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寒金——蓬莱客
时间:2019-05-04 09:44:03

  她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好立刻和那个小人儿见面,怎可能安的下心,在这里继续空等着?
  “我自己过去!劳烦您带路。”
  她说道。
  马车停在衙署的大门之外,慕扶兰匆匆出去,正要登上出发,忽然看见对面来了一骑快马,到了门前,那人从马背上翻身滚下,对着管事喊道“节度使大人可在?出事了!昨晚半夜,马场遭遇落地炸雷,烧着草料,波及马厩,惊散了部分马匹,大人留下的那位小公子也不见了!”
  慕扶兰心脏一阵狂跳,反应了过来,立刻爬上马车,催促出发。
  中午时分,她赶到了马场。
  她站在那片一个时辰前才彻底熄灭了火的马厩前,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马夫忙忙碌碌,不断地在冒着烟气的灰屑下扒拉,将一坨坨烧得已经焦黑的马尸抬出来,牙关瑟瑟,整个人不停地发抖,终于听到一个声音高喊“全部清理完毕,五十六匹!无人员伤亡!”再也控制不住,两腿一软,跌坐到了地上。
  当初建马厩时,便考虑过防止失火大面积蔓延的可能性,将马厩分区而建,且昨夜火情发现得早,及时转移了附近的马匹,故只烧毁了毗连的几排马厩,伤亡不大。
  当时受惊挣破围栏,逃出马场的马匹,总数也出来了,约五百,今早,已陆续寻回大半。
  管事汇报完,跪地叩头请罪“火情实在意外,一个炸雷下来,草料起火,马厩就烧了起来。后来下的那点雨水,顶不了什么用。马匹受惊,很多围栏被撞破。当时事情实在是多,我想着小公子已经睡着了,又是上风口,就没留意他那里。等我今早救完火回来,发现他人已不见了!当时就派人到四周去找了。”
  “小人有负大人所托,请大人降罪!”
  “他的那头马驹呢?”谢长庚面色沉凝,问道。
  “马驹也不见了。或许随了群马逃了出去,或许……”
  管事迟疑了下,小声说“……是被小公子带着趁乱逃了,也未尝不是没有可能……”
  谢长庚想起那夜那孩子对着自己说他不会逃的话,大怒“定是他出了什么意外!不要管马了!调集这里全部人手,都去找人!找不到人,你提人头见我!”
  管事连连应是,连滚带爬地跑了,高声召唤人手。
  谢长庚叫来一个手下,命去通知刘安,速调士兵过来,展开大范围搜索寻人,吩咐完毕,他转头,望向不远之外,那个向着坍塌的马厩方向坐在地上的身影,走了过去,停在她的身侧,见她面颜雪白,目光空洞,看着那一具具焦黑变形的马尸,迟疑了下,俯身朝她靠了些过去,柔声说道“你放宽心,先去休息吧。熙儿会无事的,我已派人去找了,你等我消息……”
  他话音未落,便见她从地上飞快地爬了起来,道了一句“我也去找”,说完,也未看他一眼,从他的身边快步走了过去。
 
 
第47章 
  两天过去了, 搜寻的范围在不断地扩大,却始终没有熙儿下落的半点消息。
  慕扶兰跟着人,进入马场外那片一望无际的广袤荒野,寻到第三天的傍晚, 终于得知了一个消息,说另一队派出搜寻的士兵,在距离这里几十里外的一片泥泽地旁,找到了一只孩童的鞋子。
  她赶过去时,看到那幅场景的一刻,身体里的血液,瞬间停止了流动。
  地上掉着一只小小的鞋子, 边上是干涸了的一滩血迹。
  几个士兵正低声议论着附近看到的动物蹄印。说除了马蹄,还有狼的足印。
  “……必是凶多吉少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 随风隐隐传入慕扶兰的耳中。
  熙儿被带走时,是赤着脚的。谢长庚在路上给他弄来过一双鞋。他从士兵手中接过那只鞋, 低头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是熙儿的鞋?”
  他的耳畔,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
  他抬头,见她盯着自己,慢慢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发问。
  对着面前这双嵌在惨白面容上的通红的眼睛,一时之间, 他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她。
  他沉默着。
  “你给我说!”
  她猛地睁大眼睛,厉声逼问。
  声音惊动了附近的人。众人循声纷纷看了过来, 见状,无不暗自诧异。
  谢长庚的五指,慢慢地捏紧手中那只沾满污泥的小鞋子,低低地道“是。”
  从熙儿被带走的那一天起,她的心便不曾有过片刻的安宁,一路舟车劳顿,终于赶到了这里,等着她的,却又是这样的消息。
  过去的几天里,她不知饥渴为何,更无法睡觉。只要闭上眼睛,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熙儿的模样。他两只小手抱着自己脖颈,笑着叫她娘亲时的模样。
  她的精神,早已绷得如同一根被拉得笔直的弓弦。随着熙儿失踪的时间越来越久,人更是到了近乎崩溃的边缘。
  她只是不去想,也拒绝去想任何坏的可能性。
  她憋着一口气,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熙儿很平安,他现在只是在一个别人还不知道的地方,迷了路而已。他还好好的。
  就是凭着这一口气,她一直撑到了现在。
  而就在这一刻,听到那一句“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耳边仿佛发出一声弓弦骤然崩断的嗡声。
  她一头栽了下去。
  谢长庚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将软倒的身子接在臂中,唤她。
  她的头软软地耷在他的胸膛上,双目紧闭,毫无反应。
  他将她抱了起来,抬头,看了眼将黑的天色。
  这里出去马场已经很远,赶不回去。他命手下收队,寻高地搭设帐篷,就地临时过夜。
  帐篷很快搭设完毕,谢长庚抱人入帐,放躺在毡床上,随即召入随行的军医。
  军医替她诊过,低声说“翁主应是劳累过度,神焦思虑,方才又骤闻噩耗,闭气晕厥。歇息了,便能醒来,节度使不必担心。”
  军医退了出去,谢长庚低头,望着灯下这张带着浓重黑眼圈的惨淡面容,慢慢地伸出手,替她掖了掖毡被的被角。
  第二天清早,天方蒙蒙亮,刘安来寻他,问接下来的安排。
  谢长庚站在帐外,眺望着晨雾迷茫的无垠荒野,微微蹙眉,一时没有应答。
  刘安望了眼他身后的帐篷,小声道“已经找了多日,地方实在太大了,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昨日见到了鞋子,边上还有狼印。十有八九,小公子已是凶多吉少。非末将妄言,就算找到,恐怕也只剩下尸骨了……”
  他正说着,忽然听到身后帐内发出一声异响,急忙闭上嘴,转头看去。
  谢长庚叫他稍候,立刻转身往帐篷走去。
  慕扶兰倏然睁开眼睛。
  她躺在一只光线昏暗的帐篷里,身上盖着毡被。毡被上,还覆了一件男人的氅衣。
  她的目光落在帐顶上,五指死死地抓着身下的毡垫,停了片刻,人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撩开盖在身上的毡被和衣服,便朝外走去。
  才走了几步,脚步一个踉跄,身子晃了一下。
  谢长庚掀开帐帘,正弯腰而入,撞到了,伸臂,将她一把扶住了。
  “你再去休息!”
  他低头看着她依然苍白的面容,说道。
  慕扶兰目光涣散,没有焦点,根本就没看见他似的,推开了他,继续朝外走去。被谢长庚反手一把攥住了手腕。
  他箍住了她挣扎的身子。
  “再这样下去,你自己也要倒下的!”
  他语气严厉。
  慕扶兰在他的手里,仿佛一枝就要折断了的柳枝条儿。
  “他有两只鞋子的!只见了一只!还有一只,还在他的脚上!你们凭什么说他已经没了!”
  她红着眼睛,拼命地挣扎,口中说道。
  “放开我。我要去找!”
  谢长庚将那柔弱的身子抱了起来,按回到毡床上,说“等下吃点东西,你就回去!”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抗拒。
  他起身,朝外而去。
  慕扶兰从毡床上跌了下去,盯着他的背影,咬牙,拔出头上的一支簪子,追了上去。
  她扬起手,用尽全力,将手中那枚尖锐的簪,刺向了他的后背。
  簪尖刺破了他的衣裳,刺入皮肉,扎在肩骨之上,深达寸许。
  谢长庚的身影倏然僵住。
  她拔了出来,再刺。
  又是“噗”的沉闷一声。
  簪尖再次深深入肉。在她的手中,弯折了。
  他慢慢地回过头,眉头紧皱,面容微微扭曲。
  在他惊怒的目光注视之中,她红着眼,流下了这几个月来从未曾流过半滴的眼泪,一字一字地道“谢长庚,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但这是你该受的。”
  “你们可以不用找了!我自己找!”
  “滚开!”
  她推开了仍僵直着身体的那男人,朝外走去。
  血从男人受了伤的后背上冒了出来。
  起先只是两点暗红,渗透在衣裳上。很快,血团变大,迅速湮染开来,连成了一片。
  衣裳之下,血柱顺着他劲瘦的腰身,慢慢地流淌而下。
  谢长庚双眼一眨不眨,盯着已经走到帐门前,弯腰就要出去的妇人,眸底仿佛突然也染上了血。
  他紧紧地抿着唇,伸出手臂,张开五指,将人一把拖了回来,掼在毡床上,没等她能够爬起来,单膝压住她的双腿,制止了她的反抗,随即一手将她双手反扣在身后,另手拿起自己昨夜脱下给她加盖的那件外衣,用牙齿咬住,一扯,撕成两截,充作绳索,将她双手和双脚分别牢牢地捆住。
  “我看你是疯了!你这疯妇!竟敢刺我!”
  谢长庚制服了她,随即探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身后,看了眼抹在掌心的血,咬牙切齿地道。
  慕扶兰停止了挣扎,身子仿佛虾米似的蜷成一团,脸压在毡床上,闭着眼,眼泪不住地从眼角滚落,很快便濡湿了一片毡床。
  谢长庚盯着她,喘了一会儿的气,怒道“你给我老实待着!我叫人再去找就是了!人真没了,也替你把骨头找回来!”
  他转过身,一把撩开帐帘,走了出去。
  刘安方才在外头,隐隐听到帐内发出古怪动静,听着有些不对,仿佛里头两人打了起来,心里不安,又不敢进去,正站在外头张望着,忽见谢长庚走了出来,满面的怒色,迟疑了下,迎了上去。
  “传我的令,扎营于此,再从最近的明威戍调两个营的人马过来,全部继续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给我找到为止!”
  他厉声喝道,说完,迈步而去,命人将自己的马牵来。
  刘安一愣,也不敢多问,道了声得令,正要去安排,忽然看见他的后背染了血迹,仔细看,染血的衣裳上,竟有两个小儿指宽的洞,仿佛是被什么小的利刃所伤,看这流血的量,伤口应该不浅。
  他吃了一惊,追上去道“大人,你身上的伤……”
  谢长庚抓住随从递来的马缰,扭头盯了他一眼“去传令!”
  刘安十分确定,就在片刻之前,节度使进这帐篷前,从头到脚,人还好好的,现在出来,一转眼,背上就被扎出两个洞。
  不用想,下手的人,必是翁主了。
  那走失的孩童,据说是翁主的义子。
  节度使和翁主为义子的走失而置气,这原也正常。
  叫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两夫妻打架,平日看起来弱不禁风温柔贤淑的翁主,竟会对节度使下这样的狠手。
  更叫他没有想到的是,节度使不但吃了大亏,很显然,也败下了阵。
  见他转头,冷冷地看着自己,刘安赶紧收回目光道“末将这就去!”
  ……
  谢长庚命人将捆了手脚的慕扶兰先送回马场,随后叫来军医,随意处置了下伤口,自己便也加入了搜索的行列。
  白天过去,夜间,轮班的士兵执着火杖,继续寻找。
  又一夜过去了。
  清早,昨夜寻了一夜的士兵在领队的带领下,陆陆续续,回到营地,向他汇报情报。
  依然没有什么收获。
  谢长庚站在帐外,眺望着远处,心情沉重无比。
  昨夜他自己也是寻到深夜才回来的。
  后背被那疯妇刺出的伤,并不算如何严重。但伤口也不浅,深已至骨,又酸又痛,极其难受,昨夜回来后,人虽疲倦无比,却根本无法入眠。
  那么小的孩童,即便没有遇到任何外来的危险,失踪这么多天,恐怕光是饿,也已饿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荒僻之地。
  这一片已经彻底搜索过了,不可能再有遗漏的地方。既无果,今日便转移,再去别的地方寻找尸骨,或者那另一只鞋。
  他固然厌恶那疯妇,连带不喜这小儿。但想到确实是因为自己将这小儿强行掳来,才导致今日之事,他的心情,亦是沉重无比,心底里,甚至有些不敢回去面对那妇人的感觉。
  后背,又一阵胀痛袭来。
  他动了动肩膀,皱眉,正要召人,命拔营离开此刻,忽然看到远处来了一匹快马,很快奔到面前。
  是他的随从梁团。
  梁团的手里,拎着一只小鞋子,还没下马,就高声喊道“大人!我的人在河滩边上,找到这只鞋!”
  谢长庚上去,一把夺过。
  鞋子的底脱了,看起来像是没法再穿,才被丢掉了。
  他的心跳蓦然加快,喝道“全部的人,都沿着河滩去找!”
  ……
  在这边荒野里,有一条河,从马场的后面流过,自西向东,弯弯曲曲,蜿蜒不绝。
  当天中午,谢长庚带着人,沿着河滩逆流而上的时候,停下了马。
  他看到前方,视线的尽头里,出现了一人一马的身影。
  人是小人,马是马驹。
  一人一马,步履蹒跚,正沿着河滩,往马场的方向,逆流而上。
  “小公子!是小公子啊!”
  梁团双目放光,高声大吼,纵马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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