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钰顿了顿,听安锦南扬声一笑,伏低身子就将她从池中抱了起来。
她环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肩窝。睫毛轻轻蹭在他脖颈上,掌心下的男人肌肤温热紧实。
她面上染了熏人的红,凉凉的沾了水的身子微微战栗,很快被温暖灼人的拥抱熨帖了。
安锦南明显察觉她和平素不同,她生动了,鲜活了,似乎格外放的开。
他自是欣喜,略略想通了关节,伏低身子凑在她耳畔轻轻地哄“我时常想你……每一个睡不着的晚上……”
“你怎那么好……”
“其实那年在宫墙下瞧你跪着,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是觉着丢脸……自己在你面前那幅模样过……觉得没面子,所以心里暗暗想着,让你在我面前丢一丢脸才算扯平了……”
“枕在你腿上特别舒服……其实五年前我就想对你这样……”
“也不都是为了做这种事,就是……和你在一起时,就觉得很安心……,知道你什么都能处理好,妥妥当当的 ,你递过来的茶总是合我心意,温度都是刚刚好的。总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不争不抢不聒噪,需要你的时候又总是恰到好处的出现,让我觉得很舒服……甚至有时都怀疑,你是不是暗中观察了我许久,或是哪里派过来的眼线,怎有这样恰到好处的人?”
丰钰被他低喃的语声弄得满脸通红。
他不说情话则已,这开关一打开,他却像脱了缰的马,什么荤的素的都不忌……直到她听见他说“……你眉眼某处,长得有点像我姐……”
丰钰乱哄哄的大脑霎时犹如被浇了桶水。
她像他姐?
敢情他这份深情由来,是因着她像他姐?
丰钰简直被他气笑了,心里那点旖旎霎时一点不剩。甚至想抬抬腿将他一脚踢开。
转念又想到淑妃当年的盛貌,又觉匪夷所思。
她若有淑妃的姿色,便是刻意的打扮老成,怕也遮不住那光彩。只怕早已不是宫女,该飞上枝头做了后宫主子了吧?
第二天一早,隔壁二太太闹了起来,清早韩嬷嬷就候在外头廊下,翘首盼着,里头直到辰时才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韩嬷嬷飞快问了声安,招呼手底下的小丫头们备了巾帕热水等物鱼贯而入。
丰钰去屏风后头小浴的时候,韩嬷嬷觑空与安锦南低声道“昨晚隔院出了点事儿,二太太气的一晚没睡,按着五姑娘说要回侯爷一声,欲把她送去清风观做姑子去。”
安锦南蹙了蹙眉,才要说话,就见丰钰从后面走了出来,见他与韩嬷嬷说话,似乎有些顾虑,脚步顿住然后走去了里间。
安锦南指头在桌案上敲了敲,虽没什么表情但明显的声音沉了下去,他缓声道“以后内宅事可直接回夫人。我不常在家,诸事她拿主意。”
韩嬷嬷有些讪讪地道“事关五姑娘清誉,又隔着二太太,夫人来的日子浅,老奴是怕让夫人为难。”
府里久已没有女主子,平素旁的事一律韩嬷嬷和安潇潇商量着做主,事关二夫人那边的事韩嬷嬷打点的向来妥帖。
昨晚事情闹得有些大,韩嬷嬷当时就想过来回了安锦南。可经由前几次的事后,她每每在安锦南夫妇情浓时闯入,事后就免不得要看几天侯爷的冷脸,虽侯爷念着旧情不曾说她什么。可她不是那没眼色的小丫头,她都看得分明,侯爷不乐意有人在他和丰钰独处时进屋。
硬撑到这个时辰,她一夜都不曾安睡。平素侯爷晨起练剑,卯正一定起身。谁料夫人偏生缠着,不知用了什么功夫,缠得侯爷辰时才起身,她便直直在外侯了整个时辰。
夫人陪嫁的那个小环丫头又是个没眼色的,当作没看清她对她打眼色似的,说什么都不肯出面喊夫人起身。
此刻安锦南话一出,韩嬷嬷不由有些委屈。她虽只是个奴婢,可毕竟跟在侯爷身边二十多年了,从小看到他大,是亲人一样的情分。侯爷素来对她尊重,喊她一声“妈妈”,她便在京城的世家行走,去了别人府上也有被人家奶奶太太亲自接见的体面。只不知为何,自打这个样样上不得台面的夫人进了门,侯爷就似变了个人,她只不过依旧照着往常的规矩行事,却总觉得自己和侯爷之间被硬生生隔了些什么。侯爷这段日子给她瞧的脸色比过去二十多年总数还多。
安锦南轻轻瞥她一眼,没说什么。韩嬷嬷吞吞吐吐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五姑娘的事在侯爷这儿向来都是最紧要的,安家就只剩下这么几个人,侯爷重情,对二房那头十分照顾。可如今……
韩嬷嬷抿住嘴唇,顿了片刻。安锦南没等她说下去,他随手扔了手里的书,站起身朝里走去。
不一会儿,手里攥着丰钰的手,将她从里间拖了出来,行至韩嬷嬷面前,意有所指地道“你既嫁了我,就得担起侯夫人的责任。不能总是躲懒不理事,潇潇和二婶闹起来了,我一个男人家怎么好开口。你去,摆出你安氏宗妇的派头,帮婶娘拿主意去!”
丰钰使劲推了推他的手,没推开,红着脸看了韩嬷嬷一眼,“侯爷,您先放开,我总不能空手过去。”
安锦南意在帮她立威,顺势敲打韩嬷嬷而已,也不是当真就要立时押着她过去理事,见她快步进去取了件东西过来,神秘兮兮地揣在袖子里,不由斜睨着她含笑道“带的什么礼?还不给人瞧么?”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出去。不知安锦南低声说了句什么,引得丰钰整张脸都变作粉红颜色,伸手握拳,在他肩头捶了两记。
韩嬷嬷心中一片冰凉。她没来由的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侯爷再也不需要她了。她老了,为侯爷付出这一生,到头来成了侯爷最厌恶的人。
丰钰和安锦南一前一后跨进院子,里头静悄悄的鸦雀无声。侍婢们都给赶到了院子里,一见两人过来,安潇潇身边的丫头面色一喜,低声道“姑娘在柴房里关了整晚了,太太还生着气,等着侯爷传了意儿就要送姑娘走呢。”
安锦南点点头,负手走在丰钰前头。小丫头一掀帘子,安锦南不及走进去,就从里头猛地蹿出个少年。
安锦杰没料到安锦南会在这时候到,脸上五官登时皱巴成一团,急急刹住步子,乖觉地道“兄……兄长!”
安锦南冷冷“哼”了一声,将人衣领提着,“昨日本侯教你的拳法练好了?”
安锦杰一张脸涨的通红,嘴角挤出个不知是笑还是哭的难看表情“我……我……正要去练!”
安锦南冷笑“今日本侯故意迟去校场,不过为试验你罢了。你果然觑空偷懒,真没叫本侯失望!”
他平素就端着一身威压煞气,小辈儿们在他面前大气儿都不敢出。这会子果然生气起来,叫安锦南怕得根本不敢看他,垂着头不住道“我这就去!这就去!是妹妹出了事,我过来瞧瞧,我总不能……连妹妹也不理。兄、兄长……我娘等您好几个时辰了,气得早上饭也没吃,您和嫂子劝劝吧!”
每回一提这个准管用,安锦南毕竟更关心二太太和安潇潇。可安锦南这回也没忘了他,冷笑道“善,你且去校场抡锤抡两个时辰,回头我问赵跃,少一息、一弹指都不行。”
安锦杰哭丧了脸,又不敢说“不”,偷瞧一眼丰钰的面色,觉得自己丢脸极了。垂头丧气地应声去了。
夫妇二人走进屋中,二太太已经听着了他们适才说的话,憔悴的面上露出些焦急表情,想是又心痛宝贝儿子安锦杰受苦了。
安锦南和丰钰请了安,各自坐下后,安锦南道“五妹妹何在?她如何恼了二婶?”
上回崔宁的心思暴露,丰钰并没直接到二房这边来参与其事,陡然叫二太太在她面前自曝家丑,她明显不太自在。
安锦南垂了垂眸子“钰儿,你不是有东西给婶子?”
丰钰点点头,上前一步,从袖中取了一只瓷盒子出来。
两人均是不解地看向她。
丰钰缓缓道“二婶,这是有人托我,带给您的。”
将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是一盒干燥的黄土。
安二太太眉头直跳,不解地道“这是何物?是谁带给我的?”
丰钰将东西双手捧起,奉到二太太跟前。
“是盛城城防营都统崔大人。”
“前番,他身受重伤出了侯府,却并没有时间养伤休息。马不停蹄去了一趟潼阳。”
“这是潼阳麦子山脚下的一坯黄土。”
“二婶,您要留着么?”
安锦南抬眼,深深看了眼丰钰。
崔宁并没去过什么潼阳,他是清楚的。那这东西必然就是她找人弄了来的?
为着什么?为着有一日发生像今天这样的事时,替崔宁说情?
再看二太太,人已经缓缓站了起来。眉头紧蹙,眼睛紧紧盯住那盒东西。
慢慢的,眼泪从她眼底漫了出来。
二太太伸出手,几番下过决心,才缓缓地将土接过。
丰钰轻声道“二婶,您稍歇会儿?我们去瞧瞧五妹,行么?”
第96章
二太太什么都听不见。她的指尖哆哆嗦嗦地摩挲着那盒子。小心翼翼地, 虚虚掠过那盒黄土。
念及夫妇二人在前, 她强忍着, 不想太过失态。可那面上的悲痛和激动, 几乎掩饰不住。
丰钰轻轻扯了下安锦南的衣角,示意他随自己走出去。
才迈出门槛,就听到二太太压抑的哭声自身后传来。
隔着窗门,丰钰也能感受到她心内的悲痛。
安锦南深深望了她一眼, 牵住了她的手,将她冰凉的指尖一根根攥入掌心。
他无言立在她身畔,很想说句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年安二老爷随军出征,被围困潼阳城内。朝廷援军迟迟不至, 城内粮草尽绝,军心大乱。
细作趁机在城中各处铺了火油,敌军在城外射入千万发火箭,引至潼阳大火。
那火足足烧了五日,潼阳城尽数成灰。
安二老爷的遗体没有找到,当初棺内抬回来的, 只是他曾穿过的一身铁甲。凤栖山上埋的, 是孤零零的没有尸骨的坟茔。
安锦南试过去寻尸骸, 那漫山遍野的残肢早已被烟火烧得辨不清。合着黄土砂砾,就地掩埋于麦子山下。
潼阳麦子山下, 是安二太爷最后的归宿。
黄土掩埋了他的骨灰, 粒粒砂石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
安二太太捧着那坯土, 眼泪不绝地坠下。
守寡十几年了,习惯了遇到任何事都一人强撑。为了衬得上这身份,为了不辜负他的英魂,她将自己锁在这院落的方寸之间,活得像个死人。
少年夫妻,本是情深,记忆中尽是在一起时的甜蜜温存。可他连半点念想都没有留给她,每每忆及,只有对着空荡荡的牌位垂泪。
掌心捻起一撮黄土,她眼泪一滴滴打湿在上面。
“死鬼……”
声音嘶哑的说不成句。强硬执拗如安二太太,亦有不为人知的柔软一面。
安锦南和丰钰来到院后的柴房,命人打开门。
刺眼的光线从开启的门缝射入,安潇潇抬起手腕遮住了眼睛。
安锦南行至门边便顿住了步子,丰钰走进去扶起坐在草垛上的安潇潇,关切地上下打量她一遍,“二婶没对你动手吧?”
安潇潇摇头笑笑,朝丰钰吐了吐舌头“真不巧,又给我娘抓住了。”
丰钰无奈地一叹“昨儿,崔大人来了?”
安潇潇俏脸一红,偷觑了眼门口立着的安锦南,低声凑近丰钰道“我就和他隔着墙说了两句话……”
丰钰脸色沉了沉“这个时候,二婶心结还没放下,有什么事过些时候再说,不好么?”
安潇潇讪讪地不言语了。
怪不得丰钰如此不近人情。丰钰从来就没试过与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亦没尝过疯狂思念又不能在一起的那种痛楚烦恼。她与安锦南还没如何熟悉就成了亲,先有了肌肤之亲后才慢慢尝试相处。便是冷战着时,他也就在外院住着,并没有试过如何去思念。
安潇潇和崔宁不同。他们相互暗恋数年,一直藏着心事不敢倾诉。如今两人心迹相互明白了,那浓烈的感情犹如大火遇上油星,却碍于身份和二太太而不能在一起,天知道他们忍得有多辛苦,想得有多煎熬。
丰钰扶着安潇潇,替她揉了揉发麻的腿,到底不忍苛责什么,低声劝她“你且先随我去,明儿等你娘气消些,再去与她服个软。等崔大人上门提了亲,你们大大方方的来往相处,莫给人捉了痛脚坏了名声。”
安潇潇目光一凝,苦涩笑道“提亲?我娘怎可能答应?安锦杰天天在她跟前说崔宁坏话,我娘深信不疑的,她绝不可能叫我和崔宁在一起。嫂子,你不知道我娘有多固执。因着我爹早亡,我娘守了半辈子寡,我姐姐嫁了个文人,将来我必然也是同样归宿。她不喜人整日武枪弄棒打打杀杀的,崔宁这些年做过多少危险的事,她也知道不少。她不愿我们走她旧路,只希望我们过些安稳生活。”
顿了顿道“我知道她也是心疼我。兄长要让安锦杰从军,她心里一百个不甘愿。可将来安锦杰前程如何,都在兄长手里头,她不好说什么。我不一样,我只是个闺女,兄长不可能连我的婚事都插手,那毕竟是内宅中事。我娘对这件事不会松手的。”
丰钰看了眼安锦南,想说那可不一定,安锦南回护崔宁的意思这般明显,只怕将来安二太太不得不让步。可两人已经闹成这样,再牵连下去岂不要把安二太太气死?
不待丰钰劝说,安潇潇就笑着道“我已经想好了,我再不见他了。见了又如何?那人木头似的,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张口就是‘姑娘属下’,听来烦死了。”脸上带着笑,那笑却未达眼底。嘴角有丝丝落寞的痕迹,似乎当真已经打定主意与崔宁断了往来。
丰钰扶着她出了来,安潇潇规规矩矩给安锦南行了礼,走出两步似想起什么一般,回身与侍婢彩蝶吩咐“昨晚我将小青小绿放出去觅食了,待会儿记得替我把他们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