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那年他生日献礼时的悠扬旋律,一如盛大的华尔兹舞会上人们摇摆旋转的节奏,也如他在醉酒时想要靠近她的心情。
房间与碧提宫都寂静无声,连窗外都没有渡鸦的叫声。
曲子终究有弹完的那一刻。
海蒂弹完的时候,已经不敢回头了。
她颤抖着转身,感觉自己在坠入冰窟之中。
那个雇佣她为炼金术师,给予她永久的身份,庇护与扶持着她改变整个佛罗伦萨,甚至为她引荐学院大师与主教的男人,已经永远的离开了这里。
哪怕她冲动到领着军队一路北伐,他在信件里也回复说,美第奇家族是你永远的后盾。
可他把这一切都留给了她,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这么离开了。
“洛伦佐……”
男人已经安详的睡去,只是再也没了呼吸。
葬礼举行之时,整个城市都在为之致哀。
克拉丽切赶到书房的时候,哭泣的快要背过气去,在走出去的时候却又努力恢复出坚毅的神情,以女主人的身份去料理葬礼的事情。
列奥纳多是第二个赶来的,他第一时间去确认洛伦佐的呼吸,然后把蜷缩在角落里的海蒂抱了回去。
他注意到她右手上那个熟悉的扳指,却没有多问一句,只照料着她睡下,用热毛巾帮她擦干了泪痕,一个人守了一夜。
“——上主,为信仰你的人,生命只是改变,并非毁灭;我们结束了尘世的旅程,便获登永远的天乡。”
死亡对于天主教徒而言,是进入永恒生命的开始。
洛伦佐的棺椁在佛罗伦萨游行的时候,所有城民都涌聚在了道路两旁,虔诚唱诵着哈利路亚的赞歌。
继任为佛罗伦萨主教的乔凡尼·德·美第奇为父亲举行了弥撒,神情悲悯而又释然。
“——为我打开大门,当我进入时,我要歌颂上主。”
众人同时唱和回应,古老的经文在整个墓地中回响。
这场战争终于还是无可避免的爆发了。
佛罗伦萨的北方和南方都受到了不同的袭击,而且罗马的战事让军队无法回撤。
人们都以为佛罗伦萨要完了——
洛伦佐撒手人寰,直接意味着他那年幼的孩子们和无力的妻子要面对这复杂的一切,整个国家都会崩塌毁灭。
可又一位姓美第奇的领主出现了。
她控制着银行业的正常运行,而且手中还攥着不知从哪来的两万人雇佣兵团——如同早就准备多时了一般。
达芬奇将军和其他几位将领迅速地带着军队控制了局势,而且完成了足够有力的反杀——
1486年12月5日,摩德那公国亡!
1486年12月14日,锡耶纳公国降!
1486年12月31日,罗马战败!
整个亚平宁半岛的中部完成统一,散碎的领地全部被收到了同一个家族的手中——
而这个家族的名字,叫美第奇。
亚历山大六世被捆着推到审判台的中间。
那场爆炸和烈火没有杀死他,但他也畏惧着不敢公开露面,带着所有心腹和下属躲在某个城堡的地窖继续发号施令。
波吉亚兄妹不知所踪,而那些情妇和娈童也纷纷脱逃离开,卷走了不少金银细软。
大军踏破罗马城的时候,他躲在酒桶里瑟瑟发抖,连红衣教袍都不知扔到了哪里。
“跪下。”年轻的乔凡尼拿着主教的权杖,令他抬头看上帝的圣像。
穿着一袭紫袍的领主立在男人的身侧,平静地开了口。
“你买卖教职,玩弄权位,让整个神圣罗马帝国都坠入罪恶之中。”
“——有罪。”乔凡尼冷冷道。
“你欺压妇女儿童,无视圣经对□□的规劝,私生子无数,还在罗马数夜狂欢。”
“——有罪。”
一桩桩的罪名宣判下来,那曾经的教皇便如同被塞住口的野猪般不断低吼着,还试图挣扎开手脚胳膊上的锁链。
可教堂里所有人都无动于衷,安静到这里只回荡着铁链击打的声音。
等所有与教皇这个身份的罪名宣判完毕之后,海蒂转身扬起了手,接过了露里斯递来的长剑。
“你密谋安排内奸潜入杜卡莱王宫,令他多年潜伏下毒,以杀害我们的领主,以谋得更多的权势与混乱。”
乔凡尼握紧了权杖,寒声道:“有罪。”
海蒂用剑刃挑起了他的下巴,看着这豪猪般的男人淡淡道:“你承认吗?”
肥胖的教皇眼神露出短短的错愕,又很快开始疯狂摇头。
由于他的动作幅度太过激烈,那层层叠叠的下巴直接被利刃划伤,开始流下汩汩的血液。
“有罪。”她轻声道。
“血债血偿。”乔凡尼站了起来,垂眸看着那个杀死他父亲的始作俑者:“判决吧。”
下一秒,那位领主抬起了长剑,对准他心脏的位置用尽全力直接刺了下去。
锋利的剑刃直接穿过重重的脂肪与肌肉,将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直接贯穿彻底!
教堂中响起了野兽般的长嗥。
亚历山大六世露出错愕又绝望的眼神,身体重重的扬起了几分。他的眼睛睁大到几乎要脱出眼眶,哀嚎的声音惨烈而又凄厉。
可伴随着力气和生命的流失,他连嚎叫都无法支撑,开始绝望的呜咽。
血液开始从口鼻流淌而出,一滴滴地溅到地面上。
冰冷的剑刃和剧烈的疼痛搅在一起,已经让他难以分辨,痛苦的感觉让他想要挣扎翻动,可手脚连释放苦痛的权力都没有。
海蒂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却直接把剑刃在他的身体里横搅过来。
那一刻他挣扎到如同要暴动跃起,却在头颅高高昂起的那一刻没了气息,肥硕臃肿的身体直接重重砸到了地上,如同残破的口袋一般开始喷涌鲜血。
一直到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污浊的血液蔓上教堂的大理石地面,穹顶之上的天父依旧神情悲悯而慈爱。
众人寂静无声,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抽出了长剑,伸手抚过剑刃上的热血。
一切都该结束了。
旧教,自今日亡。
意大利,自今日生。
第70章
加冕的时间定在了1月1日。
这原本应该是洛伦佐的生日。
人们对这个时间点都颇为了解,以至于都默契地穿着一身黑袍,不约而同地共同怀缅这位逝去的旧主。
从前每一年的1月1日,佛罗伦萨都会沉浸在狂欢的风潮里,几乎所有人都会借着领主的生日享受舞蹈与美酒,畅快无比的迎接新年。
罗马教皇死在了12月31日,罗马教廷也被焚灭于一场大火之中。
人们把称呼这数月的纷乱为‘涅槃之战’,实际上,一个新的帝国也在这个过程中重生。
年幼的新教教皇站立在更高的一阶,手中端着缀满宝石的皇冠。
这个帝国已经许久没有被统一到这个地步,整个中部和西海岸线全都被融合为一体,而且军事和经济的繁荣也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海蒂穿着深紫丝绒的华袍,在千万的祝祷声中缓步走到了教皇的面前。
她深呼吸着一口气,在乔凡尼的身前站定。
无数贵族和旧友站在两侧,视线犹如闪烁的明烛。
教皇握着皇冠,在等待着她俯首称臣。
海蒂忽然笑了起来。
几百年后拿破仑做的那件事情,现在要由她抢先行使了。
在无数观礼者的视线注视下,她伸手接过了那灿金色的皇冠,平静地把它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她竟然自己为自己加冕——
连新教的教皇都无法得到臣服了吗?!
小乔凡尼显然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做,他下意识地看向两侧的人们,又看向那神情不改的君主,只叹息了一口气,祝福她与这个新的帝国都将福泽绵长。
人们对意大利的这个称呼都有些不习惯,但也没有要改动的意思。
这个国家叫神圣罗马也好,叫意大利也罢,能让人平平安安地活下来,能让人多混几口饭吃,他们就已经没有太多指望了。
海蒂最终决定让都城定在佛罗伦萨,而不是当初他们暂居的热那亚——那里确实离法国太近了一些,一旦发生意外被突袭,许多核心资源的损毁都会无法挽回。
她带着旧友和部下们住回了旧宫,让克拉丽切和孩子们住在了风景宜人的碧提宫里。
这里几乎没怎么变,列奥纳多和小桶的画悬挂在熟悉的位置,连从前玩闹时在白橡木门上留下的划痕都在。
加冕礼并不算盛大,更多的是一种公开的宣扬。
如今再无领主之谈,她是这片大陆唯一的陛下。
米兰、威尼斯和那不勒斯的态度颇为暧昧,却也没有贸然反对。
他们隐约感觉到她可能会成为下一个丹麦女王一般的存在,同样也忌惮那无法抵御的枪炮火石。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引爆城堡,让百年的顽石都碎裂成齑粉?!
也正因如此,他们都没有宣布效忠。
大小不堪一击的城邦和骑士领地已经被全部回收吞并,碎饼干渣般的地图只剩下四个板块。
中部的意大利帝国、北部东西的米兰和威尼斯、还有东南部的那不勒斯。
意大利的领地范围最大,拥有的港口也最多——全然是内陆国的米兰完全落了下风,在这个节点上颇为狼狈。
亚平宁半岛诞生了一位女王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欧洲,人们甚至没办法停下来讨论这件事情。
他们滔滔不绝地讨论着她和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关系,又或者是议论她从哪里变出来了一批又一批的雇佣兵,以及到底是靠什么妖术来控制他们的。
而被议论着的主角们正围坐在旧宫的庭院里,一起打开了那半桶红酒。
它酿造于1479年的初春。
那时候海蒂才刚刚被解除软禁,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接触政治与国家。
天使已经分走了一大瓢酒,加上先前波提切利和她偷饮的那几杯,如今也没有剩下太多。
一共来了八个人,桌上放了九个杯子,斟完之后一滴不剩,仿佛被计算的刚刚好。
“敬洛伦佐。”海蒂举起了玻璃杯。
“——敬洛伦佐。”
他们开始闲聊以前住在这里的往事,尝着馥郁又回甘的酒液回忆着过去,笑容温和而又怀念。
海蒂靠着列奥纳多,在出神的想着许多事情。
死亡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
就好像有一位朝夕相处的旧友,也许你从前和他并不算关系融洽,甚至还发生过争执和冲突。
可在某一天,他突然就消失了,如同在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一样。
以前你可以找到他的办公室、花园、演奏厅,都再也见不到那个身影了。
所有的记忆和习惯都突然出现了一个断层,犹如内心之中突然多了一幕悬崖。
她还没有习惯这一切。
这无关爱情与信仰,更多的是一种习惯。
列奥纳多理解她最近的沉闷与安静,只轻柔地拥抱 着她,等着她一点点地缓过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拉斐尔喝的晕晕乎乎,忽然问了一句:“那陛下,您和达芬奇先生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海蒂愣了一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小拉斐尔如今个头长得挺快,而且爱笑也爱唱歌。
他虽然有些不满米开朗基罗的身边多了一个黑发的哥哥,但也只闹了一会儿小别扭,就又开开心心地和他们玩了起来。
尼可罗也显然想起了这件事情,语气颇为微妙:“应该称呼为,达芬奇殿下。”
按照惯例,他会拥有封地和爵位,无论是出于军功又或者是此刻的身份。
列奥纳多正思绪闲散地玩着她的发梢,听到这话时忽然脸颊有些发热。
“我们可以等一段时间,”他观察着她的神色道:“毕竟葬礼没有结束多久,国家还有很多事需要解决。”
海蒂定了定神,叹了口气道:“我需要单独和他谈论一些事情。”
“那就今天谈吧!”尼可罗当机立断地起身,还不忘顺走自己没喝完的那半杯美酒——真是这辈子都没有喝过这样的佳酿!
“哎?”
尼可罗走了两步回来,把拉斐尔也一块拎走,示意其他朋友也跟着自己离开。
大家笑着闹着跟他们打完招呼,然后各自分散离开。
庭院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人,下午的阳光洒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带着股慵懒的暖意。
“所以……还需要谈论一些什么?”列奥纳多放下了酒杯,语气认真了许多:“避孕?孩子?”
海蒂怔了一下,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个问题。
这大概不需要担心……她喜欢小孩,也能料理好这些事情。
可看他的意思,哪怕自己避孕终身,他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海蒂叹了一口气,低头握住他的双手,想要鼓起勇气来谈论深埋心底的事情。
可哪怕这些念头刚刚涌现出来,都好像会撞到内心中的一堵墙壁,让那些泡沫被撞裂击碎,只留下模糊的痕迹。
她张嘴了许久,神情有些惶然。
“你在……害怕。”男人握紧了她的手,低声询问道:“在害怕什么?”
他抵着她的额头,让两人呼吸的频率都开始交叠同步。
“海蒂……我就在你的身边。”那低沉又温暖的声音让人仿佛能放下许多的事情。
从一开始,这种独特的安心感和信赖感,对她而言就如同救赎一般。
海蒂始终沉默不语,甚至垂了眸子微微摇头。
他也没有催促,只侧了头去亲吻她的唇。
两人的睫毛交抵在一起,犹如触碰着彼此的蝶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