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懦弱地点了点头,转身直接跑掉了。
海蒂注视着他一路跑回岸边,被那女仆搀扶着坐了起来。
“很抱歉这么晚才回来照顾您,”女仆遥遥的和看守点了点头,后者则换岗去旁边喝酒休息:“我们没有找到能给您治疗晕船的药物……真是抱歉。”
这艘渔船确实非常的小,而且那个带一张小木床的阴暗房间已经是最好的待遇了。
海蒂任 由她帮自己擦拭着手臂和脖颈,低声问道:“为什么你们管这个男孩叫索多玛?”
“他懦弱驯服的就像个娈童!”旁边的守卫发出粗鲁的笑声,还对着酒瓶口做了个粗鲁的手势:“就是路边的流浪汉要分开他的双腿,恐怕这孩子都不敢反抗一下子!”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接受这种低俗又腐朽的氛围。
这个时代的人们对孩童没有任何的敬畏心。
如果还能返回热那亚……她绝对要改变这些事情。
“我们还有十天就快到达港口了,请您再隐忍一下。”另一个女仆终于端着热汤出现在她的面前,说话时有浓重的罗马口音:“多少喝一点吧,等晚上我们出发的时候,也许您还能喝到新补给的桔汁。”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继续着漫长的等待。
那个男孩刚才告诉她,这艘船是去罗马的。
某些事情已经非常清晰了——
波吉亚的人联合了内应,把她强行要带过去当做谈判的筹码。
她并不是相信老掉牙爱情故事的愚蠢姑娘,还真以为那个凯撒对她痴心一片苦苦等候。
能够在那种混乱环境中存活下来的人,哪怕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孩,都绝不可以小觑。
等这一路从热那亚辗转到第勒尼安海的南部港口,再从港口一路行到罗马,三十四天一晃就过去了。
海蒂被人们带去了教皇所在的偌大宫殿里,在沐浴更衣之后再次被关押了起来。
亚历山大六世在罗马拥有无数的花园与府邸,她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呆在哪里。
这位教皇拥有数不清的情妇与儿女,哪怕她在热那亚的时候都能听见相关的传闻——他在三年前又娶了一个才十六岁的情妇,后者被称为‘教皇的荡妇’与‘基督的新娘’。
虽然按照历史进程,这位教皇本不应提前六年就靠金钱夺得教权,可当初由于美第奇家族的战争影响,上一位教皇在屡失领地以后狼狈下台,给了这胖子一个新的机会。
海蒂观察着周边的环境,也不断试图探听一些信息。
她深知这些人的残忍,不敢贸然的往外递信或者发信号。
护卫们守口如瓶,女仆也不肯与她交流——而她既见不到教皇,也见不到凯撒。
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到底又发生了一些什么?
在第四天的下午,当海蒂第六遍看窗下巡逻者的行动轨迹时,背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你是谁?”
她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皮肤苍白的小女孩站在那里,一脸的警惕与不信任。
“我是……一位不怎么受欢迎的客人。”她注视着她脸庞的轮廓,忽然开口道:“你是波吉亚的妹妹,对吗?”
“卢克雷齐娅。”小女孩往前走了一步,依旧盯着她道:“你把我哥哥带到哪里去了?”
“我并没有见到过他。”海蒂放缓了语气,引导着她说出更多的内容:“你很想念他吗?”
似乎在提起波吉亚的时候,卢克雷齐娅才会露出柔和的表情。
她快速地点了点头,闷闷道:“以前都是哥哥陪我睡着的。”
海蒂观察着这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再次问道:“他离开这里多久了?”
“三个月,”小女孩低头道:“他明明说四月就会回来的。”
这个往返的时间……只够去一趟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
-2-
海蒂原本想再问些什么,忽然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劲。
凯撒和教皇显然是这场绑架的主使,而且把时间都掐的极准——
他们在这个时间段里没有等自己过来,而是直接去佛罗伦萨讨价还价,显然是打算把她当做这场政治博弈的筹码,显然是早就多方面都打点好了关系!
她如今的存在,既是美第奇家族的核心成员,同时也是西北领主——
罗马被三国压榨合围又策反失败,如今是在拼死一搏吗?!
更核心的问题在于,为什么这一切会进行的这么顺畅?
她脸色苍白了许多,手指开始颤抖了起来。
她本人的利益是和美第奇家族完全绑定的,洛伦佐根本不存在背刺她的任何可能。
只要她在一天,美第奇的生意都会不断扩张发展,更多的药物也将荫庇他们的子女。
可是洛伦佐身边——还有一个克希马!
是谁知道她的婚期和位置,谁可以帮忙安排帮手和厨子?!
她无条件地信任着美第奇家族给予的助力,可如果这个人从中作梗,他可以遥遥隔着千里之外去影响整件事情的走向!
当初放手卢卡城的时候,美第奇家族那边就支援了许多厨师与仆从,她虽然把那些雇佣军遣回了原处,却留下了那些来自旧宫的侍者——
雇佣军团的极速扩张让各种繁琐事务负担不断加重,哪怕是清理马厩的人手都完全不够。
后来从卢卡城一度北上打到热那亚城的时候,美第奇的援助与问候也如影随形。
海蒂忽然感觉冷汗将她的背部浸透,连喉头都好像被扼住了一般,现在完全发不出声音来。
——克希马可以接触印章还有书房,而且全程都与德乔有各种往来。
他们早已信任了洛伦佐的这个下属,很多事上根本不会有怀疑。
而那一次,他们即将出城离开佛罗伦萨的时候,也是他佯装催促的跑过来,再用一大段话拖延时间,好让凯撒·波吉亚过来堵路。
他——难道和波吉亚家族早就是一伙的?!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海蒂不断地深呼吸着,连眼神都有些失焦。
最危险的是,洛伦佐还在他的身边。
如果这个猜测是对的,这个副官真的被无孔不入的西班牙金币贿赂个彻底,洛伦佐也可能会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况里!
她现在没有任何方法传递消息——更没办法逃出这里。
从六楼往下跳,哪怕没有巡逻者也会摔个粉身碎骨!
“你怎么不说话了?”小女孩阴沉了脸色道:“他们说你是我哥哥的新娘,是这样吗?”
“不是。”海蒂否定道:“我已经有要盟誓的人了。”
如果不是你哥哥被你父亲当做棋子和挡箭牌,我现在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真的?”那女孩皱眉看着她道:“可她们在布置婚礼的现场,而且还在讨论给你打扮成什么样才好。”
“孩子……”
“不要叫我孩子。”卢克雷齐娅往前走了两步,眼睛盯在她的身上:“哥哥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你不配碰他。”
海蒂忍住对这个小女孩翻白眼的冲动,起身想要去找别的线索。
门口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唤,声音颇为熟悉:“卢克雷齐娅。”
十三岁的凯撒站在门口,笑着向她张开了怀抱:“到哥哥这里来。”
“哥哥!”小女孩瞬间变了脸色,转身时已经又回到那一副天真浪漫的状态,奔跑着就扑到了他的怀中:“哥哥——我好想你——这几天我根本睡不着觉。”
海蒂 对这儿童剧一般的情节完全不感兴趣,她转身再次去看楼下巡逻兵徘徊的路径,试图从周边的房舍里找到一条逃跑的路线。
……希望她能全须全尾的回去,实在不行让法比奥给她安个假肢。
那对兄妹黏糊够了之后,小姑娘才依依不舍的被侍女们接走,带去了别的地方。
而海蒂不曾回头看他们一眼,大脑还在飞速的运转。
她完全不能相信克希马是反叛者,也许这些事情都是她猜错了,也许还有其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海德维希小姐。”凯撒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她转过身来看向他,笑容有些嘲讽:“今天打算念情诗还是送玫瑰,嗯?”
“看来你并不喜欢我的那副样子。”凯撒坐了下来,神情颇为玩世不恭:“说吧,婚礼想穿金色还是红色?”
“和你?”海蒂笑了起来:“罗马教廷已经孤注一掷到这种地步了吗?”
“确实如此。”凯撒扬起了眉毛:“你知道洛伦佐先生是怎么说的吗?”
她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内心绷紧了几秒钟。
她不希望听见他的死讯,更不希望他因为自己而死。
“当时,我们要求热内亚和佛罗伦萨提供足够的庇护,以及出动军队惩戒叛逆的那不勒斯。”凯撒双手交叉,从神情到姿态都完全如同一个成年人:“而且我们告诉他,你就在罗马。”
这个威胁足够直接,也足够无法忽视。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气,等着他宣判结果。
“这位领主的原话是,‘她的死活与我无关’。”他嘲弄道:“我当初还以为他很喜欢你。”
海蒂在这一刻,心里的石头完全落下地来。
这是足够稳妥的状态。
如果他表现出对筹码的漠不关心,她也许还有一条活路。
而如果他表现出半分的在意,罗马人都会趁火打劫,提出越来越多得寸进尺的要求。
“这位先生似乎并不在意您的处境,哪怕你被送去做军妓也没有什么。”凯撒把玩着自己的匕首,抬眸笑着看她:“我可舍不得。”
他坐直了身体,又扮演出那深情款款的少年情态:“我找了你这么久,怎么会再放开你呢。”
海蒂沉默了几秒,忽然开口道:“这是你唯一能够得到父亲重视的机会,对吗。”
凯撒怔了一下,掌心握紧了匕首。
“得不到父亲的重视,你就没办法保护卢克雷齐娅。”
“再过几年,她就会被当做政治婚姻的交易品,如同你无数个姐姐那样嫁到各个公国里去,对吗?”
“你最好学会沉默。”他冷声道:“这些都与你无关。”
“那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她反问道。
凯撒铁青着脸色站了起来,先前那副虚情假意的模样也崩了个彻底。
“你根本不懂我们一家人的处境。”
那个所谓的教皇,站在权力最顶峰的男人,他有十几院的情妇,几十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而他和他的妹妹,根本没有半分选择的余地。
当年想要讨一口饭吃,想要被佣人们善待一天,每次都可能要付出颇为耻辱的代价。
他牺牲掉自己的婚姻,甚至不惜向这个比他大十四岁的女人求爱,被那称之为‘父亲’的人当做棋子一般驱使——
“凯撒·波吉亚。”海蒂坐在窗旁,淡淡开口道:“你的这些小心思,你父亲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的脸色忽然苍白了许多。
“你觉得,这一场又一场闹剧,到底是你在算计他,还是他在算计你?”
“不——”
“出让你这一个儿子,他可以继续向罗马和热那亚变着法子勒索讨要,这完全是毫无成本的好处。”
“而你,”她扬起了嘲讽的笑容,语气冷淡而平静:“想要从他那里讨得半分好处,完全是痴心妄想。”
凯撒露出被激怒的表情,猛地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声音都扬高了不少:“你有什么资格来讨论这些话?!”
“年轻人。”海蒂直视着他高高举起的匕首,没有半分的畏惧:“你现在对我动手,只会损失更多。”
凯撒咬紧了牙关,握着匕首迟迟没有落下。
“我无心关注你和你妹妹之间的事情,但记住最基本的一点。”她露出怜悯的表情:“在权力面前,人们毫无感情可言。”
不管他是不是教皇的亲生儿子,不管他和他妹妹将来的身世和身份会如何——只要亚历山大六世足够贪婪,他们就都注定成为牺牲品。
“哐当。”
匕首掉到了地上,发出闷钝的响声。
少年后退了几步,露出绝望的笑容:“你想对我说什么?让我去一刀杀了我的父亲?然后把你放走?”
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在这件事上给予父亲足够多的配合,他就会慢慢的重用自己,然后自己就有机会去保护卢克雷齐娅。
联合内线掳走她也好,逼迫佛罗伦萨给予军力援助也好,这一切都是为了显示他对罗马教廷足够的忠心。
可是这个美第奇……她居然说,这一切都只是他父亲一个人做的局。
他从头到尾……什么都不是。
“我告诉你这些本质,是为了让你能够清醒过来。”海蒂扫了一眼地上的匕首,不紧不慢道:“——而且这场婚礼,是可以被阻止的。”
“阻止了又怎样?”凯撒的声音里依旧带着怒意:“你依旧是俘虏,我依旧是可笑的私生子,任何事情都不会改变。”
海蒂忽然笑了起来。
“不,你又错了。”
她轻声开口道。
“你可以逃离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