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人!”
他用力地晃着胳膊,半边身子都要探出去了,高声地喊,声音里充满了欢欣。
慕扶兰一把扶住熙儿,命停下马车,也望了出去。
晨曦之中,视线尽头的那片雪地之中,她看到一骑快马,在身后一众骑从的簇拥之下,正从城池方向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当先马上之人,正是谢长庚。
不等他来到近前,熙儿便已回头,望着慕扶兰说:“娘亲,我能下去接大人吗?”
慕扶兰本想摇头。对上孩子那双充满了期盼的欢喜眼眸,那一声“不”字,却又实在说不出口
她迟疑了下,慢慢点了点头。
熙儿脸上露出笑容,急忙钻出马车,也不用人抱,自己一下竟就跳了下去,摔到地上,又从地上飞快地爬了起来,朝着那匹快马奔去。
谢长庚转眼到了近前,停了马。
“谢大人!你不是有事,去了马河谷吗?”
熙儿停在他的马头之前,喘着气,仰脸看着他,问道。
谢长庚笑容满面,说道:“我是想起来,还要送你一样东西。”
他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从腰间解了自己的配剑。
“熙儿,这把剑,是谢大人的父亲在谢大人十岁那年,用他一年的俸禄,请了最好的工匠打造了送给我的。那时候,谢大人每日五更不到,便会起来,读完书,就用它练剑。剑不名贵,但这些年,一直伴着谢大人。如今你要走了,我把它转赠给你。日后你长大了,也好好读书练剑,好不好?”
谢长庚说着,正要递来,忽听一个声音道:“不行!”
他一怔,抬起眼,看见那妇人已从马车里下来,疾步奔到了面前,一把拉住熙儿的手,将他带到了身后。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剑,仿佛它是什么令人厌恶至极的东西。
就在这一刹那,谢长庚恍惚想起了许久之前,在上京的那座府邸里,那一夜,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仿佛就盯着他悬在床头的这把剑。
那时她的表情,和这一刻,如出一辙。
慕扶兰慢慢地抬起眼,看着对面的男子,说:“先尊所遗,太过贵重,不敢夺爱。我代熙儿谢过你的好意,请收回。”
她口中虽如此说,谢长庚却心知肚明,她分明是厌憎自己想要送给这孩子的离别之礼。
气氛一下凝固住了,带着几分尴尬。
他持剑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慢慢地放了下去。
“娘亲!我想要!”
这时,一道童声忽然响起。
熙儿挣脱开慕扶兰攥着自己的手,奔到了谢长庚的面前,说:“谢谢大人!我会好好保管的,等我再大些,能用了,我就用它习武练剑!”
他说完,朝着谢长庚端端正正地躬身,行了一个谢礼,随即举起双手迎剑。
谢长庚大笑,将剑放到了他的一双小手之中。
他将这孩子从地上抱起,送到马车前,人放了进去,大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对着梁团说了句“好生护送”,随即转身而去。
他从还站在原地的慕扶兰的身边大步走过,并未看她,自顾翻身上马,随即调转马头,在一众随从的拥侍之下,犹如来时那般,疾驰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雪地之中。
第64章
慕扶兰记得清清楚楚, 这一辈子, 她在上京护国寺的山门之外, 第一次见到熙儿时的情景。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转眼已经一年多了。
不仅仅是这一年多来, 即便加上前世,母子于蒲城最后分开前的那几年里,这孩子也一直都是乖巧而听话的。
从来没有违逆她。
两辈子, 这是头一回,他悖逆了自己的意思,不再听她的话。
并且, 是因为那个男人。
马车与那男人纵马离去的方向相背着继续上了路。
慕扶兰沉默无言, 久久地没有说一句话。
熙儿就坐在她的身边。
仿佛知道她不喜那人送给他的这临别赠礼, 在她上了马车之后,就没有看到剑了。
应该已经被这孩子给藏起来了。
熙儿不时地悄悄看一眼她。
她的视线落在车窗之外, 神情恍惚。目光中流露出的神色,对于他这年纪的孩童来说, 或许有些过于复杂了。
但是她的伤感,孩子却是能轻易感知。
在悄悄不知道看了她多少遍后,终于,他轻轻牵住了慕扶兰的衣袖, 小声地问:“娘亲,你怪我不听话, 生气了吗?”
慕扶兰从思绪中回过神,低头, 凝望着身边这张仰望着自己的带着忐忑和不安的小脸。
她的心中,此刻固然有着一缕淡淡的伤感,但更多的,却还还是迷惘和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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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前世的这个孩子,在她出事死去前的那几年里,曾经是如此地渴望能得到父亲的陪伴。但是他的父亲,却终年在外奔波,极少回家。
后来,他的父亲得偿心愿,做了这天下的皇帝,这孩子也终于能够如他从前盼的那样,得以和他的父亲朝夕相见了。
或许是出于愧疚,抑或补偿,刚开始的时候,他的父亲,也曾对儿子展现过他前所未有的想要亲近的努力。
但是对这孩子来说,已经太迟。他仿佛也不需要了。
面对着那个试图靠近自己的高高在上的父亲,他的回应,永远只是自闭和沉默。
而那个男人,需要他分心的,太多了。他能给予一个不愿自己靠近,甚至带着明显敌意的儿子的耐心,终究极其有限。
所以这一辈子,每每当她看到熙儿仿佛出于天生孺慕接近那人的时候,她的心情,总会陷入无比的矛盾。
她愿她孩子前世的遗憾,能在这一辈子得到圆满。但是想到那少年死前曾发出的再不愿为父子的悲愤之音,她的心里,便充满了迷惘和忧虑。
但她终究还是没阻止这孩子和那男人的靠近。她不知是对,还是错。
“娘亲,谢大人他对我真的很好。”
这孩子继续轻声地说。
“娘亲你还不知道吧,他带我去接你的时候,路上,我们抓了一个奸细。谢大人要燃烽火告诉军队过来,烽火台却被大雪压住了,只有我能从上面爬进去。我想爬进去点火。可是谢大人他怕我出事,不让我进去,说去点下一个烽火台的火。”
“路上我们遇到了许多的北人,谢大人被认出来了,他就叫梁侍卫他们带我走,他去把那些人给引开。后来谢大人回来找我的时候,他满身都是血,我都快认不出他了,他看见我,就把我抱了起来……”
孩子的一双眼眸之中,慢慢地涌出泪花。
“娘亲,我真的不想让你伤心,可是我又不忍心让谢大人难过……回去了,我就把剑收起来,不会拿它出来。”
慕扶兰只知道,自己一开始的告诫,并没能阻止这孩子愿意去亲近那个男人。
可是她不知道,不觉之间,原来这孩子对那男人,竟已生出了如此的信任和羁绊。
她更不敢相信,今日在熙儿眼中的这个男人,是真正的谢长庚。
想到倘若有一天,叫这孩子见到了这男人被今日的温情遮掩住的另一面,她便只剩下了惶恐和不忍。
熙儿抬手,用衣袖飞快地擦了下眼睛。
“娘亲你放心,要是他以后欺负你,他变成了坏人,我自己就会把剑还给他的,再也不喜欢他了。我会保护娘亲你的。娘亲你不要生我的气,也不要难过,好不好?”
他从马车的座椅上爬了下去,像个小大人那样,跪在了自己母亲的面前。
慕扶兰望着跪在自己膝前的这孩子,望着他那双还含着残余泪花的澄澈眼眸,眼睛慢慢地热了。
她伸出手,将熙儿从脚前抱了起来,揽入怀中。
“娘亲知道。娘亲也没有生气。只是……”
她注视着这孩子,极力驱除脑海中那一片她无法直视的充满了血的回忆,说:“只是熙儿,回去了,记得你方才答应我的话。把它收起来,不要动它!”
它曾噬过你的血。它是凶物。
她在心里说道。
熙儿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胳膊,点头:“我记住了!”
这趟南归,因为带着熙儿,慕扶兰的行程安排并不紧。沿驰道而行,遇驿馆落脚休息,每日走五六十里的路,转眼走了将近半个月。
照这个速度,一半的路程都还未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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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并无急事,且天气渐暖,出了河西之后,往南一日,每日道旁所见,虽大抵都是野地荒村,但春风骀荡,绿意也是一日浓似一日。
这天中午,日头当顶,已经走了半日,梁团问过慕扶兰的意思后,叫一行人停在路边稍作歇息。
熙儿从马车里下去,走到小龙马前,亲自喂它草料。
小龙马已经一岁多了,虽还未完全成年,但自从跟了熙儿后,在他的精心照料之下,如今长得和成年马差不多的个头了,且头小脖长,四肢有力,浑身皮毛油光水滑,颇有几分神骏之气。
慕扶兰靠在车窗旁,望着熙儿喂马的背影,这时,道路前方的尽头,涌来了一群看起来像是当地人的民众,推车挑担,拖家带口,个个面带愁容,行色匆匆,瞧着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梁团派人上去问话,很快回来,带来了一个消息。
平阳王起兵作乱,正往这个方向而来。这些都是沿途村庄里,风闻消息出逃的民众。
倘若没有记错,在她曾经历的前世里,平阳王和鲁王之乱,这个时候,应当还未开始。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梁团派人快马到前方去探虚实,自己引着车马先下官道。
出去的人回来,带来了一个更加不好的消息。
梁团禀说:“叛军声势浩大,很快便会开来此地。叛军至,则贼匪四起,我们不能行路了,离这里最近的城池,是蒲城,约有百里路。蒲城不但城防坚固,如今的蒲城令与节度使也有旧,历过多次战事,即便叛军打来,也能撑一段时日。为翁主安全起见,还是尽快入城避乱。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骤然听到蒲城这两字,慕扶兰一阵恍惚,心口仿佛被一道锋利的爪钩给轻轻抓破了道小口子似的,若有似无的细细疼痛,慢慢地从心底里溢了出来。
浑然不觉,上天仿佛和她玩笑,兜转之间,她竟然带着她的熙儿,又一头撞到了这里。
就是在这个地方,于等待尽头的绝望中,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她的熙儿,虽活了下来,但从那一天起,那个曾经的孩子,也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翁主?”
她听到耳畔有人在唤自己。
她回过神来,对上了周围那许多双投向自己的目光,知道他们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迟暮时分,慕扶兰乘坐的马车,随了逃难的人流,渐渐地靠近这座名叫蒲城的城池。
前世的后来,这座去往上京必经的城池,曾一度被代表朝的齐王用作与谢长庚对峙的大本营,可见城防坚固的程度。
她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去反对这个权衡之下,对他们所有人都是最为稳妥的决定。
她从马车里,看了一眼前方。
暮霭沉沉,残阳似血。一只不知名的昏鸦,从立在高耸城头上的士兵的头顶上方掠过,发出一阵凄厉的怪叫之声。
熙儿下了马车,站在她的身边,仰头,望着面前这座即将要被暮影吞噬的城头,一双小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
“娘亲,我不喜欢这里……”
这孩子攥住慕扶兰的手,迟疑了下,轻声地说。
暮色越来越浓,仿佛在他的眼中,投下了两片阴影。
守将知悉慕扶兰的到来,行色匆匆,出来相迎。
“进去吧。等安全了,我们立刻就离开这里。”
慕扶兰柔声说道。
她牵了熙儿的一双小手,带着他,迈步朝前走去。
……
这一天,原本极是普通。
谢长庚在马河谷新修完的戍城中,刚巡视完毕。
前几日,他收到一个消息,北人新王勃利汗,将散在各处的二十四部首领齐召到了牙帐,疑似要有新的举动。
他心里明白,这一次,一场大战,即将就要来临。
一直困扰着的河西土人问题已经解决,他早也厉兵秣马,在等这一战了。
只有获得一场大胜,将北人的战斗力摧毁,令他们短期之内没有能力,亦不敢再生出轻举妄动的念头,他才能集中力量,逐一去扫平那些他登顶路上的阻碍。
大战就要来临,但也不可能是在朝夕之间。北人新王虽野心勃勃,亦不乏能力,但继位时间还短,要调度兵马,发动一场势在必得的全面大战,没有充分的准备,是不会贸然发兵。
谢长庚命继续派探子刺探,随即被告知老首领到了。他正要下城墙,看见老首领人已上来,脸上便露出了笑容,迎上去道:“方才正想着等下去探望老首领,不想老首领亲自来了。最近身体如何?”
老首领精神看起来很是不错,笑道:“已是没有大碍了。说起来,实在是遗憾,我还没来得及向翁主好好表谢,她便已经走了。为何走得如此匆忙?”
谢长庚面上笑容依旧:“老首领也知,如今北边新汗继位,情况和前两年有所不同,大战恐怕不可避免。她一妇道人家,留下不便,不如早些回去。”
老首领颔首,转身指着下面随了自己而来的大队青壮。
“我们也是听说要起大战,愿再出五千儿郎,请节度使予以收编,加以操练。愿效力节度使,誓死追随!”
城墙之下,五千土人,列队而立,在领队的带领下,向着城头之上的谢长庚,单膝下跪,齐声呐喊:“愿效力节度使,誓死追随!”
之前已经收编过一支由土人青壮组成的军队,无论是日常的骑射操练或是兵工筑城,无不出色,没想到今日,老首领又亲自带来了五千人马。谢长庚身旁众将无不惊喜。
谢长庚叫城墙下的土兵起身,随即向老首领郑重道谢。
老首领面露激动之色:“大人与翁主伉俪情深,却为救我这条老命,累翁主以身涉险,远赴天山,大人如何舍得?我实在是惭愧,无以表谢,唯有尽力助大人守好河西,方不负节度使夫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