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起居注——华飞白
时间:2019-05-07 09:27:27

  邵太妃并未注意到他对她的称呼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长长地松了口气:“太后待你们也没有几分情谊,应当不会在意你何时就藩。太皇太后到底有些心疼你,怕是不好劝。你安心罢,即使太皇太后心里不舍得,也明白此事势在必行。当年她最疼爱的幼子崇王,不也是年纪轻轻便须得就藩么?”
  说着,她轻轻击掌,命人取来笔墨纸砚与空白的折子,亲自执起松烟墨锭磨墨:“我的儿,我知道你心里还惦念着京城,惦念着宫里……可就算是为了我,为了你自个儿的平安,也已经到该走的时候了。等你们去了藩国,我便等着你们的好消息……让你媳妇好好调养身子,早日生个大胖小子……”
  在她的絮叨声中,朱祐杬凝视着那张空白的折子,执笔蘸满了墨汁,而后毅然地落了下去:明日皇兄看到他的折子时,定会觉得惊异,以为他不理解兄弟孝悌之情罢。可他也是实在没有法子了——若有任何解决之策,他绝对会想方设法说服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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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正是郊祀的日子。
  清晨时分,朱祐樘便领着文武众臣以及弟弟们前往天坛。直至正午的时候,祭祀完天地,御驾才返回皇宫。虽并非休沐之日,可郊祀后上至皇帝下至众臣都已经觉得有些疲倦了。照理说,年节时本应松快些,不必太过勤奋,若是大家都回家歇着应该也无妨才是。但内阁中很有几位极具责任感的工作狂,眼见着阁老们回了值房,其他臣子自是不敢怠慢公务。
  朱祐樘回了坤宁宫,与自家皇后一起逗弄着大胖儿子。自从观摩冰嬉,无师自通学会跑动后,即使跑着走着都有些跌跌撞撞的,朱厚照亦是再也闲不住了。若想让他乖乖待在婴儿房里顽耍,是绝无可能的。冷不丁地他便会出现在坤宁宫的各个角落中,若不是每扇门外都有太监宫女守候,指不定他还能闯出坤宁宫四处走一走。
  张清皎便让人打造了专门用来围追堵截他的“拒马”。与其说是“拒马”,不如说更像是后世体操所用的鞍马,下头是方木箱,上头则是用柔软皮毛包裹的长木箱,看起来像是一匹抽象派的几何小马。
  只可惜,“拒马”也拦不住太子殿下那颗奔放不羁爱自由的心灵。于是,坤宁宫中便时常上演众人围观太子殿下“跨马越狱”的一幕幕。帝后亦将此项当成儿子的日常运动项目,时不时便津津有味地看着儿子费尽千辛万苦手足并用攀爬的模样。横竖地上铺着厚厚的地衣,“拒马”亦是包裹得格外柔软,轻易不可能伤着他。
  朱厚照原本将“拒马”当成了障碍物,可爬着爬着他便觉出了乐趣,甚至将“拒马”当成了属于他的小马,有模有样地骑在上头顽耍。这些“拒马”不仅能爬、能骑,还能扶着、靠着,里头的小箱子还能拉开来躲藏,他可喜欢了!
  这会儿,帝后正看着小家伙在“拒马”上扑腾呢,怀恩便拿着一封折子进来了。朱祐樘挑起眉,知道若不是紧急的折子,怀恩也绝不会挑这种时候送到他跟前。于是,他接过来扫了几眼,脸色瞬间便变了。
  张清皎见状,立即屏退左右,只留下几位亲信:“万岁爷,怎么了?”
  朱祐樘锁紧眉头,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心底的怒意,回道:“祐杬竟然直接上了折子,请求就藩之国!他居然不与我商量,便直接将折子递到了通政使司!而今折子已经通过了内阁票拟,几乎已是人尽皆知了!”
  “如此说来,这封折子也不可能按下不提了。”张清皎微微蹙眉,“二弟怎会如此突然便递了折子?昨日明明还好好的在西苑里教弟弟们如何冰嬉呢。这事儿着实有些蹊跷,不若万岁爷召他来问一问?”
  “无论是否蹊跷,我都须得问清楚他究竟在想些甚么!”朱祐樘依旧怒意难消,“戴先生,派人将兴王传召入宫!让他去乾清宫见我,给我好好解释清楚,他上这封折子究竟意欲何为!分明我都已经告诉过他,就藩之事暂缓,他为何偏偏执意如此行事?!”
  怀恩领命,垂首道:“万岁爷莫要动怒,老奴以为,兴王殿下心里应当也有难处。此事……说来也已经无法转圜了,内阁的票拟皆是给兴王殿下选定封地筹建王府之类的建议,若是万岁爷执意将兴王殿下留在京城,怕是会引来文武百官的不满。”
  “朕知道……”朱祐樘按了按眉间,怒火中透着几分疲倦,“若非如此,朕又何必私下劝祐杬莫要心急妄动?一旦教文武百官知晓,定然会借着祖宗法制之名,逼迫朕给他选封地,早早地送他就藩之国。即使他想在京中多待一日,他们怕也会多想。”
  “换而言之,二弟之所以直接上折子,便是坚定了就藩之意。”张清皎道,抬手帮他揉了揉头部的穴道,“万岁爷莫急,也别只顾着责备他的鲁莽。咱们从未与任何人说过心里的打算,许是二弟心中有些别的想法呢?”
  “我倒要问问他,究竟在想些甚么!难道便不念着兄弟姊妹之情,不念着祖母与母后,更不念着邵太妃了?家人都在京城,他怎么舍得孤身带着王妃,千里迢迢地去往别处,从此再也无法相见?!便是邵太妃想岔了,他也该劝她解开心结,而不是一直顺着她才是!!”朱祐樘愈想愈难受,猛然立了起来,“我这便去乾清宫等着他!”
  “戴先生,待会儿给万岁爷进些安神益气的药膳。”张清皎目送他离开,低声叮嘱了怀恩几句,“万岁爷难得发如此大的脾气,我担心他气郁伤肝。”能让性情一贯温和的皇帝陛下大发雷霆,兴王这回可真是犯了他的大忌。
  “娘娘放心,老奴等定会好好劝解万岁爷。”怀恩道,“此事既然已是无可回转,足可见兴王殿下就藩决心之坚定。如此,倒不如劝万岁爷接受现实,兄弟俩好生说一说,彼此心里可别留下甚么疙瘩。”
  “是啊,若能理解彼此的难处与想法,指不定这件事也并非不可接受,日后或许亦有转机呢。”张清皎道。待到朱祐樘带着人离开后,她思索片刻,唤来了肖尚宫与沈尚仪:“依我看,就藩绝非兴王的本意。他的态度在一夜之间猛然大变,想来应当是因着邵太妃的缘故。你们派人问问,昨夜兴王回诸王馆前,是不是去了邵太妃处?邵太妃究竟与他说了些甚么?又做了些甚么?查得越仔细越好。”
  “是。”肖尚宫与沈尚仪领命。
  其实,张清皎与朱祐樘都知晓,必定是朱祐杬实在是拗不过邵太妃,才有了今日这一出。可谁都不曾想过,邵太妃竟会如此急切地逼迫着儿子离开自己,甚至连过了年节都等不得。原以为她只是有轻度的被害妄想症才会如此,可眼下来看,她似乎已经从轻度患者发展成重度患者了。
  若是能打听出来邵太妃满脑子都在想些甚么,朱祐杬又受到了多大的压力,或许多少能宽慰皇帝陛下此时此刻的失望与怅然罢。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难得发脾气,兴王达成了一项“激怒陛下”的成就,可喜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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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3∠)_,今天因故没有好好更新,先改一改尾巴,因为之前帝后夫妇讨论过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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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章 诚恳长谈
  乾清宫, 朱祐樘在御案前静静地坐了片刻后, 满心的怒意渐渐消退了不少。以他对朱祐杬的了解, 他对兄弟姊妹们的情谊应是无半分虚假。尽管他曾数次三番提起就藩之事,可话里行间对家人与京城依旧颇为留恋。因此,每次兄弟俩谈及就藩后,他也从未上过甚么折子, 而是默默地享受众人共处的时光。
  这回朱祐杬之所以贸然递上折子,闹得人尽皆知, 想必也并非他的本意。若是邵太妃执意让他就藩, 一日比一/日/逼/迫得紧, 哭哭啼啼地指责他不孝, 甚至还打算一哭二闹三上吊, 身为人子又如何能拒绝她自作主张的安排呢?
  想到此,皇帝陛下长叹了一声。时至如今,他依然无法理解邵太妃的所思所想。就因着毫无凭据的猜疑, 她便能狠心让儿子远远地离开京城,从此再也无法相见,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寻常母亲的行事之举。当然,邵太妃也从来都不是什么寻常母亲就是了。
  “万岁爷,兴王殿下来了。”何鼎低声禀报道。
  朱祐樘闭上眼,心里已然平静许多:“让他进来罢。”
  朱祐杬听见皇兄的声音后, 立即垂着首走了进来,而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御案前,叩首道:“辜负了皇兄的教诲, 都是愚弟的过错。愚弟不敢冀望皇兄原谅,只希望皇兄能好好保重龙体,莫要因愚弟的愚蠢之举而郁怒在心、伤了龙体。”
  昨夜他写下那封折子的时候便能想象得出来,今日自己极有可能须得面临甚么样的场景。皇兄对他究竟有多失望,他心里自然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无疑伤了皇兄的心,也扰乱了他的谋划。可他……实在是别无选择。
  昨晚他一夜未眠,跟着皇兄前往天坛郊祀后,就在诸王馆里默默地等待传召。接到萧敬亲自来传的口谕后,他便知道这封折子已经在朝中掀起了风雨,同时亦惹得皇兄大为震怒。他没有理由替自己的所作所为辩护,更无法启齿邵太妃那些毫无根据的猜疑,也只得继续保持沉默了。
  朱祐樘深深地望着他,眉头微微皱起来,到底见不得他跪倒在地上:“先起来再说话。何鼎,给兴王看座。”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他发怒又有何益?此时此刻,他们兄弟二人需要的绝非仅仅只是情绪的宣泄,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诚恳交流。
  朱祐杬起身坐下来,垂下的双眼有些发酸:“皇兄……不生我的气了?”
  “不生你的气?你觉得可能么?”朱祐樘注视着他,冷哼一声,“方才在坤宁宫见到你的折子时,我几乎是当场暴怒,将你皇嫂都惊了一跳。幸而你住在宫外,来得迟了些,我的情绪已然平复了不少。不然,你怕是少不得吃挂落。说来,我尚是头一回如此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呵,你可真是有出息了,居然能将我气成这样。”
  朱祐杬自知理亏,低着头不敢答话。便听朱祐樘又道:“这些年来,你我兄弟虽然一直都很亲近,却很少坐下来说说彼此的心里话。眼下你虽然闹出了就藩的事,掀起了满朝风雨,但我知道这并非你的本意。”
  闻言,朱祐杬双眼不自禁地红了,抬起首定定地望着他。他本以为自己惹恼了皇兄,皇兄必定会对他横眉冷对,少不得狠狠地呵斥与责备他。可眼前的皇兄看起来却与平日里并没有甚么差别,虽然眉头拧得紧紧的,目光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平和。他被那温暖的视线包裹着,只觉得自昨夜起便如坠冰窟的心瞬间活了过来。
  朱祐樘见他红了眼睛,却又强忍着不愿落泪,越发心软了。虽说朱祐杬早已经成年,但在他心里,他依旧是需要他这位长兄照拂的。如今看来,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果然没有错。如果他与皇后不尽心照拂着些,尽到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的责任,朱祐杬他们这些弟弟妹妹指不定会过得有多憋屈呢。毕竟,即便他们的母亲在世,也未必每一位都懂得心疼自己的孩子。
  于是,他再度轻叹:“身为卑幼,有些话不方便提,我能够体谅。不过,我仍想问你,你可知自己递上这封折子后,便再无退路了?而且,你可知道,我原本已经打算另行安排你们的去处。可你如此行事,却扰乱了我的谋划?”
  “回皇兄,我很清楚,递上这封折子后,便再也无法回头了。”朱祐杬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嘶哑,仿佛是压抑许久的哽咽,又仿佛透着疲惫不堪后的无力,“正因如此,我才迟迟不愿意写这封折子。只是,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至于皇兄的安排,我也隐约猜到了几分。如今诸兄弟都渐渐长大,迟早都会像我一样成婚出宫。皇兄舍不得咱们多年的兄弟之情,想将我们都留在身边,自是不愿我们生生分离,定然另有想法。我猜,皇兄是想找种种借口,让我们暂时在京中安置下来,不必千里迢迢地赶去封国就藩。”他其实已经想到了更多,但因为太过敏感故而才刻意不提。以他的藩王身份,说得更多也不合适。
  “如今我主动请求就藩,便成为了本朝第一位之国的亲王。日后皇兄若想将弟弟们留在身边,说不得便会遭到群臣反对。而我也会被作为先例反复提起,皇兄便找不到借口强留弟弟们了。是我……对不起皇兄,也对不起诸位弟弟。”
  朱祐樘点点头,淡淡地道:“你明白便好。”
  他思忖片刻,沉声道:“我不妨与你仔细说说我的打算罢。我以为,藩王在外,既有不受节制做下不法事的恶行,亦有被约束得无法动弹的可怜之处,平日生活完全没有任何乐趣可言。朝廷对藩王管束得越紧——不许他们随意出城,不许他们探亲走动,不许他们回京——他们便觉得日子越发难熬,想尽各种办法来取乐。时日一长,必定会肆无忌惮地惊扰当地百姓。”
  “于朝廷而言,耗费了那么多税粮供给藩王所需,国库入不敷出,可藩王们却时不时传出谋逆、不法事的丑闻,实在是难以接受;于藩王而言,虽能享有荣华富贵,可一生不得自由,只能闷在王府中,反倒是过得不如寻常富贵人家痛快。”
  “既然两厢都过得不好,无疑便是藩屏之制出了问题。因此,我打算改易藩屏制度,仿效唐中期的藩王,只遥领封地而不就藩。”朱祐樘道,“如此,你们便都能留在京城里。咱们兄弟不必生生分离,依旧能时时见面,情谊一如从前。”
  朱祐杬脸色微微一变,思忖片刻,方小心翼翼地道:“皇兄所言极是,考虑得非常周到。但看在其他宗室眼中,却依旧是——‘削藩’。”“削藩”二字从他口中道出时,仿佛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令他不由自主地便放轻了声音。毕竟,国朝上下对这两个字简直是讳莫如深,谁都不敢轻易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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