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锦南尚未答话,就听外头有人传报,“侯爷,朱老爷和朱大公子求见。”
安锦南脸色一沉。犹豫了一息,刚要张口。
丰钰推了推他“侯爷可以不见的。”
她眸光柔和地看着他,知道这两日他是为着她在忍耐着。
朱家从来不配入得他的眼,更遑论叫他纡尊降贵的对其示好。
安锦南抿了抿嘴唇,视线与她交缠不曾分开。嘴唇轻启道“着他们在外候着。”
转过头,俯下身去亲了亲她的额头,“你放心。”
丰钰攥住他的衣襟,“侯爷,文心如何?我厌恶朱子轩,不想侯爷见他……”
她甚少说这等将心情表露无遗的话。有些孩子气似的依赖和撒娇味道。
安锦南眉头缓缓舒开,嘴角溢出一抹温笑。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的好友已苏醒,吃过药,本侯陪你过去看看?”
他顿了顿,猜测着她的心思,“你只关心她的情况,本侯在朱家便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如何?”
嘉毅侯面色沉沉的出现在朱家,那就是对朱家不满。至于因何不满,端看侯夫人的表现便知。只怕这样一来,够朱家那些人胆战心惊食不下咽的了。
丰钰想想那情形,不由笑了出来。
安锦南见她终于展眉,低低舒了口气,正欲吻上来,给她抵住了脸。
“侯爷仔细过了病气。”
安锦南不语,嘴唇微张,噙住唇边细细的指头。
丰钰欲缩回手,腰已被他抱住。
文心虽已清醒,精神却是极差的。
她闭着眼,一语不发地躺在床上,面前跪着两个哭泣的小女儿,厅里站着有些气急败坏的朱子轩。屋里侍婢们大气儿都不敢出,屋里屋外尽是死气沉沉。
安锦南在外院厅中安坐,丰钰由朱家女眷陪着走入进来。
那大些的闺女名唤朱莹小名月姐儿,一见丰钰就扁了扁嘴,喊她“钰姨,我娘不吃饭,也不说话,连我和妹妹爹爹也不理。”
她哭得一抽一抽的,看情形,已经跪在这儿好一会儿了。
丰钰心里有气。
这种时间,叫孩子进来做什么?
文心正伤心失了骨肉,又和朱子轩置气,叫孩子进来看他们夫妻是如何的冷战或龃龉?
丰钰眺了眼朱子轩,见他殷勤地迎上来喊她“嘉毅侯夫人”。
丰钰垂下眼,对朱莹道“好姑娘,你娘才醒,她不是不理你,是病的没力气。你和妹妹在旁哭闹,她怎么休息?你乖,你带妹妹去找姑姑们玩,好么?”
就有个朱家女眷笑着过来,揽住朱莹道“是了,听夫人的话,先出去,让你娘休息。”
两个孩子被带下去,丰钰明显有话要对文心说,朱子轩搓着手道“那……我在廊下候着?还望夫人能替小人好生劝一劝拙荆。”
文心这是怄着气呢。不吃不喝拖垮身子,他心里也不好受,毕竟是结发之妻。可自己心里又委屈,觉得已经让步够多。
他还没怪她失了孩子呢。她怄什么气?若她是个懂事的,知道嘉毅侯夫妇为了她特地来了一回临城,还不应强撑口气做出个好模样给人看?这般丧气样,岂非明着告诉人家,是他们朱家委屈了她?
朱子轩脸色黑沉沉的,对丰钰说完话眼角就耷拉下来,嘴唇抿住朝外走去。
丰钰不想与此人多言,见还有几个侍婢侯在帘外,便道“你们且都退下。”
她知道这般于理不合。可这两日她所行之事又哪里合乎礼度了?夫妻二人为着探病来了临城,匆匆下了帖子过来,只在客栈候了两个时辰就上了门,就这样她都还嫌慢了。
还信不过朱家似的,自己带了郎中过来……
若非跟在她身边的是嘉毅侯,只怕朱家能把她当怪物看。
有时候这权势确实是好东西。礼法规矩在权势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上层人物便是有特权,再如何不忿,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丰钰从前最恨旁人仗势欺人,如今这仗势欺人的换成了她,不得不承认,心里还是有些好受的。
她靠近床帷,掀开帘子拉住了文心的手。
“还不起么?”语气沉沉的,是埋怨。
文心闭合的眼睫颤了颤,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渗了出来。
她别过头,不想丰钰看到自己的模样。
声音沙哑地开口“你……别管我了……”
“我凭什么不管?”丰钰推了她一把,赌气地道,“你的命是乔先生救的,他会救你,是为着侯爷,而侯爷又是为着我!你这条命是我的了!我怎么不能管?”
文心挣开她的手,闭着眼哭道“谁要你救?救我回来做什么?我这辈子已是这般,还有什么指望不成?”
丰钰气得一把抓开她的帘子,回身走去妆台前,从桌上将那面红铜菱花镜取了来,放在文心面前。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丰钰眼睛不由自主地红了,恨声道“为着个男人,为了给他生儿子,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文心,若你娘在这儿,你忍心当着她哭一声,说你没活头了?你哥哥为了救你,急得纵马回城去寻医,跑得几乎断了气,此刻还坐在朱家大厅里,几天吃不下饭去。你两个女儿哭得肝肠寸断,声声的喊娘,你心是铁做的?你怎么能这样待那些爱你的人?”
“朱子轩到底有什么好,不能替他生儿子,就值得你寻死觅活?你爹娘养育你那么多年,你是怎么报答他们的?你想想他们远在盛城,时刻忧心着生死未卜的女儿,又怕伤了亲家和气对你有所影响,便是急白了头发也只有苦苦忍着!你也是做了娘的,你不懂那是什么心情?”
文心捂住了脸,枯瘦的手如两只细细的竹枝,指节分明青筋外露,半点没有从前的珠圆玉润。
她本是怀了胎的啊。是如何保养的,能瘦成这幅模样?
丰钰丢开镜子,上前握住文心的手腕让她看着自己“文心,哭有什么用?你的眼泪流的还不够多么?你告诉我,你到底怎生想的?我不信他们说的那些话,说你是自己不小心,跌摔在廊前。你身边旧时的丫头我这回一个都没见到,若说其中没有蹊跷我如何能信?朱家把我当成傻子一般,他们瞒着什么?你有什么好怕的?你有娘家撑腰仗势,你根本不必受这等闲气啊文心!”
文心低声啜泣着,两手揪住了丰钰的袖子。“是我傻……丰钰……怪不得别人,是我傻……”
“他答应我的,全是骗人的鬼话。把人藏在城里,外头威风八面的自称‘朱夫人’,我算个什么?费心费力替他操持这家,心想这次回来了好好过日子罢,结果只是我一个人努力的忍着。我只是气不过,虚张声势说要去治理那个贱人,他……他就……”
她泪珠成串地掉落,把脸埋在丰钰的衣襟上面,哭得肝肠寸断。
“我能清晰的从他眼中看到,他对我已经没有情了,剩下的只是无尽的忍耐和厌恶……孩子,这是他的亲骨肉啊!是我们一心盼着的,我全部的希望了!之前我回娘家,瞧着硬气,其实我舍不得,我心里还是惦记他……我甚至已经想过,如果他肯和外面的断了,从此好好的守着我们娘儿几个过日子,我就是拼着命不要,也要再替他生个十个八个,不叫人家笑他人丁不兴……”
“文心啊……”丰钰心里压抑着怒火。她早知道,文心根本丢不开手。
她一头栽进这份感情里面,什么都看不清,尊严迫使她做出高高在上的跋扈姿态,可内心里,她还是个需要呵宠的小女人。
她闹,她哭,她挣,她只想他多关注自己一点。爱得盲目而卑微,她心里眼里早就看不见她自己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大抵就是丰钰现在这个心情吧。
她轻轻抚了抚文心的好,柔声道“好了,好了,你尽情的哭,把你的委屈都说给我听。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廊下已经开始点灯了,丰钰整整在屋中耽了整日。安锦南正午时就被崔宁请去处理政务,留着卓鸣和元嬷嬷等人护持丰钰。
镜前,丰钰手持梳篦,替文心挽头发。
镜中,文心枯黄的脸上抹了淡淡的胭脂,遮住了病气。
丰钰将发簪替她戴好,两手按住她肩膀,低身靠近她,对着镜中道,“你可想清楚了么?”
文心点了点头“想得很清楚。你说得对,如果我死了,才是衬了他们的心。我还有两个孩子,他们只有我疼。我不能让她们走你的旧路……”
丰钰抿唇笑笑“这就对了。那你听我的,切不可再心软回头。”
文心眸色沉了沉,唇角溢出一抹笑来。
“如今,我还有得选么?”
第75章
夜色深了。丰钰本就在病中, 坐了会儿马车只觉昏昏的难受。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欲呕。
小环一直在车里照应着,见她好容易喝了杯水下去就咳嗽个不停, 抬手替她顺着脊背,不无担忧地道“侯爷已经放下话来, 说夫人想在临城多久就在临城多久, 何苦连夜赶回去?”
丰钰摇了摇头, 咳了两声捂着嘴唇道“那毕竟是朱家。”若非为着文心,她多一秒都不想停留。
傍晚去拜见了外祖母,才知原来安锦南临行前已着人送了份礼过去,知道她要来,一家大小好不紧张地候在正堂。怕过了病气给外祖父母, 只远远磕了头请了安, 言明来日再行拜访,匆匆的就告辞了。
这回临城之行可谓任性至极。丰钰回想自己的一生, 大抵如此任意妄为的情形只在小时候发生过。
她低低叹了口气, 手攥住车帘犹豫着没有掀开, 低声问道“四公子还在后头么?”
本是段溪和欲送行, 半路却被段清和给追了上来。她身边扈从充足,原不需相送,段溪和在临城城门处就留住了步子, 这人却是一路相随, 大有要护送她至侯府的态势。
她有些不自在。当初段清和的求婚虽只有两家人内部清楚, 可她总是难过得自己那关。二舅母那般反对, 他是如何劝听了家人郑重上门求了婚?说起来两人的感情并不算好, 男孩子本就调皮,年龄又比她小,少时她来舅家,几乎没有注意过此人。
后来的几次见面,她的情况都不大乐观。流言缠身的时候他上门求婚,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份勇气丰钰都是感佩的。
段家并非不要脸面的人家。舅父对她有所求不假,可给她的助力却比丰家还多。
娘亲当年的嫁妆不也出于段家?母女俩的底气追根究底都是段家给予的。舅舅从不曾吝啬过,对亲女儿大抵也就这般手笔了吧?
对比丰家嫁女的份例,那五千两的压箱和两间半死不活的铺面,嫁去个不介意的人家还好,真要计较起来,这脸面也并不好看。没有亲娘的体己,只怕闺女出嫁在夫家只有抬不起头来。
如今她压箱沉甸甸的,身边人的用度开销她半点不愁。说句丧气话,便是安锦南没几年便冷了她,凭她自己的所有,也能吃香喝辣一世无忧。
只是这世道女子从来不自由。不嫁人,她便连摸到这些嫁妆银子的资格都没有。文心何尝不是家中的宝贝,十里红妆也曾羡慕得人眼红。是她太傻,用自己嫁妆去填补夫家的窟窿。当年朱家不顺时,对她的义举是千恩万谢感恩戴德,一朝得势不就将她所有的付出都推翻了么?朱子轩哪里还记得当年的困难是谁帮他度过的?
丰钰摇了摇头,甩开了发散太广的思绪。她人在病中,本就不适,这杂七杂八的念头更闹得她头疼。
小环撩帘看了一眼外头,回道“四爷还跟着呢。”
丰钰“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其实她不喜欢这样的暧昧牵扯。她对段清和从来不曾有情,此时人多眼杂却不好一味的拒绝自己表弟相送的好意,盼来日能得个机会,与他把话都说开,不存任何心结才好。
前头便是巍峨的城门。城楼上灯火通明,近来因盐市情形吃紧,为防某些人趁乱闹事,各城都开始实行宵禁。卓鸣上前递了牌子亮明身份,厚重的城门便在沉沉的哑声中徐徐开启了。
城内大道正中。一人黑马玄衣,腰佩玉带宝剑,勒缰而立。
丰钰车前车后的扈从齐齐拜了下去,呼“侯爷!”
丰钰睁开眼,眸中有昏沉中的懵怔。安锦南来了?
安锦南在马上,远远的瞥见队伍之后遥遥跟随的段清和。
他似乎并无上前攀谈寒暄的打算,安锦南也便免了一番客气,眼光淡淡在他面上扫视一圈,便翻身下马,几步来到车前。
安锦南蹬车而上,片刻,小环红着脸蹭下了车来,队伍重新行进。
段清和目送那马车缓缓走远。他心中有种怅然若失的寂寥之感。
若当时他勇敢些,在她初去段家做客的时候就顺从大伯父的安排答允娶她为妻,是不是现在,与她同在车中喁喁低语关怀她病情的人,就是他?
段清和抿唇笑了笑,打起精神追上前,随在车中与安锦南道了个迟来的问安。
他绝不是来给她添乱的。他不想她的丈夫因他而误会什么,一声“表姐夫”夹在嬉笑之间,他又恢复了平素的灵动活泼。说成是家里不放心,非要他带着人一路跟着,要目送了表姐平平安安进了府门才好回家交差。
笑着自嘲道“姐夫一路安排的好好儿的,随从皆是精锐,表姐夫又亲自来城门口迎接,您说家里这不是瞎担心么?也不想想,咱们表姐夫多疼人呢……”
车中光线昏暗,安锦南臂膀环在丰钰腰上,看她别扭地靠在自己胸前,明明昏昏睡却又强撑着精神的模样,胸腔里闷笑了声,撩了车帘道“多谢段四公子。”
顿了顿,又道“天色已晚,不留段公子了。”不待段清和说话,就扬声喊了卓鸣,“着四个身手好行事妥当的护送段公子回城。”
段清和舌尖抵了抵牙床,没想到嘉毅侯半点虚礼客套都不讲,亦不说一句邀留他过府歇一晚明日再回去的话,直接便下令逐客。简直防他如防贼一般。
心中无限苦涩,却只能扯开唇角笑笑,朝安锦南抱拳一礼“多谢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