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拿着仅有的一百多金币开了一间纺织工坊,然后又在莱昂纳多的照应下完善了水力浆洗的过程,让效率提升的相当快。
——严格意义上,她现在多了一个身份,也就是布商。
物美价廉的一匹匹布拿到集市上几乎都被一售而空,她还特意弄了些油彩做个了醒目的海报,吹嘘了一下这商品的耐洗和保暖,果然人们也相当的买账。
这一间工坊摆在这里,就类似于一只不断下蛋的小母鸡。
如果她长期停留在佛罗伦萨这儿,可能就会鸡生蛋蛋生鸡,最后成为豪富商人之一。
也趁着这个机会,她也和附近的几家工坊的所有者们熟络起来,甚至会去他们的家中赴宴聊天。
他们交换着很多信息——
商人们希望从她的口中听到领主对税金改动的兴趣,她则可以从更多领域来了解这个世界。
听说米兰的领主在乐不可支地追逐着那个呛脾气的美人,如同眼前被吊着一根胡萝卜的毛驴一样,礼物是送了一次又一次。
听说英国那边的纺织工们不堪忍受高昂的税金纷纷出逃,牛津从前有三百多台织布机,现在只剩下三四十台了。
在各种复杂的信息里,她还敏锐的发现了一个从前没有注意的知识盲点。
即雇佣兵和军械的关系。
在现代,国家机器完善而成熟,武器也不是一般人能随便持有或制造的东西。
而在这个时代,显然这一切都因为生产力的不足而产生了一些问题。
在历史的早期,听说武器和口粮都是由不同村庄的村民们自发制造和供应的,一旦不能满足要求,他们就将面临约达一磅黄金的处罚。
后来随着领主统治的不断发展,铁匠的生意开始越发紧俏,军械也成功的开始提升产量,武器制造工业也应运而生。
如今的佛罗伦萨有二十旗的城市,七十六旗的农村。
一旦外敌来犯,公民们都要及时的带着装备前来应援。
但真正的常备军不是公民,而是被称之为‘condottieri(签约者)’的雇佣军。
“他们的价格很昂贵吧——”海蒂在与另一位富商共进晚餐的时候好奇道:“还有训练和安置的费用,加起来恐怕不是比小开支。”
旁边肥头大耳的商人摆了摆手,拿起烤兔肉的骨头来跟她比划。
一个单位的‘lance’最少由三个人组成,也就是骑士、军士和侍从。
“价格的话……”他摸了摸胡子不确定道:“二十弗罗林一个月?”
海蒂愣了一下,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数字。
三个人才二十金币?!
她刚来这里的时候,在达芬奇的画坊里月薪是六十索尔迪,约等于半个金币,那时候确实日子过得战战兢兢,连温饱都不确定是否能够满足。
可后来到了杜卡莱王宫,她的薪水就直接涨到了每个月五六个金币,相当于直接翻了十二倍,而且因为各种成果的出品,领主还会不定期的赏赐她丰厚的金币,她的资产如今已经达到了接近四百枚。
按照这个数额来比对的话,小桶一幅画就可以换一百多枚金币,养着他一个画家就等于是养了多少雇佣兵啊……
“原先是挺昂贵的,但是黑死病一散,那些农妇又跟老鼠似的一生一窝,人也就不值钱了。”商人喝了一大杯葡萄酒,晃了晃酒杯道:“您还需要来些啤酒吗?真是味道好极了!”
海蒂在晚宴结束之后,坐马车回城堡的路上都在不断换算着汇率和价格。
铜币银币之类的东西算起来确实麻烦,但如果能够调整雇佣兵的雇佣方式,和他们签订更加完善的合同,也许……
马车还没有停稳,德乔就出现在了附近,高高扬起手示意车快些停下来:“大人——”
别告诉我又开始打仗了。
海蒂深呼吸一口气,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又是什么事?”
“鲁切莱家族的小儿子——领主大人的亲侄子,他发烧的特别严重,好而且好像被什么魔鬼给附着身!”德乔匆匆踩上马车的踏板,示意车夫调转方向往另一边行驶,语速飞快地跟她解释道:“这件事刚发生不久,领主大人也已经先动身出发了。”
“魔鬼?”海蒂皱眉道:“为什么会这么说?”
“他不仅发烧,身上还出了红疹,”德乔仿佛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说后面的话:“——而且还有一条恶魔一样的舌头!”
什么?
马车很快就停在了鲁切莱宫前,她拎着小布包提起裙摆快步穿过中庭和长廊,在一众仆人的指引下前往了三楼的卧房。
已经有好些人围在了那里,孩子的母亲,洛伦佐的姐姐南妮娜跪伏在床边正怮哭不止,侍女们手忙脚乱的试图帮一些忙,嗅盐瓶也被打落在了地上。
海蒂一出现,人们都下意识地分开了一条道路,让她能够靠近那个孩子。
出于谨慎,她戴上了口罩和手套,示意旁边的侍女给她看看这孩子的状态。
小乔凡尼已经呼吸都有些微弱了,他看起来颇为狼狈和可怜——
不仅有明显的高热症状,全身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而且口鼻周围颇为苍白。
哪怕有仆人在按住他的四肢,他也在不断地挣扎,仿佛真的是被恶魔附身了一般。
“请您一定要救救这个孩子——”鲁切莱先生此刻手足无措,甚至看向洛伦佐以拜托他说句什么:“他——我们都不敢让教士来看看,是不是真的中邪了。”
他话音未落,旁边的另一个老妇人用巧力让孩子张开口,给她看那条奇怪的舌头——
没有任何白苔,舌面光滑且红肿,泛着一种诡异的肉红色。
这绝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特征。
海蒂用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判断。
这是小儿猩红热。
她离开那个世界前,担任美国电话局局长的儿子都已经六十余岁,小孩儿时的样子也颇为遥远。
可她记得自己深夜里离开拍摄棚区,在昏暗的灯光下照顾那孩子的情景。
“这不是中邪,”她举起油灯观察孩子的皮肤,压低声音道:“是一种传染病。”
这个房间里估计都有很多致病原,最好要换地方通风消毒。
“不是——不是魔鬼,”南妮娜此刻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那我们——”
“你们站远一点,如果触碰过他的话,一定要记得洗手。”海蒂掏出了她自己缝制的小布包,拿出了里面的注射器和备用药剂。
得亏是个小孩子……不需要太大的剂量。
按照现在青霉素工坊的出产速度,两个月勉强能够有一整支,菌种和工坊规模都需要改进。
“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救好他……”
“不要紧,他如果被送到教廷,一定会被当做妖魔给活活烧死!”南妮娜无法控制的抓紧了她的手腕,把皮肤都攥的发白。
洛伦佐上前把姐姐拉开,试图安慰她道:“我们现在就试一试,你这么惊慌只能吓到孩子。”
后者发出一声悲鸣,差点又要昏厥过去。
“首先要做皮试,”海蒂动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侍女:“拿盐和清水来。”
不幸中的万幸是,因为两家是姻亲,河畔的净水房也有一直稳定地向这边供给纯净水,玻璃瓶的密封效果也颇为不错。
她在众人的注视下配比了生理盐水,又临时用小碗弄了微量的青霉素溶液,取出了随身携带着的注射器。
南妮娜一看到这个眼熟的东西,就急着想要给她帮忙:“是要给孩子灌肠吗?我现在给他脱裤子!”
“不——不是。”海蒂取出她定制的空心针,把针头装在了注射器上。
她先前简直无法想象人们是怎么用没有针头的注射器吸白内障的——整个钢筒直接插进去吗?
就从古希腊一直延用到现在?
针筒和空心针都是在修建青霉工坊时设计制造的,达芬奇因为要去巡视周围水系和旧渠的缘故,在临行前帮她改进了许多东西——他确实是个贴心又细心的好友。
海蒂小心地吸入了青霉素溶液,在他起疹情况较小的上臂挑了个地方进行皮试,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
千万不要过敏,过敏就真的救不了你了。
趁着这个时间,她拿了纸笔写了简单的医嘱,教侍女们怎么用药水帮他擦洗身子,以及用浓度多少的盐水定时漱口。
在她低声解释的时候,洛伦佐就站在她的身后,眼神温柔而又复杂。
时间一到,她再次去看皮试的位置,心里在暗暗祈祷。
没有反应,一切都好。
“我将把这管药水注射到他的身体里。”海蒂看向孩子的父母,鼓足勇气道:“他可能会因为疼痛挣扎哭泣,请你们不要太焦急。”
“好的——一切都拜托给您了!”
她没有接受过专业的培训,也没有办法保证这一切都是正确的。
但为了救这个孩子的性命,还是要照着当初在医院里见闻的那样尝试一次。
小乔凡尼被翻了过来,屁股露在了空气之中。
她学着护士那样在他的屁股上画了个十字,然后让肌肉里推注了青霉素。
小孩呜咽着试图逃离,但被大人们按着无法动弹。
她有些紧张的把一管稀释后的药水推了进去,祈祷这一切能够派上用场。
在等待的时间里,她解释着要更换房间和定时通风的理由,而且嘱咐那对父母要观察自己身上是否有红疹或者发热。
等睡前祷的钟声遥遥响起,他们已经布置完新的房间,返回那边去确认小男孩的情况。
守在一旁的女仆露出笑容来,示意小乔凡尼已经睡熟了。
他不仅呼吸均匀了许多,连高烧也在消退。
睡着的样子就像小天使一样。
-2-
海蒂心里计算着那管青霉素的用量,心里并不是很确定。
还好这孩子病得不算太严重,她根本没有储备多少这种药,可能刚才的那一管都剂量不够足。
他们几人确认了孩子的状况,一起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大概还要给他注射六到七次,”海蒂在夜灯下确认着瓶子里的药粉,语气有些不确定:“药可能不太够用,但他应该会渐渐恢复健康的。”
鲁切莱先生激动地说不出话,旁边的侍从直接给了她一个满当当的钱袋:“请一定收下我们的谢礼——小乔凡尼是我们非常珍爱的四儿子,我和南妮娜都不能失去他!”
海蒂犹豫了一下,但侧头看到了洛伦佐鼓励的眼神,还是接了这个谢礼。
也是,有这些金币就可以生产更多的药物出来,以后也可以救更多的人。
“请问这个药是从哪里来的?波斯商人或者阿拉伯人那里吗?”南妮娜急切地问道:“我们派人多去购买一些,应该也可以给其他孩子留着备用吧?”
“这个……是我自己制造的,”她无奈笑道:“下一管恐怕要等上两个月了。”
“这一切都要感谢领主大人的支持,”海蒂看向旁边安静的洛伦佐,又看向那对夫妇,表情颇为诚恳:“小乔凡尼一定会好起来的。”
夫妇两简直想把她留在宫中当做永远的客人,临送别时也不厌其烦地表达着谢意。
但等海蒂上了马车,洛伦佐也坐了进来,肩膀几乎能够触碰到彼此。
她怔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坐错车了,起身就想往外走。
“坐下。”他淡淡道:“我是骑马过来的。”
海蒂心里叹了口气,把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屏蔽开,安静地等待着回宫。
此刻已经夜凉如水,蟋蟀的声音在远处此起彼伏,还能听见巡夜官的警犬偶尔吠叫几声。
她的坐姿放松而又优雅,但似乎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事情。
洛伦佐原本在看窗外的治安情况,又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
哪怕在夜色之中,那两弯细眉和浅蓝色的眸子,也如同油画中才会出现的美人一般。
他想问她一句什么,又或者是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但……说什么才好?
如果问候她,最近工坊还需要什么帮助,又或者是她还希望做些什么,会不会殷勤的有些异样?
已经夜深了,谈论天气也不太合适。
对了……她的那两只兔子……
他轻咳了一声,打算简单聊句什么。
马车却停了下来。
“大人,已经到了。”
海蒂应了一声,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地先下了车,伸手扶她下来。
那纤长又白净的手带着淡淡的温度,在碰触的那一刻似乎连时间都静止了一秒。
海蒂没有发现这个人的沉默有些反常,只礼貌性地道了一声谢谢。
他们一起从侧边上了楼梯,一路无言。
两人在楼梯口分开之际,海蒂下意识地开口道别。
“晚安,美第奇先生。”
对方淡淡瞥了她一眼,径自上楼离开。
小乔凡尼在五天后渐渐痊愈了。
他的发烧症状完全消失,红疹也退散了好些,连舌头都开始缓慢地恢复正常。
虽然食欲和精神状态还是很差,但也比之前奄奄一息的样子要好了太多。
与此同时,鲁切莱家族和美第奇家族一块给予了青霉工坊更加雄厚的赞助,用不菲的金币数量来确认自己可以用药的优先权。
海蒂渐渐也拥有了一批能干又得力的手下,德乔在她的影响下也开始渐渐学着认字和看书,在很多时候都可以帮到她好些事情。
她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平顺,只是也少了些什么。
——达芬奇有三四个月没有回来,连杜卡莱王宫里都寂寥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