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起居注——华飞白
时间:2019-05-07 09:27:27

  王献告退后,何鼎方进来,只字不提朝政之事,只说万岁爷被政务所扰,最近几日恐会有些情志沉郁之状。张清皎知道他素来忠心耿耿又守口如瓶,无论向着谁都不会轻易透露乾清宫之事,对他口风紧也并没有甚么不满:“你注意着些,记得安排谈老先生给万岁爷诊脉,再让尚食局做些药膳。”
  “是,奴婢遵命。”何鼎道,又转回了乾清宫。
  这一日,直到华灯初上,朱祐樘才带着数本折子以及前代实录回了坤宁宫。一家四口用了晚膳后,朱厚照依旧陪着妹妹顽耍,张清皎含笑在旁边瞧着兄妹俩,他亦坐在不远处,温和地望着妻儿。
  等到两个孩子都睡了,张清皎见他命人掌灯,打算研究那些折子与前代实录到深夜,不由得问道:“今日可是发生了甚么事?”
  朱祐樘便将皇亲国戚侵占庄田之事与她说了:“我让内阁先拟定对策,他们的打算应当是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不过,即使如此,也该有一两个先出头的作为范例,才能迫使其他人不得不照此行事。”
  张清皎挑眉而笑:“这有甚么难的?皇亲国戚中,也并非没有遵纪守法,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者。只要这些人家主动奏明,让户部堪合他们的庄田以证清白,再由万岁爷褒奖他们一番,谅其他人怎么也得主动地将侵占之地吐出一部分来。此事成为定例后,便是户部不再强逼着堪合他们家的田地,他们也不敢再肆意强占民田。至于已经侵占的那些田地,可以另寻法子让他们不得不拿出来。”
  “不过,侵占田地只是皇亲国戚所行的不法事之一。若有其他逾矩之行,也该效仿惩罚宗室之举,加以严惩才好。”顿了顿,她又道,“如此,京城之内,天子脚下,方能成为风气最为清明之地。”
  朱祐樘点点头:“内阁之策与卿卿之策应当不会有甚么出入。我也想以庄田为始,对皇亲国戚严加约束。只是,有些人家轻易动不得,还须得委婉行事。不然,若是惹得长辈动怒,那我们便不好交代了。”
  张清皎略作思索,勾起唇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
  次日,内阁便呈上了此事的对策。朱祐樘见他们所思所虑与自己以及皇后几乎没有差异,只是诸般思虑更周全些,也指明了可由哪些皇亲国戚作为范例,便决定按照他们所呈之策解决此事。怀恩替他拟定了圣旨,给他仔细瞧过之后,方用了玺印。
  在颁布圣旨之前,朱祐樘悄悄地召见了寿宁伯张峦、瑞安侯王源、重庆大长公主驸马周景,与他们提起了堪合庄田之事。这三家都洁身自好,从不做任何违背律法之事,对堪合庄田自然没有甚么意见,也愿意成为此事的推动者。
  于是,堪合皇亲国戚庄田的圣旨发布后,不少皇亲国戚正忧心忡忡不知该如何应对是好,王家、周家、张家便陆续上折子,主动要求户部派人堪合以证清白。朱祐樘在早朝上对三家的举动赞赏有加,令某些心虚的人家越发坐立不安了。
  张鹤龄听说此事的时候,正带着怀孕刚满三个月的王筠前来坤宁宫问安。听得内阁用的是徐徐图之的对策,想尽量保住这些皇亲国戚的颜面,以确保年底宗藩上京之事顺利进行,他略有几分遗憾:“既然某些人家能做得出违法乱纪之事,又何必给他们留甚么颜面呢?”
  张清皎与王筠皆知他话中所指的究竟是哪家,对视一眼:“不过是看在长辈的份上,才给他们留些颜面,就怕打了老鼠反而伤了玉瓶罢了。且这些事并非他们一户人家做的,少说也有将近十户。若是一齐闹起来,都堵在宫里,反倒是不好处置。”
  “既如此,便不能给他们一齐闹的机会。”张鹤龄眯了眯眼,忽然微微一笑,“姐姐放心,我会尽微薄之力,为姐夫分忧。”他素来是个记仇的,还深深记得周家去年污蔑他舞弊的那桩旧恨呢!便是这回不能让周家伤筋动骨,也坏不了他们的名声,只是看他们不得不忍痛将嘴里的肉吐出来,也能稍稍解恨了。
  “你不紧着筹备乡试,蹚这趟浑水做甚么?”张清皎摇首嗔道,“可别轻重不分,反而误了你自个儿的大事。”
  “姐姐放心罢,这事儿不必费甚么心思。不过是多请两位贵人,出面吹一吹风罢了。”张鹤龄道,“原本几位阁老不是也有推波助澜的打算么?我不过是稍稍助力他们而已,举手之劳罢了。”
  张清皎见他铁了心想借此事出气,只得道:“那你便小心些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能忍则忍,便是出手亦须得权衡清楚。记得将所有痕迹都抹干净,别教他们发现。不然,反倒是更惦记着给你使绊子了。别的不说,只要你过了乡试,日后有的是机会对付他们。”
  张鹤龄点头应是,王筠听了也觉得无奈:“你可别一人悄悄地做,还是得寻可靠的人商量一二才好。”她所说的,自然便是张鹤龄的至交好友王链了。作为锦衣卫,王链定然有许多手段,张鹤龄说不得能从中学着些。
  张鹤龄闻言笑了:“娘子安心,这事儿少不了让王兄帮忙,我必会与他商量妥当再行事。”王筠听得他在皇后娘娘跟前唤自己“娘子”,脸上不由得浮起了嫣红之色,便再也不曾多说甚么了。
  没几日,张家、王家与周家的庄田便堪合完了,果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朱祐樘便以他们作为皇亲国戚遵纪守法的范例,在朝内朝外各种场合都赞誉不已。不少心虚的人家知道后,自是心里暗恨这三家为何要上赶着出头,迫使得他们这些迟迟不应声的活像是不敢认罪的犯人似的。
  正当他们想对策推脱的时候,又有些也不曾违法乱纪的皇亲国戚,如嘉善大长公主等提出堪合庄田,也有些胆子较小的主动归还了所侵占的田地。如此一来,仍旧舍不得上折子主动吐出嘴里的肉的人家便越发坐立难安了。
  ************
  眼见着堪合庄田之事已经初见成效,朱祐樘的注意力早已转移到他更关注的事之上。经过对历年户部大计以及数代实录的考察,他心中隐约生出了极为紧迫的念头,却一时之间无人可商议。于是,他索性便将张泰的折子给了张清皎瞧:“卿卿见到这张折子,最为关注的是甚么事?”
  张清皎略作沉吟,道:“堪合庄田不过是治标而已。若想治本,则须得从‘粮税’着手。”她知道,“税收”才是关乎国计民生最要紧的事务。便是她这种对历史不感兴趣的,也知道每个朝代立朝之初说的都是“轻徭薄赋”,而它们之所以兴亡更迭,也脱不开后期的“重税重赋”。百姓被税收与徭役折磨得活不下去了,自然便会揭竿而起,指不定还会以“永不加赋”作为口号来造反。故而,“税赋”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最紧要且也最为敏感的。
  朱祐樘双眸微微一动:“不愧是卿卿,竟是与我心有灵犀。我见到这张折子的时候,初时想的确实是解决侵占庄田之事,惩处那些欺压民众的皇亲国戚,让他们将侵占的田地都尽数还回去。可到得后来,我仔细地研读这张折子,却发现更需要在意的是——如今有多少田地是不用交税的。”
  “皇亲国戚的田庄不用交税,此其一;朝廷官员的田庄不用交税,此其二。我还记得,似乎中了秀才或者举人,也可以有许多田地不用交税。故而,民间有许多人都将自家田地放在秀才或举人的名下,为的便是逃脱粮税。”张清皎接道。
  秀才与举人不仅仅是功名,亦能带来实际的利益,才使得所有读书人都趋之若鹜。不然,那些资质庸常之辈又何苦白白耗费时光、钱财与精力呢?还不是因着得到功名之后,地位便与平民不同,所得的利益亦足够发家致富?
  作者有话要说:  _(:3∠)_
  之前赶时间,没有仔细修
  现在修改完啦~~~
  一个大肥章,我觉得价值两章啦,么么大家~
 
 
第385章 周家闷亏
  “是啊, 不必缴纳粮税者日渐增多, 他们名下的田地亦难以堪合。越来越多的田地不用缴纳粮税, 这些粮税便会一层又一层地叠加在寻常军民身上,致使赋税日渐加重,最终必定会民不聊生。”朱祐樘苦笑道,“从前我虽也知晓粮税缴纳之法, 却从未细想过这些事。直至见了这张折子,才无形之中惊出了一身冷汗。”
  张清皎怔了怔, 叹道:“若非万岁爷提起来, 我亦从未想过此事竟是如此严重。于那些被侵占田地的人家而言, 失去了能够维生的土地, 确实是件悲惨的祸事。可于国朝而言, 却更是攸关国泰民安的症结。若不能解开,迟早会生出乱子来。”
  “此事已经愈演愈烈了。”朱祐樘拧紧眉,“户部每年大计, 都会呈上田亩、人丁、赋税的数字。最近几日我查看了历代先祖的实录,与高祖、太宗时期相比,缴税田亩的数量只剩下不到七分,收上来的粮税却仍是宣庙时期的八分九分。可见,各地粮税定然都加重了许多。怨不得每生天灾,百姓们便熬不下去。”
  “那……该如何解决此事?”张清皎跟着蹙眉。她对税收之策并不了解, 只想过效仿后世,通过对商人征收财产税,来减轻寻常农户与军户的负担。可对于田赋以及其他税法的改革, 她却是想不出甚么合适的解决之道。毕竟,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以及雍正的摊丁入亩虽是重要的知识点,时隔多年,她也几乎已经想不起来多少了。
  朱祐樘牵着自家皇后的柔夷,一齐看他最近无论闲时忙时只要有灵感便随手记录下来的那些想法:“历朝历代也都曾有过括田之策,将天下之隐田括出,便可征收粮税,重新给民丁分配田地。但此举若是实施,必定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若是心性坚定且能掌握朝堂的君主,自可强压着世族官宦行事;可若是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勉强行事,只会引得朝堂动荡,甚至是天下动乱。”
  张清皎道:“可若是不括田,那便只能改税赋之法了。让那些眼下不用交税的人知晓,即使田地多了,不交田税,也有其他的税赋必须缴纳。或者,趁着变法的时候,便能括出隐田来,重新给民众耕种。”
  “变法乃是国之要事,须得仔细筹备,才能行事。卿卿,我需要更值得信任的智囊来谋划此事。眼下的内阁与六部,虽有锐意进取者,亦有圆融者,但却未必通晓税赋之道,亦未必知道民生疾苦。”简而言之,便是他对如今的重臣们的立场与能力都不十分信任。即使有不少品行兼优者,也未必拿得出切切实实能施行的税赋之法。如果仅因着他们名望高便仓促支持他们行事,下场只会和历朝历代各种失败的变革一样。
  “万岁爷不必太过焦急。变法这样的事,尤其不可能一蹴而就,反倒是须得在前期铺垫妥当,温水煮青蛙才能成功。不然,若是强硬推行,岂知不会重蹈王荆公(王安石)变法之覆辙?如今咱们已经意识到此事的弊端,便已经可考虑一些细微之策了。徐徐着手,或许那些微妙的变化便能促成日后的变革呢?”
  帝后二人坐在案前,喁喁私语。远远望去,仿佛他们正在说些风花雪月之事似的。应当也没有多少人能想到,他们此刻商议的,竟是关系着国计民生的要务,亦是足以影响百年甚至数百年的关键决策之一。
  ************
  因一时间难以促成税赋变革之事,朱祐樘将张清皎劝他的话记在了心里,打算不动声色地推动一些细微的变革。堪合皇亲国戚的庄田一事自然便是眼下最容易着手的,于是他便重新关注起了此事,每日早朝时都须得过问。
  某些皇亲国戚原本以为佯作镇定地拖过这些时日便能保住吞进肚子里的肥肉,却不想自家再度回到了风口浪尖。京中不知何时传出了童谣,不仅夸赞张家、王家、周家的家风清正,还暗讽那些迟迟没有任何表示的人家犹如暴发户一般贪婪。甚至连自家男男女女出门参加宴席,亦会被人指指点点、背后议论。
  这时候,又有几位亲王与长公主出面,亲自劝自己的外家将那些强占的庄田主动还回去。更有瑞安侯王家和寿宁伯张家派了家中子弟,游说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家。经过众人齐心协力劝导,越来越多的皇亲国戚选择了主动归还。甚至有些身在故乡、不在京城之中的国戚,也将自己悄悄占的数十亩上百亩地都还了回去。
  在一日胜过一日的压力底下,依然负隅顽抗的人家愈来愈少了。其中最为醒目的,无疑便是周太皇太后的娘家兄弟庆云侯周寿和长宁伯周彧了。周家自先帝时期发迹,本便不知从先帝处讨得了多少庄田,私底下更是使尽各种手段巧取豪夺。可因着他们是周太皇太后的兄弟,所犯之事又不如欺男霸女的万贵妃娘家醒目的缘故,所以才没有人揭破他们的真面目,更不敢告上官府为自己伸冤。
  如今归还强占庄田之事进行得如火如荼,周家反倒是毫无动静,既不主动邀请户部堪合田地以证清白,也不肯做出姿态来归还田地,自是令许多人都觉得不满。原有想给他们留颜面的言官索性搜集了不少他们强占民田的证据,直接捋袖子弹劾。
  周家本是寻常农户,对田地格外执着。即使到了这时候,周寿和周彧两兄弟也实在是舍不得将口里的肉吐出来。两人便哭丧着脸去觐见周太皇太后,试图让她在朱祐樘跟前替他们说几句话,劝皇帝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算了。
  “都已经有那么多人归还了田庄,还不够么?难不成陛下想将我们这两把老骨头都逼死,必得让我们将自家的田地都拿出来才肯善罢甘休?”周彧抹着泪道,“这可是咱们周家以后一代又一代传下去的根本哪!”
  “陛下行事从不会像这回那般咄咄逼人。”周寿倒是平静些,皱着眉道,“这次也不知是听了哪个混账玩意儿挑唆,竟是朝着自家人磨刀了。呵,王家和张家倒是聪明,早早地撇清了关系,还落了个好名声。可咱们周家呢?就算是如今拿出几个庄子,名声也都已经坏了!”
  周太皇太后半闭着眼,转着手中的佛珠,并未言语。
  周彧不由得急了:“阿姐,你可得替我们做主啊!这些可都是咱们周家的田庄!若是这回被逼着拿出去了些,难不成下一回又有人胡言乱语,咱们便再拿出去些?!一次又一次地从咱们身上割肉,这是将咱们家当成甚么了?!”
  “阿姐,我们也并不是舍不得一两个田庄。”周寿见她迟迟没有反应,赶紧表明态度,“就怕此事一旦开了口子,日后便不会了结。咱们家哪有那么多田庄能‘归还’的?恐怕再过几次就须得将先帝赏下来的庄田拿出去了!”
  周太皇太后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诉了半天苦,核心思想便是“不是我们拿不出来,是我们怕以后被人讹上,所以这回也不能示弱”云云。她听得蹙起眉,抬了抬眼皮:“那你们如实告诉我,你们强占了多少个庄子?”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