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起居注——华飞白
时间:2019-05-07 09:27:27

  主持大师不着痕迹地抬眼望向万里无云的碧空,含糊地道:“先前娘娘的母亲也让老衲算了算,老衲已经尽力了。陛下与娘娘只管放心回去就是,明年此时再来还愿即可。”他话音方落,方才尚且晴朗的空中转瞬便已是乌云密布了。
  张清皎怔了怔,想起了年前金氏托张鹤龄给她带的话,据说是——“正月云龙升腾,感而有应……”她喃喃地说着,眼眸渐渐亮了起来,心里彻底安定了。这话若是别人说的,她定然不会相信,可若是主持大师说的,她便深信不疑了。
  朱祐樘并未想起此事来,但从“明年还愿”的字里行间也能推测出,子女缘分便在这一年之间了。这令他也很是欢喜,忙道:“有了大师的话,朕与皇后终于能安心些了。今日来崇福寺,果真是来对了,可见我们一家都与佛有缘。”
  “阿弥陀佛,陛下与娘娘的福报事关国运与万民,与天下息息相关,自是与佛菩萨有缘的。且先前赈灾义卖、放归宫人这些善事,也都为陛下与娘娘积攒了不少功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必定会大有不同。”主持大师含笑道,目光在张清皎身上停留了片刻,“陛下与娘娘心系天下万民,实乃万民之福。万民又何尝不感激陛下与娘娘,希望两位亦能得大福报呢?这便是所谓的善有善报了。”
  “这都是皇后的功劳。”朱祐樘道,温柔地笑看身边人,“朕也都是沾了皇后的光。”仔细想想,他所做的事都是作为皇帝应该做的,而皇后做的事却是前所未有的。行已有之事与行未有之事,孰难孰易,自不必说。
  “不过都是些我该做的事,实在不值得如此夸赞。”张清皎道,垂下眸,“即使并非所有人都能如万岁爷和主持大师一般,觉得我所行之举是善,我亦会坚定不移地继续下去。日后我想做的事还多着呢!”
  是啊,这一切都仅仅只是开端。等她在宫里站稳了,任谁都无法以任何借口动摇她的位置,她必定会更大刀阔斧地推动变革。虽然眼下她能施展的空间很小,但迟早她会腾转挪移出去,获得更多的机会。
  待到帝后二人离开后,主持大师抬首望向黑云沉沉的天空,叹道:“又何必拘泥于天机不可泄露呢?若能让他们安心些,岂不是可让他们少受些煎熬,多想些于国于民有益之事?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么?”
  乌云滚滚的空中亮起了一道雷光,犹如警告。主持大师讪讪地摇首道:“罢,罢,老衲不提便是。这回老衲不是甚么也没说么?不过,老衲可真想瞧一瞧,这位还能折腾出甚么事来,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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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崇福寺主持大师已经给了暗示,但帝后回宫后,却并未告知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毕竟这只是主持大师的一面之词,他们笃信,其他人未必如此。更何况,两人对孩子到来的时间各有理解,只能更含糊其辞了。
  果然,周太皇太后对他们带回来的消息觉得有些不满,遂催着他们去其他寺观做法事打醮。以她的意思,是以佛寺为主,多施舍香油钱,甚至是捐造寺庙。佛菩萨若觉得他们足够虔诚,自然便会显灵。而王太后则主张,不必拘泥是佛寺还是道观,都须得诚心诚意去拜访。指不定与佛菩萨暂时无缘,却与某位神仙有缘呢?
  于是,在两位长辈的支持下,帝后每逢休沐日便出宫,踏遍了京内京外的各大寺观,也见着了与崇福寺主持大师同样的高人。这些高人都曾在当年泰山地震时进过宫,与皇帝陛下有一面之缘。此时见到帝后,皆觉得颇为意外,几乎都禁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暗地里想道:原来天命之变竟应在此处。
  不过,他们毕竟与帝后不熟识,自然不会冒着泄露天机的危险给他们仔细算。只是在肖尚宫禁不住悄悄询问皇嗣之事的时候,含糊地说了几句“快到了”而已。肖尚宫本觉得不可信,但见到的高人几乎都这样说,也令她稍稍放心了些。
  不知何时,帝后因求子而沉迷于佛道之事传入了前朝。刘吉等人自是赶紧询问皇帝陛下可有此事。朱祐樘点头道:“因祖母与母后催促,朕与皇后亦觉得心诚则灵,所以才去各大寺观都走了走。”
  “听说陛下和皇后娘娘不仅耗费巨资捐建了几座寺观?还发了宏愿,必定每年都会给僧众施粥?还会将高人请进宫?”
  “不过是施舍了些银两,修缮京郊一座破旧的寺庙罢了。皇后见那座寺庙里住着的僧人生活得实在贫苦,几乎是衣不蔽体,才将义卖铺子里的银两拨出了些,给他们每月添置些衣食。拢共算起来,尚且不及养狮子的银两呢。”
  “……”提起养狮子,刘吉顿了顿,清咳了一声,不再追问了。
  朱祐樘叹道:“说要将高人请进宫,也不过是为了宽慰祖母而已。诸位爱卿都知道,朕与皇后在子嗣上有些艰难。太医院与尚医局一直在给我们调养,都说身体无碍,如今便只能等着缘分降临了。既然提到缘分,自然免不了求神拜佛。朕也并非是笃信佛道,不过是为求得安慰,也安一安祖母与母后的心罢了。”
  众臣低头应是,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帝后子嗣艰难,他们同样忧心忡忡,只恨不得立刻便能解决此事。可是,解决子嗣之事的法子有许多种,为何偏偏皇帝陛下就选了最不靠谱的这种呢?别说采选宫妃了,就算是宠幸一两个宫女,恐怕也比求神拜佛更靠谱啊!
  当然,这些心里话,他们不可能对皇帝陛下说,只能憋在心里。毕竟,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清楚,在纳妃这件事上,素来温善宽容的皇帝陛下究竟有多固执。即使只是假意答应敷衍一番他也不愿意,更不必提点头应允了。
  这些年来,奏请陛下广纳后宫的折子还少么?说不得都已经能塞满乾清宫了,比弹劾刘首辅的折子还更胜一筹。可这些折子的下场是甚么呢?只有极少数能在皇帝陛下心情好的时候得到回应,绝大部分大概都已经被丢进火盆里了罢。
  既然怎么苦口婆心地劝告也无用,重臣们索性也不再提了。便耐心地再等几年罢,等到所有人都失去耐心的时候,再来劝谏也不迟。说到此,曾经帮着皇帝陛下延迟采选之事的谢迁也受了牵连,时不时就有人想起他来,觉得没有皇嗣都该怪他。谢迁如今都已经习惯三天两头被人弹劾了,淡定得如同刘吉一般。
  不过,重臣们不提,不意味着那些年轻气盛的言官们不提。新任礼科左给事中韩鼎不知其中的微妙之处,连续上了两回折子,心情甚为不错的皇帝陛下竟然都给了他答复。
  第一次折子是八月份呈上的。韩鼎在折子中提到,陛下至今没有皇嗣,本该充实六宫,如今却以修寺饭僧建斋设醮替代,唯恐圣心被奸人所惑啊。朱祐樘提笔回道:你奏折内所言之事,朕自有决断。斋醮之事不过是寻常,朕绝不会被其所惑。
  第二次折子是十月份呈上的。韩鼎援引宋仁宗之旧事,苦口婆心地劝说,陛下将皇嗣寄希望于斋醮之事是不妥的,奏请陛下应遵循古制,不能再犹豫,而是应当乾坤独断,早日敕旨选择良家女为妃嫔。唯有充实后宫,才是宗庙社稷长久之计。朱祐樘再度回道:皇嗣早立确实有理,但慎选妃嫔不宜行。
  就在韩鼎还想再接再厉的时候,皇帝陛下忽然在早朝时提出,要给皇后之父张峦封爵。群臣顿时有些懵了:等等!陛下!若按祖宗法度,断没有这样的先例啊!
  想当年钱太后正位中宫数十年,英庙屡次想扶持她的家族,要给她的父亲封爵,都被她拒绝了。终英庙一朝,她家始终只是都督同知。后来先帝就不必说了,顺着生母,薄待嫡母,更不可能给她的娘家加封。直到当今陛下即位,才给钱太后的侄孙钱承宗封伯!
  仔细算一算,自钱太后当皇后之后过了五十年,她的侄孙才封伯!当今皇后正位中宫才三年,就封张峦为伯,是不是太快了些?!当然,钱太后的先例确实太特殊了,只能说她的娘家封得太慢了些——可历数其他皇后、太后,也没有才仅仅三年就给亲眷封伯的例子啊!就说王太后罢,她也是当了将近二十年皇后,娘家兄长才封伯的!
  “这些时日以来,皇后受了许多委屈,朕觉得对不住她。”对于众臣的震惊与不解,朱祐樘如此解释道,轻轻一叹,“不纳妃是朕的决断,为求子四处求神拜佛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在众卿看来,却都是她的过错。即使朕替她辩白,你们也不愿相信朕,朕便只能以此来弥补她了。”
  闻言,重臣们不由得齐齐地朝韩鼎看过去。韩鼎顿时愣住了,一时间竟是反应不过来了——等等,难不成皇帝陛下要给皇后之父封伯,都怨他最近递折子太积极了么?!不,这口黑锅他不能背啊!否则岂不是和谢迁一样,时不时就会被人惦记着参奏一本?!
  作者有话要说:  谢迁:→ →,没事,这锅你就背了吧。
  韩鼎:qaq,不背,我不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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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更,望天……嗯,看在照照也许马上要来的份上,大家明天再来看吧,我趁着夜里好好写qaq
 
 
第233章 婉拒封赏
  “甚么?封伯?”
  张清皎怔了怔, 手中的笔忘了及时搁下, 一滴浓墨跌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晕出了均匀的圆。朱祐樘执起她的手,在那滴墨晕上徐徐勾勒起来,只几笔便画了一只娇憨的小鸡:“怎么,听起来卿卿似乎并不觉得高兴?封伯不好么?”
  张清皎终于反应过来, 蹙起眉嗔道:“不好。”
  “怎会不好?封伯之后便有丹书铁券,再不是寻常的外戚家族, 而是勋贵之家了。寻常外戚可能不过三代便会衰落, 有了丹书铁券, 世袭罔替, 至少可保证爵位会一直随着国朝延续而传承下去。”朱祐樘道, 继续握着她的手,在小鸡旁边勾了一只芦花母鸡与一只威风凛凛的公鸡。一家三口都齐活之后,他才微笑着搁了笔, 自背后将自家皇后纳入怀中。
  “勋贵之家固然不错,却并不适合眼下的张家。”张清皎轻声道,“我被封为皇后不过三年,膝下无子嗣,打理后宫也并无苦劳,何德何能让万岁爷封我爹爹为伯呢?而且, 祖母与母后都并无短期内便赏封的先例,实在是不妥。”
  朱祐樘听着听着,不自禁地便拧起眉来:“卿卿怎会觉得自己没有功劳?都是因众人太过关注子嗣之事, 常因此而非议于你,你才会如此妄自菲薄。在我看来,你的功劳可不比那些打理后宫数十年的皇后低。”
  闻言,张清皎不由得勾唇笑了:“万岁爷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所以才会这般以为。”
  “那我们便来数一数,你正位中宫后,都做了哪些事。其一,明确六尚一司的职责,理清宫人名籍与库房典藏;其二,治理宫中的贪腐,设立规矩,明正典刑;其三,杜绝浪费,数年如一日地节省花费;其四,建立皇女学堂,设立皇女教养之制;其五,建立尚医局,完善女医之制;其六,赈灾救济,设立义卖铺面;其七,放归宫人,成全人伦亲亲之情,并替放归宫人寻得出路,令其各有所归;其八,设立囿苑,与民同乐……”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是功劳?哪件不值得我封赏岳父?你只用了三年,便做了许多皇后连三十年都做不到的事。封伯我都觉得有些低了,至少也能封侯。若不是觉得直接封侯恐怕朝臣们绝不会答应,我今日要给岳父封的便不是伯了。”
  说到此处,朱祐樘道:“如何?卿卿还觉得自己没有功劳么?还觉得岳父不应封伯么?”
  听他将自己所做的那些事一一道来,连张清皎都有些出了神: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她竟然做了这么多事?在自家皇帝陛下眼里,她竟然不知不觉便立下了这么多功劳?如此说来,她也确实值得好好封赏了。否则,有功劳而不赏,岂不是会令人失落么?
  “嗯,我确实有功劳。”她回首望着自家皇帝陛下,点了点头,然而话锋一转,认认真真地道,“不过,我挣下的功劳,你便该赏我才是啊。为何明明受苦受累的是我,你却赏我爹?他这些年分明待在兴济,甚么忙都没有帮上。这对我而言,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朱祐樘呆了呆,望着他的卿卿,竟是久久都回不过神来——是啊,明明是卿卿的功劳,为何他赏的却是岳父?岳父有什么功劳?不,不,他不能被卿卿的逻辑说服,不能顺着她的思路继续想下去。
  “难道我说得不对么?”趁着他尚未反应过来,张清皎立即追问。
  朱祐樘定了定神,清咳一声:“卿卿说得确实有道理。卿卿有功,自然当赏。但我如今能赏给卿卿的,无非是我所有的那些奇珍异宝罢了。而这些东西既然是我的,便也是卿卿的,说是赏赐本便不合适。卿卿的功劳值得更多封赏,但皇后已经是封无可封了,所以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而且,岳父也并非没有功劳。”他又补充道,“他最大的功劳,便是生了卿卿这个好女儿!便如同儿子有功,可为父母请封一般,女儿有功,自然也该给父母封赏。因此,无论如何,岳父都值得封伯甚至是封侯。”
  “可我不想让你封我爹,只想让你奖赏我。”张清皎并未被他说服,依旧坚持己见,“我也不需要你封赏甚么,只要你给我送一份合适的礼物便足够了。”
  “不,我觉得不够。”
  “可我觉得够了。”
  “当真不够。”
  “当真够了。”
  帝后二人互相对视,如同孩童一样,重复着“够”与“不够”。怀恩、肖尚宫等人在旁边听得有些忍俊不禁,只觉得“争执”的两人多了些稚气,看起来却更为亲密无间了。重复了五六遍之后,两人都意识到这样下去绝不可能说服彼此,而且如今的举止也实在是不适合他们的年纪与身份,不由得双双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朱祐樘又正色问道:“卿卿是当真不希望我封赏岳父,还是心有顾忌,觉得此举会引来众臣对张家的非议?思来想去,我依然觉得,封赏岳父便是我目前能送给你的最合适的礼物。可你却偏偏不这么认为。”
  “两者皆有。”张清皎也认真地回道,“一则,我不希望万岁爷觉得,封赏我的亲眷便是赏赐我。我希望,我的功劳应当由我自己来领受赏赐。除非我想得到的赏赐便是封赏家人,否则我可能不会如万岁爷所想的那般高兴。”
  “二则,眼下封赏张家确实不是时候,张家也受不起封伯带来的压力。在万岁爷眼中,我确实立下了不少功劳。可在旁人眼中,没有子嗣便没有功劳。我们无法让他们改变这样的想法,在他们眼里,张家封伯便是名不正言不顺。若给他们留下这样的印象,于张家毫无益处。如今的张家已经是贸然富贵了,族人尚且无法平衡心态,须得族长仔细约束方可。若是突然得了爵位,恐怕不少人会肆无忌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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