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寒金——蓬莱客
时间:2019-05-04 09:44:03

  慕扶兰叫侍女伴着熙儿,自己来到船头甲板。
  梁团道:“翁主,我方收到消息,节度使发兵蒲城,奔袭千里,如今围城已解,知袁将军已接走翁主,便命我回去。”
  慕扶兰起先没有说话,人仿佛在出神,片刻后,微微一笑。
  “如此最好不过了。这一路出来,辛苦你们,我十分感激。今晚你们都好好休息,我叫人备些路上吃用的东西,明日动身,也是不迟。”
  梁团道:“本就是卑职职责所在,怎当得起翁主之谢。叛军或会卷土重来,节度使又有伤在身,卑职略收拾下,这就带人动身上路,多谢翁主好意。”
  “卑职就此别过,劳烦翁主,代卑职亦向小公子拜个别。”
  他单膝下跪,恭敬地道。
  慕扶兰微微一怔,顿了一顿,终究还是没再多问什么,只点头:“也好。你们稍等,我这就叫人替你们准备些吃食。”
  她转过身,正要吩咐下去,看见熙儿从舱门里飞奔而出。
  “大人他怎么受伤了?他会不会有事?”
  熙儿奔到梁团面前,攥住他的衣袖,仰头焦急地问。
  梁团忙安慰他:“小公子莫担心。说节度使在解围城时被箭所伤,好在并非要害……”
  熙儿松开手,转向慕扶兰。
  “娘亲,我们离那边也不是很远。娘亲你帮大人先治好伤,他没事了,我们再回长沙国,好不好?”
  他眼圈泛红,央求个不停。
  梁团心下微微一动。
  小公子的意思,何尝不是他的所愿。只是他也瞧的出来,节度使两夫妇的关系扑簌迷离,方才也就不敢贸然开口说什么了。见小公子先说了,迟疑了下,也大着胆子道:“河西如今情势紧张,离不开大人,这边又起叛乱,大人怕是要应接无暇,翁主若能等大人伤势痊愈再走……”
  他看了眼慕扶兰,停住了。
  慕扶兰沉默了片刻,示意梁团稍候,牵了熙儿的手,带着他往船舱里去。
  片刻后,她再次出来,歉然道:“我再回去,恐怕有些不便。且军医于外伤,比我应当更有心得。唯一一事,劳烦你回去,代我转告节度使,天气渐热,请他百忙之余,务必记得让军医替他及时换药。”
  她递给梁团一张自己刚写的方子。
  “这是内服方子,有助于伤处祛腐生肌。”
  梁团知她是不回了,只好接过收起,拜别而去。
  慕扶兰伫立在船头,目送梁团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她有一种直觉。那人这回千里奔袭来解围城,或许和她母子有关。
  但那又怎样。
  就在这一刻,当闪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在她的心底深处,反而愈发生出了一种灭顶般的巨大的孤独之感。
  仿佛天地之地,她孑然一身,唯有船头波月,宛如一双冷眼,在她脚下泠泠和她相望。
  但即便如此,从前的事,熙儿的梦,她也不愿他们记起。
  就这样,那男人记不得了,熙儿也记不得了,这一辈子,彼此安好,便就够了。
  ……
  平阳王叛军的北上之路虽被阻挡,一时却也不敢再与河西军正面交战,退出数百里地,驻扎了下来。
  谢长庚亦未继续穷追猛打,暂时安营不动。
  这日,他与将领议完事,独坐帐中,视线落在面前的一封秘信之上。
  信发自上京。除了告诉他,刘后对他罔顾上意,擅自发兵蒲城之事很是不满之外,还转告了他另外一件事。
  平阳王和鲁王叛乱之初,有人曾密报刘后,称此前有逆王使者曾出入长沙国,疑暗地私通,参与作乱。但齐王很快出面,力保长沙国的清白,刘后方作罢,不予追究。
  军医入内,见节度使看着手中的信,脸色阴沉,小心翼翼地道:“大人,该换药了。”
  谢长庚慢慢地收了信,解开衣裳。
  军医俯身而就,替他换药。剥下一片纱布之时,不小心扯下了一片粘连在上头的皮肉。
  血流了出来。
  军医吓了一跳,忙赔罪:“大人勿怪!小人技艺不精,翁主若在,大人的伤,想必也能好得快些。”
  谢长庚皱眉,命他快些。
  军医忙加快动作,这时,帐外传来通报声,说梁团带人归营。
  谢长庚目光微动,叫他入帐。
  梁团入内,行礼后,站在一旁,禀了慕扶兰一行人的去向,说不日应当能到长沙国了。
  谢长庚一言不发。
  梁团见他不说话,看了眼刚除下的染血纱布,想了起来。
  “翁主知大人负伤……”
  他顿了一顿。
  “……甚是关切,叫我转告大人,天气渐热,请大人百忙之余,务必记得及时换药。”
  他取出方子,呈了上去。
  “翁主留了这方子,说有去腐生肌之效,能助大人养伤。”
  军医喜出望外,“极好!我这就照方……”
  “出去!”
  谢长庚忽道。
  两人一怔,对望了一眼,不敢再说话,依言退了出去。
  大帐之中,剩下谢长庚一人。
  他拿起了方子,盯着上头的娟秀字迹,神色僵硬,慢慢地,紧闭的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真当是他前世欠她了。
  娶慕氏女,从他去往长沙国见她的第一面起,他便一再地退让。
  连他自己亦是不敢相信,直到今日,为了一个妇人,他竟做到了如此的地步。
  她还给他的,就是这么一张薄薄的方子。
  他慢慢地捏拳,将那张写着方子的纸,一点一点地揉在掌心之中,直到揉成一团,掷在了脚下。
  ……
  半个月后,谢长庚应刘后的急召,抵达了上京。
  这是时隔一年之后,他再度入京。
  上京宫依然雄壮而巍峨,然而朝廷,却再不是从前的那个朝廷了。
  满朝官员,这些天来,被一个接一个的消息,震得六神无主。
  先是平阳王鲁王作乱,各地告急战报,雪片般不断飞来,好不容易获悉平阳王叛军被河西军队阻在了蒲城,南线暂时平安,还没来得及松出一口气,紧接着,又传来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
  被派去协从齐王抵挡鲁王叛军的刘后侄儿,平威将军刘扈,无意得知,齐王竟是唆使平阳王和鲁王此次作乱的幕后之人。他前些时候主动请缨,领兵去往东线抵挡鲁王叛军的举动,不过只是障眼法而已。刘扈大惊,当时出逃不成,被齐王的手下抓住,扣作了人质。
  谁也没有想到,德高望重,一向被推为宗室之首、忠臣典范的齐王,竟也怀了异心,行大逆不道之事。
  仿佛撑着半个朝廷的大柱一夕之间,轰然倒塌,整个朝廷炸开了锅。
  这还不算,紧接着,又不断传来汝南王、赵王等藩王也相继跟着齐王起事,发檄文讨伐刘后专权,称要光复皇室的消息。
  文武百官仿佛无头苍蝇,惶恐不安,得知谢长庚今日抵京,要入宫觐见刘后,全都等在宫门之外,一看到他现身,仿佛见到了主心骨,涌了上去,争相向他见礼。有人叱骂齐王道貌岸然吃吃里扒外,有人恭维谢长庚为朝廷立下的丰功伟绩。
  这一刻,这些围着他的官员们,再没有谁记起他曾经被人诟病的出身了。
  河西节度使谢长庚,俨然成了这个摇摇欲坠的朝廷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谢长庚面容严肃,目光平视着前方,脚步没有停顿,穿过围着自己的一众官员,径直入了皇宫。
 
 
第67章 
  刘后正在厉声斥责几个跪在她面前的大臣, 其中便有张班。
  几人唯唯诺诺,忽听身后传报,转头,见太监引着谢长庚而来, 无不暗暗松了口气。
  谢长庚阔步入内,向刘后行跪礼。
  刘后看着他朝自己行礼,完毕,一反常态,并未立刻叫他平身,说:“谢卿,你力保蒲城, 劳苦功高,陛下前两日问本宫, 这回该如何赏赐,本宫不知该如何回答陛下了。”
  话音落下, 张班几人便知她的言下之意,偷偷望去。
  谢长庚依然跪地,却慢慢地直起身。
  他神色如常,对上刘后投来的两道目光,应道:“臣不敢当。失蒲城,龙关如失门户,故臣自作主张。臣是来领罪的。”
  殿中一片寂静。张班摒息不敢抬头, 片刻之后,耳畔传来刘后哼声。
  “本宫早就知道长沙国心怀叵测, 若非张班从前误我,早就已经除去这个隐患了,还会叫慕氏之人今日如此嚣张!”
  张班慌忙喊冤:“慕氏之人表面一向老实,怪臣糊涂,当初才被蒙蔽。先前替他们说话,字字句句,无不出于当时大局考虑,绝无半分私心!如那齐王,此番若非事情败露,满朝文武,谁能想到他竟是那些逆王的背后指使之人?”
  刘后脸色阴沉,命几人出去,殿中剩谢长庚一人跪着。
  “你擅自发兵蒲城,本当治罪!念在你一向忠勇的份上,此番本宫便赦免你。倘若再有下回,定不轻饶!”
  谢长庚说:“多谢太后恩典。”
  刘后依旧没有叫他起身,盯着他,继续说道:“平阳王鲁王作乱之始,本宫便得知,长沙国与逆王使者此前有所往来,当时有齐王那贼出面力保,本宫一时轻信。如今齐王证实是为逆首,长沙国自然逃不了干系,必与逆王沆瀣一气。本宫欲削慕氏王号,平长沙国,你可有话?”
  谢长庚说:“臣无话。”
  刘后看了眼身后的杨太监。
  太监上前。
  “既如此,节度使当与长沙国断绝关系,休慕氏女。如此,天下人方知节度使对朝廷之忠,与逆贼泾渭两分,清浊两分。”
  谢长庚应:“臣已如此行事。入京之前,便已将休书发去了长沙国。从今往后,臣与长沙国慕氏,再无任何干系。”
  刘后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下来,露出一丝微笑,点头:“爱卿果然不负本宫所望。”
  她再次看向杨太监。
  太监笑容满面:“太后对节度使,可谓是恩宠备至。既休了长沙国慕氏,怕诰命老夫人跟前无人侍奉,有国舅之妹安阳郡主,才貌双全,太后欲赐婚于节度使,好叫郡主代节度使尽孝于老夫人。还不快快谢恩?”
  谢长庚双眼未曾眨。
  “郡主金枝玉叶,臣无福受。臣之母亲,乃一乡间老妇,更当不起郡主屈身。请太后收回恩典,臣心领了。”
  他话音落下,殿中一阵静默。
  刘后方才本已露出霁颜的脸,再次沉了下去。
  杨太监亦是措手不及。
  刘后虽对谢长庚自作主张发兵蒲城的举动很是不满,但齐王串通诸多藩王一齐对抗,朝廷之中,真正能指望的人,也就是谢长庚了。故方才刘后先敲打,再施恩。没想到他竟如此直接了当地拒绝,这于刘后而言,不啻是打脸。
  杨太监忙道:“节度使,齐家方能立业,这更是太后的一番好意,你谢恩便是!”
  谢长庚平静地道:“臣的这等私庭小事,不劳太后记挂。乱局当前,太后将臣急召入京,想必另有要事。臣洗耳恭听。”
  刘后沉默了片刻,压下眼底涌出的那缕被冒犯了的怒意,勉强笑道:“罢了,你所虑也是。国是纷扰,旁的,日后再说也是不迟。”
  她顿了一顿。
  “本宫将你召来,是为平叛之策。如今局面,你应也知。河东、河南、还有山南,多地已是落入叛贼之手。河西那边,你且放下,先入关,助朝廷全力平定叛乱,夺回诸地。要何等助力,你只管开口,本宫无所不应!”
  “臣目下不能长久离开河西。北人铁骑,随时来犯,若来,便是大战。臣如今的第一要务,是保河西不失。”
  “关内所失的冀州、楚州等地,本就毗连众藩王的封地,太后不必过于焦心。”
  谢长庚取出一折,递了上去。
  “此折中,臣列了朝廷如今的可用之人。另外,臣也会从河西军中选派得力干将,代臣入关平叛。何人派去何地,皆一一列明。”
  “此次参与作乱的藩王,看似人多势众,实则除了齐王平阳王,余下鲁王汝南王赵王之流,本就兵马有限,此前又相互争斗多年,内耗大半,如今参与作乱,不过是望风随流而已,外强中干,不堪一击。臣回河西之前,先会击溃平阳王的这翼叛军,剩下齐王一路,独木难支,朝廷只要照着臣的部署,足以支撑下去,不会叫叛军逼近上京。待臣结束河西之事,到时再回兵入关。”
  “不可!”刘后断然摇头。
  “本宫之命,你竟不从?”她说,声音尖利。
  “河西是关外之地,无关大局,即便失了,日后也可夺回。河东河南,却关系朝廷社稷,安危大计,岂能轻重不分,本末倒置?”
  “你不必多说。这就领兵,全力平叛,别的,日后再议!”
  谢长庚原本一直跪着,忽地抬眼,自己竟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站直了身体,望着对面座上盯着自己双目渐渐圆睁的刘后,说:“太后召臣,问事于臣,此便为臣之对策。太后若不认可,臣这便收回策言。”
  他目光阴鸷,说完径直上前,去取方才那份被太监转至案前的折。
  “罢了,照你对策行事,你去安排便是。此番你若能替朝廷彻底拔除藩乱祸患,便是立下了不世之功,建碑铭功,亦不足匹你功劳之万一。”
  刘后压下心中陡然而起的不寒而栗之感,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说。
  谢长庚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眉间戾气,渐渐散退,笑了笑,慢慢地放下了折子。
  “谢太后。如此,容臣告退,先行召人议事。”
  他又恢复了恭敬的态度,后退了几步,朝刘后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刘后双目死死地盯着前方那道离去的身影,掌心被指甲掐得几乎出血,想起片刻之前,这个臣子那张眉横杀气的脸,整个人控制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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