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寒金——蓬莱客
时间:2019-05-04 09:44:03

  这一日, 距离熙儿北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赵羲泰早已回了江淮,留下使者等着慕扶兰的决定。
  又一个无眠之夜过去。第二天,慕扶兰在王宫的议事堂里召见使者,给了他一封信, 让他回去, 交给赵羲泰。
  使者离去后, 她接着召来齐陆琳等长沙国的臣子,否决了他们此前提出的希望她能从慕氏宗族里择选王储的建议。
  她说:“宗族子弟之中,目下, 我不见有能担当此大任者。我更不曾听闻长沙国的子民里, 有为王储之事而终日焦虑、不能过活之人。”
  “王兄临终之前, 亲口所言,将长沙国万千子民交托于我,你们都是亲耳听到的。我摄政数年,不敢说有建树,但也算无大过。你们都是长沙国的老臣,功不可没。但此事,我不管你们出于何种考虑, 望你们就此打住, 往后莫要再提半句!如今非常时期, 这个摄政,我会继续做下去的。往后该当如何,我自有数。”
  她的言语直截了当,态度更是不留半点余地。
  这几年来,她权威日盛,在民间,民众其实早视她形同女主,陆琳等人如何不知?见她如此回复,诺诺而出。
  慕扶兰留下了袁汉鼎,对他说道:“陆丞相疑心我要自立为王,阿嫂又已去了,他们或是怕日后会被排挤,这才出言试探,想另立和他们更亲近些的慕氏宗族上位。我无意做长沙国的女主。不另立慕氏新王,是如今的局势之下,不想再多一个卷入者。熙儿更不能被卷入。”
  “袁阿兄,陆丞相他们希望和东朝廷联盟,是幻想只要联盟,双方合力,或能抵挡住谢长庚,保长沙国长立不倒。你也曾劝我联盟。你是如何看的?”
  袁汉鼎迟疑不语。
  慕扶兰道:“我其实能猜到袁阿兄你的所想。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如今天下的这三方势力了。东朝廷想击败谢长庚,希望微乎其微。齐王纠合在一起的那些宗室藩王,最初就是因了利益而聚。倘若看不到能带来利益的希望,人心便不可能归一。就算赵羲泰再有本事,他也无力改变东朝廷这个先天不足的致命之疾。先前赵王脱离东朝廷,便是例证。一个筑于流沙之上的朝廷,是走不远的。”
  “我们军心齐整,却也有先天之症。长沙国的地域人口皆是有限,能支撑的战力,亦是有限。要想无限扩军,便要出击,占更多的地方,夺更多的人口和财富。”
  她笑了笑,“慕氏历代先王,以仁义博得美名,传到我的手里,也因此而作茧自缚。我们既做不到去掠夺吞并别人,便注定国力有限。能有今日局面,袁阿兄你已尽力,我亦是尽力了。必须承认,谢长庚的实力远超我们。阿兄你明知就算两股合力,也难扭转局面,却还劝我联盟。你是知道谢长庚他日一旦做了皇帝,长沙国就算退让再多,他也绝对不会容下这个腹中之国。你是怕我到时国灭受辱,这才想尽全力再做一拼,是不是?”
  袁汉鼎动容:“是我无能,辜负了翁主的期待。”
  慕扶兰摇了摇头。
  “阿兄,我已说过,你我都已尽力,无需自责。纵然我们无力争霸,但我们至今没有倒,握有一支还能与人一拼的军队,在我看来,已是很好。至于日后,我也考虑过了……”
  她沉默了片刻。
  “天下自古便无定主,长沙国亦是如此。真到了最后一步,大势所趋之下,我们能做的,也就是应势而为了。以战求和,与他谈判,成全了他的天下一统,他不会不应。长沙国的万千子民,供养了我慕氏两百年,让他们免受无休的战火荼毒,也算是我慕氏对他们的一点回报。”
  袁汉鼎凝视着她,朝她缓缓下跪。
  “三苗自古便是化外之地,朝廷强攻,得不偿失,必要权衡考量。袁汉鼎愿保翁主退往三苗,余生安乐!”
  慕扶兰含笑,将他从地上扶起。
  “阿 兄,至少目前,我们无需过虑,谢长庚不会发难我们。你应当也知道,我在信中是如何答复赵羲泰的。我有些不放心那边。他们对结盟寄予厚望,先前我迟迟没有回复,以赵羲泰的聪明,不难猜到我的决定。熙儿还没回来,为防万一,我想劳烦你亲自再出去一趟,将他接回。”
  袁汉鼎立刻答应,当日便整装而出。
  ……
  护国寺外,梁团等人在山门之外,等到了次日,眼见人进去,过去了一夜,还不见出来,有些不放心,正想上去打听下,忽见上京的方向来了一骑快马,传来一个消息。
  梁团叫其余人等着,自己立刻上去,禀明来意,被僧人领到了后山的塔林,带到那间四方禅院之前。
  梁团走了进去。四周空荡荡无物,不见人影,更是听不到半点声音。
  太阳在头顶照着,他却感到了一丝惨淡的寂静。
  上京完全被控制,刘后及其党羽伏诛,带些痴呆的皇帝已被软禁,剩余百官,今日也陆续开始上书,争相效忠新主。
  他实在是不懂,如此一个值得庆贺的重大时刻,秦王为何要在深夜来此拜会一个老僧。
  来了也就罢了,怎的一夜过去,还不出来。
  他走到门口,停住,唤了一声,半晌没听到回答,迟疑了下,说道:“秦王,方才来了消息,先前奉命护送小公子南下的侍卫领队派人传信,说小公子担心前路或有埋伏,停在半道,人还在蒲城的驿舍里。”
  他说完,片刻之后,听到里面传出一阵迟缓而沉重的脚步之声。
  门慢慢地开了。他看到一道身影,出现在了门后。
  谢长庚站在那里,一手扶着门,两道目光黑洞洞的。
  第一眼的时候,眼前的这个人,甚至令梁团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就连站立这个最简单不过的动作,于他而言,也是如此的艰难。
  不过一夜,他便仿佛老了十岁不止。
  梁团吃惊不已,一个箭步上去,伸手就要扶他。被他避开了。
  “你方才说什么?”他哑着声,问道。
  梁团急忙又重复了一遍,说:“秦王放心!小公子无事!领队传信,只是为告知秦王路上进展。说必会护好小公子,送他安全回往长沙国的。秦王若是不放心,卑职可再带些人过去,一同护送!”
  谢长庚站着,一动不动。
  “他在哪里?”他问。
  “蒲城。”
  “蒲城……”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面庞扭曲,眼睛里,露出一种极其怪异的神气。
  “我自己去。”
  他定了片刻,忽然喃喃地说道。
  在梁团惊诧的目光注视之下,他松开了扶着门的手,缓缓站直方才那显得略带佝偻的身体,挺起肩膀,随即迈出门槛,大步而去。
  ……
  又是一个傍晚,一道斜阳,投在蒲城的城头之上。
  这座几年之前曾被平阳王叛军围攻的城池,如今早就归于平静。只有当夕阳如血般笼罩在城头的时候,依稀还能叫人想起些当日的惨烈之状。
  谢长庚骑马赶到了这里。
  他在城门之外停驻了片刻,仰起头,望着城头那一排整齐的垛口,良久,闭了闭目,继续朝里纵马而去。
  他被闻讯赶来的蒲城令带去驿站的时候,那个小少年正独自在驿站后的马厩里,刚喂完他的那匹小龙马,又用梳子亲手为它梳理鬃毛。
  驿丞带着谢长庚来到马厩,停在门外,看着前方的人和马。
  那孩子望着小龙马的目光,充满了爱惜。他看起来是如此的专心,以至于身后有人入了马厩,亦仿佛浑然未觉。
  “小公子留在这里有些天了。他对这马极好,每日都亲自喂食打理。”
  驿丞面带笑容,对谢长庚小声说道。
  是冥冥中的命定,他和她的儿子,他们的熙儿,竟会在这座叫人不堪回首的城中,停下了他的脚步。
  谢长庚望着前方那道身影,眼角渐渐泛红。
  从前那个被权力和欲望操控了一生的人,倘若不是活着便遭反噬,在他将死之际,他又可曾真的会对他的结发之妻生出一丝忏悔之心?
  他命驿丞退下,自己待要迈步朝那小少年走去,才抬起脚,却又仿佛脚底有如千钧之重,竟无法迈开步子。
  那小少年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回过头,看见了立在马厩门口的他,唤了一声“谢大人”,转过身,朝他奔来。
  谢长庚终于也向他走去,越走越快,走到那小少年的面前,停下了脚步。
  “大人,你怎么会来这里?”他仰着脸问。
  谢长庚低头,凝视着面前的这个小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忽然,他张开臂膀,将人拥进了自己的臂中,抱住了。
  他抱得是如此的紧。这小少年起先仿佛没反应过来,微微挣扎了几下,但很快,他便停下,一动不动,任他抱着自己。
  “谢大人,你怎么了?”
  片刻后,谢长庚听到耳畔传来一道轻声问话之声。
  他看去,看着这孩子那双酷似他母亲的漂亮眼眸,无法挪开视线。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从前,那个白衣少年在他面前挥剑自刎,誓不再做父子的一幕。
  他又想起那日,亦是面前的这小少年,风尘仆仆,长途跋涉,瞒着她独自一人赶来长平关,为的,就是告诉自己,他相信自己对他说的话,从没有过半分的怀疑。
  他谢长庚何德何能,又做过些什么,这一辈子,竟还能得到如此全身心的信任。
  他双眼通红,慢慢地松臂,放开了这个小少年。
  “我无事。只是听说你停在了此处,便过来了。我送你回去。”他低声说。
  小少年笑了,他说:“大人,你真好。我是想到娘亲接到我的信,她若是相信大人,不和东朝廷结盟,那边的人说不定想对我不利,拿我去威胁她,所以我索性停在这里,免得出事。”
  他环顾了下四周。
  “这地方很好,我很喜欢。”他说。
  谢长庚感到仿佛有一把钝刀,在慢慢地割着心上的某个地方。
  “我娘亲一定会再派人来接我的。不用劳烦大人你了。我真希望我能快些长大,这样就能保护我的娘亲了。”小少年叹了口气。
  “对了大人,你去过护国寺,看过长老师父了吗?”他仿佛不经意间突然想了起来,又问。
  谢长庚凝视着面前的这个小少年。
  “熙儿,你想保护你的娘亲,但你知道,怎样才能最好地保护她吗?”他忽然问。
  这小少年说:“大人,我其实知道的,她只有做王,做这世上最强大的王,才能保护她自己。但我的娘亲,她太善良了,她不想做王。她最先想的,永远都只是保护长沙国的子民。”
  “你想做吗?做最强大的王,去保护她?”谢长庚顿了一顿,问。
  小少年沉默了片刻,抬起双眼,看着谢长庚说:“我想做。”
  “很好。从今天起,谢大人会帮你,做这个世上最强大的唯一的王。”
  谢长庚一字一字地说道。
 
 
第81章 
  这一年的冬天,东朝廷在苦苦支撑了三个月后, 随着六合城的陷落, 最后一道被视为能够用来抵御进攻的倚仗,也不复存在了。
  四野传烽, 传言那支沿江从西面打来的大军,数日之内便要开到江都了。这座繁华的城池,再不见昔日歌舞升平,城门内外, 但见烟尘霾蔽, 士兵涌动, 一辆辆装着金银财宝、坐着人的马车,往南仓皇而去。
  这些都是东朝廷的宗室贵族和官员们。江都不保,他们只能跟随赵羲泰再次弃地, 退往东南沿海, 以求继续苟安。
  赵羲泰脱去了天子冠服, 寻常人的打扮。他是东朝廷最后离开江都的人。他在一队士兵、几名心腹近臣以及武将的随同下,从城门里骑马出来的时候,看见道路两旁站了许多围观的江都民众,个个冷眼。一些站在后的人,甚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有幸灾乐祸之意。
  他的一个随从大怒,进言放火烧城, 好叫这些没有良心、不知好歹的人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几个方才窃窃私语的民众仿佛感觉到了来自于这队人马的怒气, 面露恐慌之色, 转身要跑,早被几名士兵冲过去拿下,推到了赵羲泰的面前。
  刀剑当头,这几人都是寻常民众,如何不恐惧?不住地磕头求饶。
  赵羲泰面色惨淡。他望着地上的人,说:“我来之后,修水利,废苛捐,也算为你们做了些事,不算对不住你们。如今我走,你们不追随也就罢了,竟还这般嘴脸。倘若说不出个缘由,我便杀了你们!”
  几人大惊失色,嚷道:“陛下对我江淮之恩,如施雨露,只是陛下你可知道,那些做王的,当官的,个个都是吸血的蛭虫,把我们百姓当成鱼肉,我们哪家哪户,不是苦不堪言?从前都是敢怒不敢言,方才只是想起这些,这才一时不敬,求陛下饶命……”
  随从拔刀,被赵羲泰阻了。
  他转头,看着身后这座自己曾苦心经营寄予厚望的城,突然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东朝廷的诸王骄奢淫逸,官员追求享乐,他从前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再有手段,也还要靠这些人。正是不放心,所以此前,他才希望能与长沙国联盟,以增大胜算。
  但是慕扶兰也不相信他,婉拒了他的提议。
  今日的结果,也证实了她的判断。在谢长庚的大军面前,自己此前所有的努力,显得都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谢长庚,你听到了吗,这一回,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输给了手下……”
  他止住了笑,看着前方那支载着金银珠宝远去的车队的影,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剑柄,喃喃说道。
  ……
  谢长庚在击败赵王,又彻底控制了上京朝廷之后,乘胜追击,发动了对东朝廷的征伐。赵羲泰烧了他的粮库,在获悉确凿消息后,重兵迎击,以求在对方军心不稳之时全力一搏。没想到那把火烧掉的只是一个装了秕糠的空库,真正的粮草已经提前暗地转移,而那个所谓的“叛将”,也不过是谢长庚顺水推舟安排的迷魂阵。东朝廷在坚持了三个月后,败逃岭南。
  这个消息传到了长沙国。
  至此,朝廷腹地,还未归向谢长庚的地方,只剩洞庭。民众认定谢长庚接下来必会对长沙国发动进攻,大军说不定哪天就会到了。这些天,岳城的街头巷尾,几乎人人都在谈论这事,气氛异常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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