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冒险成功,金城这种腹地孤城,将士没了过冬粮草,只剩死路一条,而且,更重要的是,切断河西节度使府这几年建立起来的这条军道,则独登山以西,天山全境,还有通往西域的通途,就此将全部入北人之手。
“这个探子趁着大雪潜来此地,是为打探烽火台的具体位置。他们除了突袭独登戍,也分出人马,计划将附近的烽燧断下,以防消息传递,引来救兵。派出去寻烽遂的,不止这一个探子!”
梁团禀完,三十侍卫,全部围拢过来,几十道目光,紧紧地盯着谢长庚,等着他的示下。
谢长庚望向独登戍的方向。
雪过天晴,那里的天空,一片明净,不见半点狼烟。
两种可能。或是独登戍还未遭到攻击,守军毫无察觉。或者,另外一种可能。
那就是他们离开后不久,独登戍便就遭到北人突袭,烽燧已被北人控制。
“西去方向下一处的烽燧台,应是墨离烽。你可知道路?”
谢长庚对西行军道上的所有烽燧台,了若指掌,转头问向导。
“知道!距离此地三十里路!”
“立刻去墨离烽,赶在北人到达占领之前起烟!”
墨离烽燧起狼烟,下一烽燧收到传递,如此,三个时辰之内,战讯便能次第传至金城,三日之内,将士必会赶来,支援独登戍。
以独登捉守使的能力,即便兵力不占优势,坚持守上三日,问题应当不大。
情况紧急,一行人立刻上路,朝着墨离烽的方向疾行,然而,终于赶到之时,梁团等人,却被眼前的所见给惊住了。
烽燧台为求传远,多建在高地,墨离烽也是如此,建于一座山脊之上。
数日之前,这里仿佛发生了一场雪崩。
大量的积雪,从烽燧台上方的陡坡上滑陷而下,几乎将整座烽燧台的高耸台基都埋在了下面。
原本在此守卫的几名烽卒,已是不见踪影,十有八九,应也被压在了雪下。
梁团立刻带人刨挖积雪,想挖出个口子,通往台基,以便入内点燃烽火,半晌过去,陆续挖出了两具早已冻得僵硬的烽卒尸首,然而距离烽燧台的台基入口,却是遥不可及。
以如此的堆雪,今夜便是不眠不休,挖到明天,也未必能够挖通。
“叮”的一声,一个侍卫用来挖雪的刀,插入一块随了积雪滚落的巨石缝隙之中,发力之时,断为了两截。
“大人!时间怕是来不及了。只怕我们还没挖通,北人便已寻来此地。还不如赶去下一个烽燧台,或许还快些!”
梁团满身大汗,停了下来,劝道。
谢长庚眺望着下一个烽燧台的方向,沉吟之时,忽然,听到身后有童音说道:“谢大人,我可以爬进去,帮你们烧起火。”
谢长庚回头,见熙儿指着烽火台的上方,对自己说道。
梁团亦转头,盯着烽燧台顶那几根还没被雪给埋住的通烟口和两侧的通风口,如同醍醐灌顶,狂喜不已,猛地跳了起来。
“小公子说得是啊!那些口子,我们进不去,但小公子人小,可以试着爬进去,只要堆起柴火和狼粪,浇上火油,点了火……”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自己也觉不妥。
这孩子即便真能从通烟口爬进去,烧起了火,彼时,也是如同置身炉中,能不能安全地从原路出来,谁也不敢保证。
他忙闭口,看了眼节度使。
谢长庚神色凝重。
他沉默了片刻,慢慢地蹲了下去,注视着自己面前这个片刻之前还在用一把匕首呼哧呼哧地努力挖着雪的孩子,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不行!”
他说完,站了起来,下令离开,立刻动身,去往下一个烽燧台。
“大人!我可以的!我真的可以!你相信我!”
那孩子却十分固执,仰脸望着他,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不肯放开。
第62章
谢长庚问向导:“下一燧, 是否合苍烽?”
“正是。”
“此地出发,以今日路况,多久能够到达?”
两座烽燧之间的直线距离,通常是为十里, 但因烽燧台都是建在山巅或是高岭之上,中间的实际地面道路,远远不止这个里数。
“约三十里路,平日快马一个时辰,如今积雪难行,恐怕要多费些功夫。”
“只要天黑之前将消息传出,便还来得及。带路, 全速开去!”
熙儿道:“谢大人,我真的可以!”
谢长庚微微一笑:“熙儿自然可以。但谢大人这趟带你出来, 是去接你娘亲。况且,你还小, 等长大了,再帮谢大人的忙。”
他抱起那孩子,转身便去。
这话,固然是对这孩子说的,但又何尝不是说给梁团等人在听。
众人知他不愿小公子涉险,听他发话,自是以他马首是瞻。
一行人下了烽燧台, 在雪地中迂回疾行,行了才数里地, 上了一座地势平缓的山梁,正要下坡,突然,斜旁里,也出来了一支相向而行的队伍。
双方猝不及防,迎头遭遇。
对方约有二三百之众,虽都作河西守军的打扮,但面目轮廓,隐隐能辨,应是北人。
这群北人,便是被派来控制烽火台的那支队伍,行到此处,突然看到对面山梁出现的那一小队人马,停住了。
有人高声喊叫:“河西节度使谢长庚!他就在那里!”声音充满狂喜。
队伍里立刻起了一阵骚动。
他们没有想到,竟会这里遇到河西节度使谢长庚。
他的身边只有那么几十人,而自己这边,人数却十倍于对方。倘若能够抓住他,再不济,击毙了他,功劳之巨,可想而知。
伴着兴奋的吼叫之声,几百人立刻追了上来。
谢长庚命随从后退,调转马头,循着原路,迅速下了山梁。
箭簇不断地从身后咻咻飞来,掠过身畔,插入雪地。
一匹马的腹股中箭,发出痛苦的嘶鸣之声。
谢长庚回望了一眼身后那群追上来的北人,很快便做了一个决定。
他命梁团带一半人手继续赶去合苍烽,务必要在天黑之前,将烽火点燃,完成任务之后,带着孩子径直去往金城,不必回来。
这群追兵,由他带着剩余十五人引开。
“大人!我等愿掩护大人冲杀出去,请大人去往合苍烽!”
梁团带三十侍卫,齐声恳求。
谢长庚道:“北人目标在我,我去烽燧,他们必不顾一切追来,于事不利。”
“传送狼烟是第一要务!照我的命,行事!”他喝了一声。
众人不敢再违命。
“大人——”熙儿唤他。
“等着,我会去找你的!”
谢长庚冲这孩子道了一句,将他连同皮囊一道,抛给了梁团,立刻带着剩余之人,朝另外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梁团和那十几侍卫,藏身在雪丘后的坳地里,看着那几百北人从面前呼啸而过,压下心中的不安和焦虑,咬着牙,继续朝前而去。
熙儿双手紧紧抓着皮囊的袋口,不住地回望,行出数里地后,突然喊道:“梁侍卫,你带我回去!我帮你们点火,这样你们就可以立刻去帮大人杀坏人了!”
梁团继续朝前而去。
“坏人那么多,你们不去帮大人,他会死的!”
雪地之中,回荡着孩子的喊叫之声。
……
半个时辰之后,梁团一行人带着熙儿,返回了墨离烽。
他将火折交给这孩子,教他用法,再三叮嘱下去后的各种注意事项,用一根被雪水浸湿的绳索,牢牢将他腰身系住,从烽台顶部的一个通烟口里,慢慢地将人放了下去。
梁团和侍卫们等在外,不停地和里面的孩子保持着对话。
那孩子下去,已经有些时候了。
众人屏住呼吸,焦急等待。
通烟口里,突然,慢慢地飘出了一缕黑烟。众人立刻攥紧绳子,朝着里面喊话:“小公子,快出来,站好了吗?”
里面没有反应。
众人对望了一眼,目露焦急之色,正要试着提绳子,就在这时,一阵咳嗽声从下面传了出来。
“我好了——”
众人大喜,七手八脚,急忙拉着绳子往上。
一个小脑袋,从通烟口里露了出来。
梁团抱住那孩子的肩膀,迅速将人从口子里拖了出来。
刚出来的时候,那孩子闭着眼睛,脸上身上,沾满了烟灰。他咳嗽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道通烟口里不断飘出的浓烟,问道:“这样可以了吗?”
梁团喜形于色:“小公子,大功告成!”
节度使府对于这条西行军道上的烽火台,制定了严格的制度。每一个烽火台,无论什么时候,都必定保证至少一个烽卒时刻盯着下个烽火台方向的狼烟,以保证军情传递。除非合苍燧的烽卒也像这里一样,遭遇雪崩全部被埋,否则,绝无可能错过这方向飘起的狼烟。
熙儿松了一口气,抹了抹自己被浓烟熏得发红的眼睛,说道:“我没事了,你们快去帮大人!”
梁团对这孩子,已是敬佩无比,朝他下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小公子,我帮你寻个地方,你暂时先躲起来!”
……
梁团将熙儿藏在烽火台附近的一个山洞里,留下两名侍卫,干粮和水,自己带着其余人离开。
熙儿等了三天三夜。
等到第三天,他困极,躺在那只睡袋里,迷迷糊糊睡过去时,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传了进来。
他一下睁开眼睛,从睡袋的口子里探出头去。
他看见一个高大的,浑身染满了血的身影,从山洞外,朝着自己大步走了过来。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惊喜地尖叫了一声,从睡袋里爬了起来,朝着那个大人的身影,飞扑了过去。
“谢大人!你回来了!”
谢长庚将这孩子一把接住,抱了起来。
“是,我回来了!”
他抑住心底涌出的一阵热意,摸了摸孩子的手脚。
“你受伤了吗?”
熙儿立刻摇头。
“我跑得可快了!火还没烧到我,我就已经被梁侍卫他们拉出来了!”
孩子的语气,带着一缕小小的骄傲。
“对了大人,你的士兵来了吗?你受伤了吗?”
孩子望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担忧之色。
谢长庚用力收臂,抱紧怀里的这个孩子。
“他们看到了你传递的狼烟,已经赶过来了。不但打败了敌人,还抓了许多俘虏!”
“你想去看吗?”他问。
“想!”
孩子的眼睛立刻放出光芒,响亮地应他。
熙儿坐在马背之上,被身后的大人用外衣裹住身子。
战马奔驰,风从他的耳边呼呼地吹过,人仿佛腾云驾雾,孩子被带着,不知道纵马行了多少的路,忽然,风声里,隐隐仿佛传来一阵欢呼的声音。
熙儿睁大眼睛。
他被面前看到的一幕,给惊呆了。
视线的尽头,在白雪皑皑的原地上,出现了一支正列阵以待军队。旗帜随风猎猎,将士衣袍染血,却精神抖擞。他们的盔甲和刀剑,在雪地之中,闪烁着叫敌人为之胆寒的凛冽寒光。
他们列阵在此,仿佛已经等待了许久。节度使至的消息,被传令官一传十,十传百地递了下去。
全部的将士,发出一阵整齐的欢呼之声。
谢长庚带着马背上的熙儿,纵马越过一排排向着自己行欢呼之礼的将士,行至中央,停了下来。
金城捉守使骑马迎来,行到谢长庚的面前,他下马,单膝下跪,行军礼。
“禀节度使,犯独登戍的全部北骑已被消灭!还有百余俘率,如何处置,请节度使下令!”
“跪下!”
侍立在旁的将士们,发出整齐的呼喝之声。
北人俘率们早已被吓得抖抖索索,纷纷下跪,等待着将要对他们下达的判决。
谢长庚道:“推下去,全部诛杀!”
捉守使得令,消息迅速传递下去。
在传令官发出的浑厚而庄严的传命声中,俘虏们早已感受到了腾腾杀气,纷纷瘫在地上。
百余冰冷沉重的大刀落下,雪地之上,飞溅起一片刺目的血光。
谢长庚命人割去剩下的最后一名俘率的一只耳,喝道:“回去告诉你们的王,这就是犯我河西的下场!”
那俘虏宛若丧家之犬,在身后的杀声之中,双腿一软,竟跪倒在地,又爬了起来,这才跌跌撞撞,奔逃而去。
将士们再次发出一阵威武之声,声震原野。
谢长庚低头,看向坐在自己身前的熙儿,问道:“你怕不怕?”
熙儿双拳握得紧紧,仰头望着身后的男子,双眼流露出崇拜的光芒。
他大声说:“我不怕!”
谢长庚放声大笑。在将士雷霆般的呼声和投来的无数道注目目光之中,将身前这孩子,高高地举了起来。
……
慕扶兰早在数日之前,就已抵达金城。稍作休整之后,便在金城捉守使派出的一队熟悉天山地理的人马的护送下,上山寻药。
这一路走来,天气恶劣的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而寻药的过程,也是曲折无比。
所幸,上山数日,陆陆续续,叫她终于在冰隙里找到了足够的草药。掘根采收完毕,终于下山,这日抵达山脚,天已经黑了下去。
从这里回到金城,还要走两天的路,冰天雪地,夜路危险,领队在山脚下的一个避风山坳里搭起宿营地,准备过一夜,天明再动身。
慕扶兰人已疲倦至极,却强打着精神,在自己的那个小帐篷里,初步处置好采收过来的药,预备回城炼制,制好药后,便立刻动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