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寒金——蓬莱客
时间:2019-05-04 09:44:03

  谢母脸上露出笑容。
  “老夫人,您对夫人是视若己出,心疼她远嫁不容易,比亲闺女还亲。她嫁来这边,这才几天,眼睛里却已没了老夫人。让老夫人一顿好等!”
  她的舌尖抵着上颚,灵巧地拍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啧”的一声。
  “奴婢只知儿媳服侍婆母是天经地义,还是头回见到仗着娘家,要婆母等儿媳露脸的。”
  沈氏面上的笑容消失了,脸色变得有点不悦,道:“你去那边看看,到底怎么了。日头都晒后脊梁了,莫非她还没起身?”
  秋菊脆生生地应了,莲步如飞,穿过游廊,很快来到东厢。
  谢家的祖上,是前朝迁居至此的那支谢姓人家的直系后裔。高祖之时,还是地方豪强,说良田万顷,几乎占了谢县一半的土地,也是毫不夸张。这座祖宅,当年也曾是全县最为气派的宅邸之一。但后来,曾祖嗜赌,谢家开始落败。到了谢长庚的父亲之时,谢父已沦为县里的驿丞,靠着微薄俸禄,养家糊口。在谢长庚十四岁犯事离家后,谢家祖宅更是一度荒了下去。直到前几年,谢家重新起势,沈氏搬了回来,房子才加以修葺。而这边的东厢,在谢长庚年初娶慕氏女时,又重新修过。
  谢长庚是在初春时节迎娶长沙国慕氏王女的。
  半年多过去了,如今已是秋日。门窗之上的双喜红字虽还贴着,但经不住风吹日晒,原本的大红喜色已然渐渐褪去,变成了惨淡的无力颜色。
  “慕妈妈,老夫人一早就起来了,左等又等,不见夫人,打发我来这边瞧瞧。要是夫人有个头疼脑热,妈妈您也和我说一声,我回去了转告,也不必叫老夫人一直空等。”
  秋菊站在通往东厢的游廊拐角处,对着正在拍门的慕妈妈说道,语气听起来恭谨,实则暗含不敬。
  慕妈妈从前是何等之人。
  王女跋山涉水,履约远嫁这巴东苦地,新婚当夜,谢长庚才入洞房,就被朝廷一骑十万火急的急诏所召,脱了喜袍,连夜匆匆离家,前去平定江都王之乱,至今未归。
  这大半年间,亲眼看着从前在家受尽宠爱的王女早晚侍奉谢母,无微不至,事事亲力亲为,不喊半声委屈。
  这个谢母,若是知情体贴之人,也就罢了,偏是个眼孔浅显之人。见王女恭顺柔嘉,又借着儿子的那么点底气,蹬鼻子上脸,心安理得,日益不把王女放在眼里。
  慕妈妈知王女一颗芳心,牢牢羁系于谢家郎君,这才爱屋及乌,甘受委屈。虽心中气苦,但事关她和谢家郎的夫妇关系,有些话不好明说,平日只能在王女面前暗加提点,见她并不上心,自己也只能忍气。
  这半年多来,王女日日早起,风雨无阻,哪天不是大早就在正屋门前等着开门,进去伺候。
  唯今日一天,王女不知何故,迟迟未曾起身,自己方才怕谢母等待,也已派人去传了话。
  一盏茶水的功夫都没有,就来催了。不但如此,连这个来自戚家的卑贱奴婢,竟也敢来这里如此说话。
  这要是年轻之时,慕妈妈怕不早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门口等着服侍王女起身的几个侍女,闻言皆面露恚色。
  性子最为爆炭的茱萸,已是难忍怒气,冷冷地说:“大清早的,好端端竟咒我翁主。何为泥猪疥狗,今日我算是见识了。”
  秋菊一噎,脸登时涨红,正要再说话,好扳回颜面,慕妈妈开口:“叫老夫人久等,是我们的不周,但方才已打发人传了话,也不算是出格失礼。须知便是朝堂,天子也容许臣下不便告假,何况是婆媳一家?”
  她说完,转过脸,吩咐另一稳重些的侍女丹朱:“你去,把我方才的话,转给老夫人,再向她告个罪。想来老夫人也不至于计较这等小事。”
  丹朱答应,转身要走。
  秋菊平日本就有些忌惮这个来自长沙王府的慕妈妈,此刻听她如此说话,两道目光,沉沉盯着自己,口里的话,也就不敢再说出来了,吞了回去,低头,转身正要回去,听见东厢传来“吱呀”一声,抬眼,门已开启,慕氏女出现在了门口。
  她脸色苍白,美目略见红肿,但神色,却极是平静。
  分明是同一个人,不知为何,模样看起来,却和昨日判若两人。
  她的两道视线,笔直地落在秋菊身上。
  “你在正好。去告诉婆母一声,说我今日便要动身返乡。等收拾好行装,我再去婆母那里拜别。”
  说完,又转向闻言大吃一惊的慕妈妈和门外的几个侍女。
  “尽快收拾东西,准备马车安排人手,今日就上路,我回洞庭。”
  她吩咐完,转身返屋。
  慕妈妈如梦初醒,急忙迈步,跟了进去。
 
 
第2章 
  王女出洞庭,循蜀道跋山涉水至夔州下嫁谢家,谢家郎于新婚夜撇下她匆匆离家一事就不必再提了,算情非得已。但这半年多来,谢母的轻慢,王女的求全,随嫁而来的慕氏下人谁不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万万没有想到,一早起来,王女竟像换了个人,开口就说要回洞庭,简直是喜从天降。
  侍女们有跟进屋收拾东西的,有立刻跑出去叫管事召齐丁夫,速紧安排车马准备上路的,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和兴高采烈的侍女们不同,慕妈妈虽也深为王女感到委屈,对谢家有些不满,但王女的这个决定,实在太过突然了,并且,显得有点反常。
  她想起王女方才开门露面之时,那双遮掩不住泣痕的眼,心里越发不安,进了屋,见王女亲自动手,在叠几件贴身衣物,迟疑了下,跟到她的身畔,轻声问道:“翁主早上哭过了?可否和嬷嬷说说,为何突然要回洞庭?”
  扶兰转过脸,对上慕妈妈那双凝视着自己的充满了关切的目光,心里又涌出了一阵酸楚。
  那是一种带着无限遗恨,却又夹杂了无限感恩的酸楚之情。
  她的父母,感情亲笃。父亲虽位居长沙王,但终其一生,只有母亲一位王后。母亲在她十岁那年因病故去之后,父亲早年作战留下的旧伤也复发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在她十三岁那年,替她定下亲事后不久,追随母亲而去。
  虽然现世,父母皆已不在,她亦痛失了那如梦似幻,心里却又真真切切地感知,一切应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前世所爱——便是那种锥心泣血的痛,叫她今早醒来之时,哭得不能自已。
  但她依然还是幸运的。
  她做回了十六岁的自己。
  这个重来的人生里,她和她前世的骨肉至爱将会天人隔绝,永无再见的可能了,但是她有机会,去救回自己的兄长,她有亲善的阿嫂,还有慕妈妈这样对她好,用生命去保护过自己的家人。
  她极力逼回眼中的热意,说:“我无事,只是昨夜做了个噩梦,妈妈你不要担心。”
  “慕妈妈,我要回洞庭,心意已决。”
  顿了一下,她又说道。
  王女从小到大,一直是温柔而听话的。
  慕妈妈还是头回见她用如此的口气来决定一件事。竟断然没有任何和人商量的余地。
  虽然还是困惑不已,但她也不再发问了,只柔声道:“好。翁主想回洞庭,那咱们就回。”
  慕扶兰来到桌边,取了今早自己写好的一封已封蜡的信,递过来。
  “慕妈妈,你派个能干的人,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将这封信送到我阿嫂的手中!我有重要的事,需尽快叫阿嫂知晓。我们人多,路上再快,我怕也是有所耽搁。”
  “此信极其重要。切切!”
  她用着重的语气,又强调了一遍。
  慕妈妈愈发不解了,但见她神色郑重,点头,接了信,转身匆匆而出。
  扶兰目送慕妈妈的背影离去,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翁主,这趟回去,等回来,天气想必已经冷了,是带这件狐裘,还是那件斗篷?或者两件都带?”
  丹朱指着几件冬日衣物,问她的喜好。
  扶兰转身说:“将我来时带的书,包括医书,还有架上的那对周夔纹樽,全部打包带回去。衣物随意,回去路上够换穿便可。”
  丹朱一愣。
  王女嫁来这里之时,除了丰厚的嫁妆,还带了她的许多书籍,包括医书。
  那对周夔纹樽,则是已故老长沙王的心爱之物。长沙王疼爱妹妹,将它也添入嫁妆,给妹妹做个念想。
  丹朱以为王女只是回去小住的。不知为何,弃衣物,要收拾这些携带不便的重物?
  “翁主?”
  她有些困惑。
  “照我吩咐的收拾便是了。”
  扶兰朝她微微一笑。
  侍女只好点头,指挥人继续收拾东西。
  “老夫人,您慢点呀!小心台阶!”
  门口忽然传来一道说话的声音。
  扶兰转头。
  谢母步履匆匆地从堂屋的方向赶了过来,也不用秋菊扶,自己几步跨过台阶,停在了东厢屋的门口,也不入,站在门槛之外,目光扫了眼屋里地上那几只敞开着的箱奁,脸色沉了下来。
  “慕氏,你这是什么意思?刚才秋菊对我说,我还不信!你真的要回娘家了?”
  丹朱茱萸等人见谢母来了,停了手中正在忙的事,看向扶兰。
  扶兰注视着谢母,迎到门口,恭敬地说:“婆母进来坐吧。因行程有些赶,要收拾的东西也多,故方才没自己过去和您说,勿怪。”
  谢母双眉紧紧夹皱在了一起,气呼呼地说:“我儿虽说成婚那夜就走了,但那也是皇命难违,又不是他自己不想留下的!你嫁来我家,就是我谢家的人了,我倒不是一定不让你回娘家,只是这才多久,你竟就要回去了?”
  扶兰沉默着,没有接话。
  谢母顿了一下。
  “我一孤老婆子,没儿媳服侍的福,我认了。只是我儿想来很快也要回了。等他回来,你却不在,成何体统?”
  扶兰说:“是我的错,婆母息怒。”
  仅此一句,再无别话。
  态度依旧恭谨,但意思非常明显了。
  那就是这一趟娘家,是非回不可了。
  慕氏女入门半年多,在自己的面前,恭顺无比,谢母还是头回吃了这样一个软钉子,心里愈发恼火。只是终究还是有些忌惮她的身份,也不敢太过发作,勉强压下一肚子火气,哼了一声。
  “慕氏,我知道你是王女,又是翁主,看不上我谢家,我一乡下老婆子,也不配做你的婆母。你定要回娘家,我不敢不让你走。只是你走之前,有一事,我须得叫你知道,免得你回来埋怨。”
  慕扶兰怎猜不到她想说什么?
  “婆母是想将戚家女接进门来?”
  她的语气平静。
  谢母一愣,瞥了慕扶兰一眼,咳嗽了一声,放缓了语气。
  “你来我谢家也有些时日了,一些事,你想必是知道的。我儿年少之时,我谢家光景有些不易,蒙戚家老爷赏识我儿,也不嫌我谢家,将长女许给我儿。后来戚家长女不幸去世,这婚约虽没了,但这些年,我儿在外闯荡,诸多艰难,我也是多亏有了戚家照应,才能有今天。如今你虽嫁了过来,但我儿与凤儿一向是情投意合的,凤儿更是自知身份,甘愿做小。我的意思是,等我儿回家,就把这事情给办了……”
  扶兰看着谢母一张一合的嘴巴、窥探打量自己的眼神,听着她仿似小心翼翼,实则理直气壮的语气,渐渐地出了神。
  是啊,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在她嫁过来之后没多久,她就已从谢母状似无意的日常唠叨里,拼凑出了她的谢家郎君在娶了她之前的那段空白岁月里的许多事情。
  谢母的丈夫,那时候是驿丞。那一年,因为得罪了一个路过的官员,遭到毒打,回家后吐血身亡。她那个从小就叫人畏惧的还只是个十四岁少年的儿子,追上了已经离开的官员,将一行数十人全部杀死之后,把母亲托给戚家,自己离开谢县,落草为寇。
  本再也不愿回首的前世记忆,在这一刻,忽然再次朝她袭来。
  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在她嫁入谢家大半年后的现在这段时日里,不久,她的丈夫归家了,在圆房之后,向还没来得及从少女蜕为妇人的羞涩和欢喜里回过神来的她,提及戚氏女的事。
  纵然在婚前,也曾不止一次地暗暗期待,她和她要嫁的谢家郎,日后也能像自己的父母一样,鹣鲽情深,生同衾,死同穴。
  但在他开口的那一刻,她还是压下了满心失落,强作笑颜,一口应允。
  那时候的她,是何等的天真啊。
  竟然会以为,百丈钢可化绕指柔,妻与妾能共一夫。
  后来,她终于知道了。
  谢长庚的眼里,只有他的皇图和霸业。
  长沙王的王女,不过只是他的一颗垫脚石罢了。没了,也就没了。
  这个戚家的灵凤,或许才是他的良配。
  蠢的,只是自己,原本,死了也就死了,死不足惜。
  只是,当梦中的英俊少年,白衣喋血,在幽暗的宫室里,在守了多年的亡母的灵前,以给了他另一半骨血的父亲的宝剑横颈自刎,死前发出的那一道“阿母,儿这样做,到底对不对?”的问声再次在耳畔响起之时,扶兰的胸腔之下,心口之上,仿佛有把钝刀,在一下又一下地割着她,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她的眼角隐隐泛红,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您看着办。我无二话。”
  她的神色却比冰雪还要冷漠,淡淡地说。
  谢母原也料定她不敢反对。只是终于得了个痛快的应允,也是称心。瞥了眼屋中几口箱子,压下不满,说:“早去早回罢!我儿想必很快就会胜仗回家了。”
 
 
第3章 
  八百里洞庭,云梦无边。湖中自古有山,名君山,阴雨时云雾缭绕,晴好便霞光万丈。
  当地民众,人人信奉君山上有神明。
  慕氏先祖被封长沙后,于君山修了灵殿,供奉大帝,又于与君山遥对之洞庭东修一城池,名岳城,定王都。
  两百年下来,历经数代长沙王的扩修,今日之岳城,东西南北城墙各千丈,城里人口十余万,虽远不及中原的阜盛之地,更无法与天子帝都媲美,但城墙亦是坚耸,牢不可摧,尤其,与外头那些多年以来,正因了不绝的藩王之乱而遭受荼毒的百姓相比,地处偏远南方的长沙国子民,可谓是清平无忧,安居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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