬出来,清汤水变成乳白色的野鸡汤
日子一转眼就到了除夕这天,从那恍恍惚惚中回过神的卫老太念着这一天是卫添喜的生日,起了个大早,亲自给卫添喜做了一碗长寿面,面汤是家里新熬的鸡肉汤。
不仅卫添喜吃到了鸡汤面,卫家其它人也都吃到了鸡汤面,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卫添喜的碗里有一个完整的鸡蛋,还有一整块豆腐干大小的鸡肉,其它人碗里的是鸡蛋花和鸡肉丝。
虽然有差距,但差距并不大,全家人都吃的心满意足,连煮面的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
卫老太看着横七竖八躺了一炕的人,笑骂道:“都什么德行,饿死鬼投胎,没见过吃的?赶紧起来干活儿去,过了今晚就是又一年了,今天需要做的事情多着呢!”
“四柱,你去你二姨家走一趟,看看拜托你二姨夫写的对联写好了没有?写好的话就拿回来贴上。”
“三柱,你去把院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咱家靠着林场,院子里的落叶多,你可千万得打扫干净。”
“二柱,你大哥大嫂前些日子不是说今天就到家么,你去村头看看,接一下你大哥大嫂。你大哥在电话里说,你大嫂好像买了可多东西呢,妈怕他们俩拿不动,你去借一辆自行车,帮他们把东西驮回来。”
“兰子,春芽,翠芬,你们再把各自的屋子收拾收拾,该擦擦抹抹的地方都别偷懒,再检查一下给孩子们做的新衣裳,如果哪儿针脚没弄好,该修就赶紧修,下午可就不能用针和剪刀了。”
“大丫二丫,去窨井里将胡萝卜拎上来,洗干净剁碎了,调上肉馅儿,咱吃过午饭后就包饺子吃。”
卫老太三言两语就把家里的活儿给安排了个明明白白,卫家人脸上没有一个不高兴的,恰恰相反,所有人都挺开心。
能够当家做主的主心骨回来了,他们能不高兴么?
卫大柱与谢玉书是中午到的,夫妻俩每人都是肩膀上各自扛着一个包,背上还背着一个大包,得亏卫老太派卫二柱借了自行车去县城汽车站接他们俩,不然扛着这些东西走山路,估计得等到天黑才能走回来。
卫老太见卫大柱与谢玉书一脸疲累,让卫大丫给二人冲了糖水,招呼两人上炕躺着歇歇,卫大柱夫妻俩受宠若惊。
等卫老太出去忙活的空档里,几乎是被卫老太强按上炕头的卫大柱赶紧问卫二柱,“二柱啊,妈这是咋回事了?怎么突然和变了一个人似得,你们在家里给妈添堵了?”
卫大柱这话可算是冤枉惨卫二柱了,卫二柱哪有胆子给卫老太添堵?
卫二柱将王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卫大柱,这才洗刷了自己身上的冤屈。
卫大柱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爬到炕沿上,将谢玉书给卫老太买的那件紫红色绣花的袄子拿出来,等卫老太进屋的时候,他就把那个袄子拿给卫老太看了,“妈,你看着袄子好不好?玉书给你买的。”
卫老太用手摸了摸那紫红色袄子的面料,滑溜溜的,和卫添喜的脸蛋儿一样软,她咧嘴笑了笑,“这料子真好,可你们就知道瞎花钱,我一个半截身子埋入黄土里的人了,穿什么红戴什么绿?出去之后怕是会被人笑话惨。”
卫大柱不解,“这有啥好笑的?妈,你就放心穿着,这袄子是两件儿,外面一个紫红色的夹袄,里面一个蓝黑色的棉袄,用扣子锁着,冬天冷,你就把棉袄穿上,春天与秋天暖和,你就把棉袄拆下来,只穿外面那个夹袄。过年的时候穿着喜庆,等大丫二丫嫁人的时候,这衣服也能穿出去,你说对不?”
谢玉书踢了卫大柱一脚,同卫老太说,“妈,你可别听大柱的,这衣服买来就是穿的,千万别怕磨坏了攒着,等大丫二丫嫁人的时候,我再给你买新的寄回来。”
她扭头又训卫大柱,“你也真是的,妈过了一辈子的苦日子,穿两件好衣服怎么了?你还抠抠索索的,妈真是白疼你了。”
有些话,明明是一样的,从不同人嘴里说出来的分量却迥然不同。
如果这番话是从卫大柱嘴里说出来的,卫老太心里还得担忧担忧,万一儿媳妇不同意怎么办?
可这番话是从谢玉书嘴里说出来的,卫老太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卫大柱如果不同意,她直接拎笤帚把卫大柱打到卫家祖坟去反省。
卫老太嘴上说着不用,身体却十分诚实地穿上了谢玉书买回来的衣服,刚好合身,乐的老太太合不拢嘴,没过多久就出去溜达了一大圈,目的不言而喻,自然是嘚瑟显摆去了。
甚至卫家人都能猜到卫老太嘚瑟显摆的对象——孙二英。
那可是亲妹子啊!
什么仇什么怨!
……
到了晚上守岁的时候,卫家一年一度的家庭会议如常召开。
卫老太盘腿坐在炕头,穿着谢玉书给她买回来的紫红色新袄,问卫大柱,“这算是咱们家这十几二十多年来人最全的一次家庭大会了,大柱带着媳妇孩子回来了,你们每家俩崽子,日子过得勉强还行,妈挺满意。”
“但人过日子得有个盼头,你们都说说自己今年准备干些什么吧,从大柱开始说吧!”
卫大柱突然被点名,有些受宠若惊,他摸了摸鼻子,“我和玉书的工作挺稳定,其实没啥盼望的,干好手中的活儿就行。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盼望的,那应当是盼着国健和国康兄弟俩好点吧,马上就要念初中了,甭管上面的环境怎么样,念好书总没坏事。”
卫老太点点头,“挺好的,你们在外面做事,一定要讲良心,咱绝对不能坑人,当然,别人如果坑了咱,咱也不能忍气吞声,该还击就得还击。”
叮嘱完卫大柱之后,卫老太又看向卫二柱,问,“二柱,你也说说自己的打算吧!”
卫二柱:“……妈,我每年都在地头摸爬滚打,也没什么盼望的,和大哥一样吧,盼着我家俩孩子好,其他没啥。”
“三柱,你……”卫老太抬起头,一眼看到卫三柱那老实巴交的笑容,话头瞬间就变了,“算了,问你能问出个啥,你就安心种地吧,妈不指望你别的,少给家里惹事就好。你家俩崽子考试成绩不错,好好管教,若是毁在你们夫妻俩手中,我用笤帚抽你们夫妻俩。”
卫老太把目光移到卫四柱身上,咂摸咂摸嘴,“四柱,你木头厂的活儿,到底还有戏没戏?干了半年歇了一年多,虽说干不干活儿都有钱拿,但不干活儿拿的那点补贴够干啥?连给你闺女买麦乳精都不够。”
卫四柱的回答言简意赅,“木头厂有活儿就去木头厂,木头厂没活儿就种地,喜丫头也有一岁了,不喝麦乳精也行。”
下一秒,卫四柱的脑门上就迎来了卫老太手中那杆烟锅子的亲密接触。
卫老太怒目圆睁,“卫四柱,你就这个德行?你闺女才那么大,你就想着克扣她的口粮了?”
卫四柱捂着脑袋躲出老远,一脸委屈,“妈,这都除夕了,你能不能给我整个好开头?除夕就被你打,一年四季都得被你打。”
“打的就是你!”卫老太气得心口疼,“你要是敢断了喜丫头的麦乳精,我就断了你们夫妻俩的口粮!”
姚翠芬一把扯住卫四柱,冲卫老太陪着笑脸说,“妈,喜丫头是我亲闺女,我怎么舍得给她断了麦乳精?你别听四柱瞎说,他要是敢给喜丫头断了麦乳精,我挠死他!”
卫四柱:“……”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轮到卫大丫与卫二丫时,还不等卫老太开口,卫大丫与卫二丫就预感到不妙了。
婚姻大事绝对要被拎出来提!
果不其然,卫老太一脸和蔼地问姐妹俩,“你们都说说吧,有没有相中的后生,如果有的话,关系处到哪一步了?都同妈交代交代,如果你们都没有喜欢的,那就听妈的,妈给你们相看,你们可不能同妈闹意见。”
母胎单身的卫大丫十分光棍坦荡,“妈,我没啥喜欢的人,你帮我相看吧。我同你说说我喜欢什么样的人,和我大哥一样当兵的最好,长的精神点,人不孬,没别的要求。如果体谅媳妇儿最好,当然,爱打媳妇儿的人坚决不要。”
卫老太扭头问卫大柱,“能不能去部队里给你大妹子挑一挑?你的眼光妈相信,帮咱家大丫挑一个好的。”
卫大柱手中管着一大群优质的单身大头兵,听卫老太那么一说,卫大柱心里已经有好几个还算满意的人选了,“行,这件事我放在心上了,去了部队之后我多留心着,如果遇到满意的,在征求了小同志的同意之后,我就拿他的相片寄回家给你们看看,如果家里满意,我就把大丫的照片给人家看看,能看对眼最好,看不对眼咱就慢慢挑。”
卫二丫心里装着人,自然没有卫大丫那么坦荡,她支支吾吾说了好一会儿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一边否认自己有喜欢的人这件事,一边旁敲侧击地问卫老太,能不能给他拖一拖,她不着急。
卫老太心里冷笑连连,面上却不动声色,故意道,“拖是不可能的,当然,如果你有喜欢的人,只要同妈说明白,妈会认真考虑一下的。二丫,你知道,妈又不是完全不讲理的人。”
卫二丫就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妈,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什么喜欢的人啊!我和我姐一样,由你给相看,不过我和我姐喜欢的类型不一样,我姐喜欢当兵的,我喜欢念书的,你尽量帮我挑一个有文化的,最好念过高中。”
卫大丫听着卫二丫这就快揭晓谜底的暗示,憋笑憋得十分辛苦。
卫老太故意逗卫二丫,“二丫,听你这么说,妈心里都有一个人选……”
卫二丫的心立马就揪了起来,她有些慌慌张无措,“妈,是谁?你同我说说。”
“陈国栋!”卫老太一脸迷之微笑,她问卫大丫,“你觉得陈国栋怎么样?和你妹子般配不?”问这话时,他冲卫大丫挤了挤眼睛,悄悄摇了一下头。
卫大丫心领神会,故作沉思一番,道:“妈,我觉得陈国栋不怎么样,且不说他这个人怎么样,单说他的学历文凭,咱家二丫就配不上人家,陈国栋他老妈是一个挑三拣四的,肯定看不上咱家二丫。以咱家二丫的条件,就算配一个比陈国栋更好的,那也绰绰有余,何苦吊死在陈国栋那一棵歪脖树上?”
卫二丫惊得又是鼓腮帮子又是瞪眼,“姐,你怎么能这么说陈国栋?你之前不还同我说陈国栋挺好的,如果我和陈国栋处对象,你一定会支持么?怎么说变卦就变卦了?”
卫大丫耸了耸肩,脸上写着四个字——爱莫能助。
卫二丫脑子多灵活,一看卫大丫的反应,立马就想到卫老太挖在那些话语中的坑,她心都凉了。
“妈,你是不是早知道我和陈国栋处对象了?”卫二丫的脸比刚贴在门框上的对联还要红。
卫老太极力否认,“没有的事,你是妈的闺女,妈不信你信谁?哪怕有一百个人说你同陈国栋处对象,只要你不承认,妈也没亲眼见到你同陈国栋处对象,妈就会选择相信你。你是妈的小棉袄,咱娘俩之间能有什么秘密?”
卫老太越是这么说,卫二丫心中就越是不安,她忐忑地看了卫大丫一眼,她发现卫大丫脸上表现出来的内容又变了,原先是‘爱莫能助’,现在变成了‘自求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