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去米兰参加斯福尔扎的庆生宴会时,竟有许多人都开始这样跳舞了。
当时海蒂还以为是自己记忆出了偏差,特意问过当地人这是哪儿来的新舞,还是早就有人这么跳了。
对方的回答却完全超出她的预料:“——是从罗马传来的,很时髦,对吗?”
罗马?
不应该是佛罗伦萨么?
等到了如今,几乎所有人都开始这么跳舞了。
这种新式的舞蹈既杂糅了华尔兹特有的牵手与拥抱,同时又赋予了宫廷舞蹈的严肃和仪式感。
配上那些模仿着蓝色多瑙河创作出来的圆舞曲,也还真是像模像样。
前进,后退,旋转——
海蒂无意去纠正具体的步伐,也就跟着他们一起排在长队之中,与陌生人一起跳着舞。
伴随着琴声摇曳,人们同时轮转和交换舞伴。
在向后转身的那一刻,她忽然瞥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眸。
洛伦佐单手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提琴和风笛的声音让庭院显得格外喧闹,还有琉特琴的歌声让人想起了夜莺。
她模仿着其他人的步调,牵着他的手前进又退后,旋转的时候碧绿的裙摆犹如绽开的矢车菊。
对方沉默而安静,仿佛和那些并不认识她的陌生人一样,连一句言语交流都没有。
海蒂听着旋律奇异的音乐,忽然想到自己已经来这快要四年了。
第一年进入杜卡莱王宫,第二年开创了微生物学,第三年从米兰回来得知战报和局势,第四年,也就是今年,两位国家领袖相继离世,新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竟流逝的毫无感觉。
她来这里的时候,这副身体大概是自己十九岁时的模样,如今算下来,也应该在三个月后满二十三了。
洛伦佐低头注视着她,脚步跟随着音乐的节奏而加速或停顿。
如果他再微微俯身一些,就可以亲吻到她的额头,甚至是她的唇。
只需要低下头,甚至可以装作是不经意的意外。
她发间散着风信子的香气,脖颈修长而又纤细。
就这样被他半抱在怀里,仿佛是他的情人。
他的呼吸停顿了两三秒,又悄然继续。
“洛伦佐先生?”海蒂隐约感觉到有些奇怪,关切地小声问道:“您是不是又痛风了?最近身体还好吗?”
“嗯。”他淡淡地移开了视线,去看那远处的神祗雕像。
“看您好像在压抑着什么,”她也抬头往远处看,语气温和又带着淡淡笑意:“如果是在为政事操心的话,也不用太焦虑——会好起来的。”
不,是在压抑着不去亲吻你。
有那么一瞬间,洛伦佐甚至会想到其他的一些可能。
如果换做另一个男人,凭借着领主的身份,他甚至会邀请她成为他的情妇,甚至与她一起诞育一个孩子。
但他不会这样做,她亦如此。
小提琴演奏出悠长的尾音,人群再一次如海浪般分开,再十字状交换舞伴。
他们两人平静地各自分开,不曾回望对方一眼。
-2-
女人接触政治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
而且有些人会做的比男人更好。
海蒂参加领事会会议的时候,状态镇定而大方,连眼神也颇为有力。
她在前几场会议里没有发言和提出异议,而是在观察绝大多数人的态度和倾向,以及他们目前在讨论的重点。
达芬奇在修整好佛罗伦萨周边水系交通之后,城市和周边的灌溉和排水效率都提高了不少。
他修建的城防建筑也因此被提升了不少防御性,而且升降器的设置也颇为合理。
在这个情况下,人们开始讨论周边贸易和外交的情况。
等漫无目的的讨论差不多快结束了,有人看向那一直保持沉默的美第奇小姐,半是开玩笑的开口道:“看来,我们多了一位忠实的旁听者。”
海蒂没有贸然开口,而是先展开了地图,才缓缓起身。
“我的建议是,加强对比萨控制,以及发展军事力量,夺走卢卡。”
这句话一出来,许多人就露出了诧异或嘲讽的眼神,显然并不算太赞同。
她并没有停顿,而是给他们展示附近的情况。
“几年前的流血弥撒,相比各位都很清楚。”
比萨大主教联合帕雷家族发动了刺杀,领主的亲弟弟也死在了这场灾祸之中。
“比萨城的地理位置,与米兰、热那亚、摩德那和卢卡国都颇近,不但能够被多个公国交替影响,而且还占据着佛罗伦萨唯一的出海口。”她抬起了头,眼神坚定声音沉着:“如果不加强对这里的管理,比萨一旦反叛,整个佛罗伦萨的舰队都会被影响。”
这句话一出来,就有人试图反驳:“但也不应该想着扩张军队——你也知道那些雇佣兵有多无法控制。”
在有战争的时候,他们是被利益驱使的部队,谁给钱就为谁上场厮杀。
而在没有战争的时候,他们就是灾难本身。
雇佣兵团本身组织庞大,来源的人口也非常复杂,连他们的头领有时候都不一定能够管控好。
在和平时期,这些雇佣兵会游手好闲的在城内游荡,而且会制造骚动侵犯财产或者妇女,有时候惹出太大的乱子来了,还会统一口径否认。
比地痞无赖拥有更高的战斗力,而且会要求各种荒诞的赏赐,否则就折腾出更大的骚乱出来。
虽然有合同进行归束,但也不适合大规模的发展——
比如米兰公国就是靠流血政变起家的,现在也不得不开始效仿美第奇开启各种盛典和表演,进一步笼络各个拥有古老贵族的血统,以进一步控制政治格局的平衡。
“雇佣兵可以拥有更加好的处置方式,”她不假思索道:“而且也可以同样成为和平的守卫者。”
坐在高处的洛伦佐挑起了眉毛:“你是说?”
“土地和耕种。”海蒂拿出了一份注释详细的说明,开始解释具体的内容:“在我提交的那份调研报告中,有大量的雇佣兵在战后要求安置和土地。”
“如果给予他们固定的耕种或者放牧地点,并且签订合同控制分成,就可以有效的减少骚乱。”
在那片土地上获得的内容,一部分作为租金缴纳给领主,另一部分的所得可以直接归他们所有。
在和平时期,减少佣金的价格,或者直接把佣金转化为更加实在的工作。
养马,畜牧,耕种,总有足够合适的活儿可以给这些粗人来做。
到了战争时期,再由他们来包围领土,赚取一部分的佣金作为奖励。
“这可真是让人笑出声的建议——你难道想让他们如农夫一样耕地放羊?”有人站起来问道:“时间一久,他们会直接形成新的势力,甚至会直接认为那块地方永远都该归他们!”
“所以要两年一轮换,不断让他们转移地方。”海蒂不假思索道:“定期迁移可以减少归属感,这不是什么很大的问题。”
“不——重点不是轮转,而是战斗力。”鲁切莱先生露出并不赞同的神情:“之所以佣金昂贵,就是因为要训练他们操练和学习战斗——如果他们习惯做个放羊人,真的等到战争来袭的时候,他们只会愚蠢的如同一只豪猪。”
海蒂直接示意手下分发复印好的战略概要,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
“这同样也可以解决。”
“一方面,负责耕种放牧的士兵和负责守城训练的士兵分成两股,半年轮换一次,而且还可以吩咐那些雇佣兵去垦荒开田,让他们种植更多的小麦。”
“另一方面,我们的战争不应把重点放置在军械和人手上。”她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道:“而应该去寻求火药的帮助。”
“不,美第奇小姐,”鲁切莱先生摇头道:“威尼斯人雇佣着达马提亚和希腊的轻骑兵,弩箭手和长弓手的威力也不容小觑——至于你提到的火铳,它虽然易于制造,但甚至无法杀死一头马。”
“她说的是不是火绳枪?”洛伦佐皱眉道:“斯福尔扎给我看过类似的武器,听说比火铳来的威力更大。”
“是燧发滑膛枪,先生。”海蒂转身看向侧门,示意侍从把她的老朋友请过来:“我们在佛罗伦萨,拥有极其优秀而杰出的枪械设计师。”
伴随着侧门打开的那一刻,达芬奇拿着一把弩箭走了出来。
他手中的东西,和人们看到过的枪支完全不同。
火/铳和火绳枪都是需要从枪口往里填充弹药的,但这柄枪在把手附近开了一个机关,而且没有笨拙的引绳挂在前端。
不仅如此,达芬奇的身后还跟着两位侍从,他们是抬着一个空心铁门进来的。
“请让我进行演示。”
洛伦佐微微颔首,示意他们打开大门,让众人在会议厅以南的中庭观看演示。
铁门被石块固定好放在平地上,不远处还有两三只鸽子在阴凉下蹦来蹦去。
达芬奇端着长枪向绅士们展示它的构造,当着他们的面往里面填装了三枚弹药。
枪支的原理,是利用弹簧装置以及火药,让弹药能够以极大的冲击力喷射而出,以达成远距离杀伤敌人的目的。
弹药本身在人或者马匹的身上穿洞可能并不算大,但冲击力会直接让脆弱的肉体被轰出一个大窟窿。
而在急救和止血手段有限的情况下,这就是致死的力量。
达芬奇一直有研究相关的内容,但受海蒂的启发,制造了更加英明的燧发装置。
当他扣下扳机的时候,击砧会因弹簧的作用下将点火用的燧石狠狠击打在火门上,而火星可引燃火药造成击发,进而引发枪械的射击。
比起这种看起来颇为老式的燧发滑膛枪,这个年代的人们还在使用火绳作为引燃工具——如象鼻一般的粗长绳索要从枪口里一直挂到地上,而且要保持在燃烧的状态里,一旦烧没了还要随时更换。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改动,也足以造成截然不同的效果和提升。
人们颇有些谨慎的躲在远远的地方,只有海蒂站在达芬奇的身后。
她的蓝裙在阳光下犹如一朵鸢尾花,披落的黑发微卷,典雅又透着英气。
这个武器,是她和列昂纳多一起完成制造和实验的。
足够强大,也足够致命。
“三。”
“二。”
“一。”
伴随着达芬奇扣下扳机,爆裂般的轰鸣声顷刻响了起来——
“砰!”
“砰!!”
“砰!!”
三发打完,空气中立刻泛起了硝烟的味道,连大地都在微微震颤。
伴随着烟雾散去,人们再次探出头来,去看那扇旧门的情况。
在看似坚固的钢铁上,有三个清晰而翻卷的枪口,效果好到让人为之惊诧。
“足够强力,也足够有效率。”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洛伦佐,又看向那些满脸讶异的议员。
有的人甚至在询问达芬奇之后,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抚摸那块铁板,还试图伸手去掰扯被炸裂的边缘。
明明像个被打破的纸口袋,真自己伸手掰的时候反而纹丝不动。
有……这么厉害吗?
在这场会议之后,领事会又开了几次会议,最终采纳了她的建议。
佛罗伦萨开始以更加积极的姿态去扩张佣兵团,同时还发布了垦荒令。
不仅如此,比萨也被派驻了多位特派官员,美其名曰为外交官。
铁匠铺接连着接到了多笔生意,城市的西区也开始修筑专门的军械生产厂区,听说再过两三年就可以落成了。
也就在这些改变发展的同时,一些流言也开始不胫而走。
有人在坊间议论,说美第奇会不会重演历史,再来上一轮的淫妇政治。
在四百年前,罗马城中有几位贵族妇女因为成为了教皇的情妇,见解的开始控制着整个教廷。
她们用妍丽的姿色对教皇进行了迷惑,而她们生育的子孙则相继成为一代又一代教皇,教廷的威严也相继迸裂。
这个称呼被用到当今领主身上,就显得有些阴暗和丑陋了。
他是诸多个领主国中没有任何私生子风闻的人,也一向被人们赞颂着正直、威严与慈爱。
而那位加入领事会议的年轻女人,同样看起来是个虔诚的教徒,连往来的情人都没有。
虽然这种传闻显得荒诞而可笑,可也许正是因为荒诞和猎奇,才被游手好闲的人们拿来做香艳的揣测。
但也很快就消失了。
洛伦佐批复完克希马写来的密报,看了眼站在窗旁的海蒂。
她在凝神看向远方,还在等自己做出关于扩军的回应。
“在看什么?”他淡淡道。
海蒂收回眼神,下意识道:“我在想……如果将来住在阿诺河的南岸,能够偶尔去波波利山脚下散步,也许会很自在。”
她转过身,笑着看向他:“您有决定了么?”
对于那些流言蜚语,她完全一无所知,也没有人敢在她面前多嘴一句。
他不动声色地把这一切都在黑暗中覆灭了,宛如无事发生。
洛伦佐收回了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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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听说斯福尔扎在带着他的新娘返回米兰之后,举行了相当盛大的游行,如今都结束好几个月了还有人在乐此不疲的讨论着。
那位领主确实相当宠爱他的妻子,各种珍珠宝石如同流水一般的送过去,还命来自各处的画家创作了许多幅与她有关的画像。
也就在这个关头,远处忽然又传来了战报。
那不勒斯王国发生了叛乱,现在国内已经乱成了一团。
这件事显然已经不算什么新闻了,在前后几百年里,整个欧洲都处在各种混战中,分裂和重组的速度让人都有些记不清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