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澜生神色微怔。公然设局?
他手触及杯盏,陡然明白过来。
适才他叩击茶壶,安排惊马,果真便与当日袭击安锦南时,是如出一辙的手段。
是,丰钰没有说错。是他太过自傲急进,太过轻敌。
不过……应澜生低低地笑了起来,他两手交握,背靠在身后的壁上,半是赞叹半是可惜地道,“姑娘冰雪聪明,澜生拜服不已。”
丰钰淡淡道“其实公子还算错了一点。”
她挑眉,朝他看去,一字一顿的道,“恐你情报有误,我与安侯爷,从来都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即便你将我扣留在此,他亦不会因妒而来。你不仅轻看了我,也错看了他。”
丰钰缓缓站起身来,朝他福了一礼,“那么,不多耽搁公子,丰钰告辞。”
应澜生没有阻止,丰钰已扶了小环的手臂,朝外走去。
阳光甚好的天气,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凉凉的碎屑落在颊上,很快就消弭了行迹。
道旁,一辆雕金锦饰的马车停在那儿,崔宁神态谦恭,正与丰允说话。
丰钰怔了下,下意识回眸朝应澜生看去。应澜生好似早料到会这般,对她淡淡一笑,似乎在说,“你瞧,你骗不了我。你和安锦南分明就是这种关系。”
丰钰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那雕金马车掀了开来,玄衣鹤氅的安锦南自车中步出,越过丰允,在漫天飞雪中,缓缓朝丰钰走来。
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
他脚步沉稳,步伐宽阔,一步一步,像是踏步在她心尖之上。也像是重重的踩着应澜生的胸腔,又恨又怒,难过沉闷得透不过气来。
安锦南沉声道“上车。”
他面容肃杀,不见半点柔情。适才在天香楼中那个眉眼带了笑意的人,与眼前这面沉如水的,似是两个人。
他淡淡吩咐这句,带着不容拒绝的果断。
好似她本就是该听他所令,为他所护一般。
应澜生抿了抿唇,从屋中踏步而出。
安锦南淡淡扫一眼头顶的匾额,慈云茶铺,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据说是应澜生的手笔,为盛城内外所赞……
他自来不喜文秀之人,尤其眼前这种,诳骗无知妇人的伪君子。
第50章
安潇潇从车中探出头来, 朝丰钰招手。
走雪飞霜的室外, 街巷上清冷无人。
丰钰已猜知上回安锦南受袭一事的幕后之人,她有些纠结, 不知该不该提醒安锦南一声,可……一撞见他的面容,听他对自己说话的命令语气,再想及他此刻出现于此的原因,她顿时什么都不想说。
关她什么事?他便是吃亏太少, 才总觉这世上没什么是值得他在意的。旁人的名节, 旁人的意愿, 在他眼里都算不得什么。这样自大狂妄,看不出人家的意图,只怪他自己蠢!
丰钰沉了沉面容,远远朝安潇潇施礼“不劳安姑娘费心, 天雪路滑,姑娘慢行。”
丰允满面不解“大妹妹你……”
安锦南听着这句, 脚步微怔了下。他并没有回头,如回到自己家般,不等应澜生邀请,便阔步走了进去。
崔宁近前, 低低地提醒“姑娘若不愿当众出糗,还请上车。”
这话只有他们二人可闻。那语调中浓浓的威胁不加掩饰, 意思是即便丰钰不肯, 他也会强行将她送入车里?
丰钰眸色冷下来, 攥紧了拳头,……但凡她面前的丰允能替她说上一句……
罢了,她还奢求什么?
怪她生来轻贱,徒有傲骨,权势面前,却根本没有半点尊严。
车中静的可怕。安潇潇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面容黑沉的丰钰。平素她便是不悦,亦不会若此般直接黑了脸。
丰允随车而行,没听见里面半点声息。他不由回想适才安锦南的模样,那肃杀威严的面容,是生怒了吧?
怪他当时没及时推拒,还容妹妹与应澜生独处了片刻。
侯爷那种身份地位,怎会容许自己的女人与旁人刮连?
安五姑娘平素待大妹妹亲近,也不过是看在侯爷份上,如今她行止不检点,想必五姑娘也要给她脸色看。
大雪天里,丰允胡思乱想,纵马缓缓行在路上,只心惊得出了一脊背的汗。
气氛剑拔弩张的还有慈云茶铺雅间内。
安锦南望着桌上未及收去的茶盏,想象适才与应澜生对坐的她,是否不时与对面这人四目相接,眉眼交缠?
丰允被借故支了开去,两人孤男寡女独处有一盏茶的时间。男男女女在一处背着人,能做出些什么好的?
这应澜生生就一张小白脸,不知多少少艾为他倾倒,丰钰那种数年不曾沾过男人的,能不假作娇羞半推半就?
她那双手,想必不忍心打在这小白脸面上,亦不会舍得用膝盖撞他的那处吧。
安锦南下意识地扫了应澜生身下一眼。
桌案挡住视线,看不出什么。那滋味他尝过,痛不可言,足足养了一天半才好……
这小子挺得背直身正,半点不是被人袭击过的模样。
不由怒生满怀,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越发要去想,丰钰与应澜生做与自己一般亲近的事时,是怎样的模样……
安锦南胸腔欲要爆开来,拾起沾了一点唇脂的杯盏,握在手里,无声无息地攥得粉粹。
碎瓷在他手掌中粉齑般纷纷落下,桌案茶水淋漓……
应澜生沉沉地笑了。
安锦南,还真是在意丰钰啊……
传说中不近人情的冷面煞神,这么瞧来,处处是弱点呢。
应澜生翻起一只新的茶盏,小炉上刚好水滚,他分了茶叶在杯中,替安锦南倒了水,推过去,“侯爷请茶。”
安锦南不接,应澜生又笑了声,“侯爷顾忌什么,怕我在茶中做了手脚不成?”
“脏。”安锦南长久不语,许久才吐出一字。靠身在余有微香的软垫上,心想,适才,她就坐在这里……
应澜生眸色怔了下。接着嘴角荡开了轻笑。
“侯爷真是直白。”
初次与安锦南对上,对方与他说出的第一个字,竟是嫌他这里脏?
应澜生觉得确实传闻有误。
安锦南一介武夫,这行事说话,处处透着鲁莽自大。倒是他从前太过小心了,将他看得太深沉了么?
安锦南抚了抚手掌,面不改色将指头上嵌入的碎瓷拨出来。
“本侯来了。”
他张口,说了第二句话。
这话不用多加解释,两人各自明白其意。
应澜生百般筹谋,不就是为着接近于他?
应澜生淡淡笑了,两手交叠朝背后壁上靠去。
“澜生有一问,想请侯爷赐教。”
安锦南无可无不可地敲了敲桌案。
应澜生道“两年前,侯爷初入盛城,于花朝节的花市上,可曾遇见过一个绝色女子?”
安锦南嗤笑一声,“本侯每日见过无数的人,难不成一一记得?”
应澜生沉着的面容突然涨的粉红,他似极愤怒,身子前倾,目视着安锦南道“她怎是寻常女子?你若是见过,又怎可能不记得?侯爷是怕自己做过的恶事被揭穿么?你缘何不敢说真话?”
安锦南挑了挑眉。
什么状况啊?踩猫尾巴了?
什么女人这么要紧,让樊城公子为之方寸大乱?
安锦南倒生了浓浓的兴致出来,嘴角勾起不易发觉的浅笑,“你接着说。”
应澜生双手握拳,紧紧盯着安锦南的面容,生怕错过他一丝表情,“侯爷为美色所迷,纵由家仆当街打死了她的丈夫,将其强夺回府,整整三天……”
“侯爷还不肯认么?当年事,我多番求证,无数人见证过侯爷的家犬对她丈夫动手。侯爷敢对天发誓,说自己不曾做过么?"
“侯爷可知,您仗势欺人,毁人贞洁,对旁人造成了何等伤害?她因你暴行痛失腹中骨肉,为夫家所不容,名节受损,为万夫所指,无奈唯有寻死……”
当日初闻这些事时,他的心几乎痛得麻木掉了。每每想及他当成神明一般倾仰的阿言被人如此轻贱,就心中揪痛,难以呼吸。
“若非我救下她,于此时,只怕红颜已殒,秀骨成灰……侯爷害人一生,致人家破人亡,就因您权势滔天,便可推得一干二净,说您不记得了么?”
安锦南听了大概,见应澜生一幅恨极的模样,探手从袖中捋出那枚金凤冰蚕香囊,百无聊赖地把玩一番,缓声道“确实不记得。”
他手上人命沾了无数,哪能一一记得姓名?司刑官手底下拷打了三日的妇人也不是没有,他怎知那是何人?
“嘭”地一声,应澜生掀了桌子,他双手握拳,朝安锦南扑来,一把攥住安锦南的衣领,目龇欲裂地道,“你怎能说得这般云淡风轻?那是人命,几条活生生的人命!你欺她辱她,害她若此,怎可轻飘飘一句不记得了,便将她所受的一切苦楚抹清?”
安锦南没有闪躲,他任他无礼地揪住自己的前襟。微微仰头,对上他的目光,淡淡道“不然呢?你欲再行刺本侯一回?为她逝去的丈夫、胎儿偿命?”
应澜生眸子猛缩,伸出去的那只手有些发颤,他神色纠结,嘴唇紧抿,许久,方松脱了对安锦南的钳制。
“侯爷有证据么?”他坐回原位,愤怒似乎平息了几许。
挑眉看向安锦南,沉沉地道“侯爷是何意,澜生不明。”
安锦南从鼻中“哼”了一声,指尖捋着那香囊上面的穗子,“本侯处置你,处置应家,需要证据?”
他像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般,嘴角弯起,轻轻地笑出声来。
“是你太高估你们应家势力,还是太看不起本侯?这般粗浅的设伏,觉得本侯瞧不出?”
应澜生紧紧攥住袖子,盯住安锦南道“澜生不过想与侯爷求证当年事,侯爷说的,请恕澜生……”
“你倒不曾蠢透!”安锦南道,“知道会祸及你应氏一族,行事之时,借刀杀人,借力打力,筹谋的不错。”
应澜生嘴唇紧抿,不曾答话。
听安锦南缓缓道“你知道丰家想张扬本侯与丰钰的事,着人故意怂恿丰家,叫他们的人做你的前哨,隐藏好你背地里的势力。你亦有几分手段,可保那刺客宁死不吐真言,可你万万不该将本侯当成了傻子!”
安锦南语调陡然转厉,身体驱前,隔着翻倒的桌案,一把拧住应澜生的脖子。
“本侯便在你眼前,若要行刺,何不大大方方的动手?用一个女人做饵,引本侯至此,你不觉自己行事卑鄙,半点都不硬气?”
“既怀疑本侯伤了你宝贝的那人,何不就此替你那心爱之人报仇?本侯便是瞧不得你这故作深情的模样!分明是个不顶用的孬种,却来替旁人找本侯叫冤!”
他手上用力,不论应澜生双手如何抓扯,都无法让他的手掌松脱。喉中的手不断缩紧,空气从胸腔中一点点流失。
应澜生并不怕死,他唯独不能容忍安锦南这种品行低下作恶多端的人轻视于他。可他说不出话,连呼吸都不能。
死亡近在眼前,他在等……撑下去,只需一瞬……
他目光艰难地看向烧着滚水的小炉。
安锦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骤然嗤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在等,那炉火里面的药力发作?”
应澜生双目猛地瞪圆,不敢置信地看向安锦南。
安锦南目中滑过一丝轻蔑,手上一松,放开了他。
应澜生捂住被攥出青紫瘀痕的脖子,目光惊恐地看向安锦南。
他从软垫上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遮住身后窗纱透进来的光线,手中冰蚕香囊轻轻摆动了下。那穗子通体金丝织就,发散出明晃晃的光点,刺眼而鲜艳。
“你提水斟茶之时,在炉中投了香屑。”安锦南语气轻松而笃定,握住香囊凑在鼻下深嗅了一下,淡淡笑道,“所以本侯才说,你蠢。你把本侯当成什么人?”
“本侯疆场上,隔百里飞箭取敌首。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啧啧……本侯与你多言都嫌失了身份。”
他不屑地迈步跨过应澜生。
行至帘前,脚步顿了顿,“你埋伏在外的杀手,已给本侯的人挑了。”
应澜生如坠冰窖,如何不能相信,他苦心筹谋,终于盼来这一刻,竟早已给人看破,轻松推翻?
“应家在背后,开凿多处盐井。把持辽东盐市多年,赚的也该够了吧?"
安锦南叹息道“应从云在京中做到四品大员,身为御史,弹劾无数昏官,他长子安守樊城,孝名远播,从来不参与政事,亦不勾连官府。凭一己之力,撑住樊城应氏全族,这样的贤人,当真有么?"
安锦南轻嘲“为了守住这盐里藏着的数不尽的雪花银,应荣,你当真牺牲不小呢。”
可惜,当今盐政是我嘉毅侯。
安锦南嘴角挂着讥诮的冷笑,阔步从屋中走了出去。
室外,大雪铺地,崔宁躬身上前,秉道“侯爷,钉子已经全部拔除,共三十二人,早在昨晚就已埋伏在附近各处。”
安锦南轻哼一声,并未回头。
淡淡丢下一句“给本侯将这匾额砸了。”
崔宁躬身应是。
伴着一声巨响,屋中脸色灰败的应澜生不由自主地颤了下身子。
他绝望地抓住头发,将一丝不乱的儒巾扯落。
低低地弓下身去。眼泪大滴大滴的砸在地面上。
他不甘心。
怎么会?
怎么会?
他生怕安锦南再有脱困之机,早早备下那软骨香,专用来对付安锦南这种习武之人。
等到安锦南头脑昏沉地离开,他埋伏在道旁的人就可齐发百箭。而这一切,谁能与他扯上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