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起居注——华飞白
时间:2019-05-07 09:27:27

  兴王朱祐杬也携着妻儿入了京,他关心的不仅仅是“玉米”的滋味,还有它异乎寻常的产量。兴王府在安陆有好几个赐下的田庄,湖广之地又多半是良田,所以出息甚为不错。但安陆北接山岭,田庄里的山地也很是不少,所以他想仿效京郊皇庄开垦山地种玉米,顺带赶紧在安陆的山岭地区推广开来。
  起了这样的心思,朱祐杬难免便想去京郊皇庄看看。朱祐樘就让朱厚照带着他去了,叔侄俩捎上朱厚熙,兴致勃勃地去皇庄住了两三日。这时候,朱祐樘接到折子,说是雍王朱祐枟的王府即将兴建完毕。这便意味着,朱祐枟能够就藩了。
  去年这个时候,朱祐枟刚成婚没两日就像他的哥哥朱祐棆一样上折子奏请就藩。朱祐樘风淡云轻地准了,从内阁拟定的封地中给他指了衡州(湖南衡阳)。衡州境内有南岳衡山,风景自然不必多说,但也因如此,山岭较多,良田较少。邵太妃对此甚为不满,朱祐枟倒是觉得不错。
  如今衡州的雍王府造好了,朱祐枟便该准备出京了。但他性子散漫些,不想赶在天冷的时候启程,便打算等开春再走。邵太妃自然希望他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听了他的打算很是失望。朱祐枟被她责备得心情有些不好,便索性去寻朱祐杬说话。
  朱祐杬这回仍然带着一家人住在朱祐槟的益王府里,听侍女禀报说雍王殿下来了,便将儿子朱厚熙差使出去了。朱厚熙转了转眼睛,便高高兴兴地去找妹妹顽——朱祐槟与王妃彭氏成婚后不多时便得了个女儿,封为德安郡主,今年已经两岁了。如今彭氏正怀着身孕,眼看就要生产,兴王妃刘氏便时常去陪伴着她,顺带也照料着小侄女。
  “二哥,你说说,赶着这样的天气出京就藩有甚么好处?”朱祐枟苦着脸,啜着热茶,看向外头萧瑟的初冬景象,“运河眼看就要结冻了,难不成我还带着王妃半路换乘马车走驿道?大冷的天,就算包裹得再严实,马车也不抗冻啊。我可不想像三哥那样,连过年都只能在驿站里过,太委屈自己了。”
  “舟车劳顿,确实不好受。”朱祐杬淡淡地道,“不如开春时我们结伴而行,总归得过了武昌才分别。”他的封地在武昌以北的安陆,从长江逆流而上之后,须得在武昌换成陆路。而朱祐枟封地在衡州,越过武昌自洞庭湖、湘水一路而下便可至。
  朱祐枟目光一亮,赶紧点点头:“这敢情好,我还从未出过京城呢,路上有二哥照应着,我怎么都放心些。”说着,他话头一转,又道:“既然咱们一起走,二哥便帮我在娘跟前说几句话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帮你说话,咱们俩只会被斥责得更惨。”朱祐杬道,神色中再也不见往日的复杂与纠结,唯有些许调侃之意,似是早已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他这次入京,隔三差五地便会带着朱厚熙去拜见邵太妃。邵太妃只见了他一回,仍然是又哭又骂催着他赶紧走。他只垂着首不应,邵太妃便再也不愿见他了。原本刘氏该入宫侍奉婆母的,可他知道邵太妃一向不喜欢刘氏,便让她告病了。刘氏倒是不甚在意,埋怨他这么做让她无法光明正大地天天入宫去陪着皇嫂。但他却觉得,皇嫂还能想方设法找借口拜见,隔绝了她们婆媳俩才最重要。
  朱祐枟不由得一噎,只能呐呐道:“娘也是关心则乱……”
  兄弟俩沉默了片刻,朱祐杬忽然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
  “二哥果然知我。”朱祐枟笑了起来,“其实,我还想着,趁着咱们俩都在京中,赶紧劝劝皇兄答应我侍奉娘前去衡州。如果咱们三兄弟都就藩了,留着她一人在京城多难受啊。倒不如带她出京散散心,跟着我安安生生地养老呢。”
  朱祐杬垂下眼:他当年又何尝不曾想过奉养着娘就藩,让她不必再待在京中胡思乱想呢?可是,后来他想通了。他们母子俩的想法与行事之风迥异,即使生活在一起,恐怕亦是彼此互相折磨。其实,娘跟着祐棆或者祐枟才是更好的选择。
  “若是你能说服娘,我会帮你在皇兄跟前说话。虽然并没有先例,但皇兄应当能体谅我们的孝顺之心。”就算朱祐杬是邵太妃的亲生儿子,他也必须承认,邵太妃待在宫里没有任何好处。
  周太皇太后不喜欢她,除了必要的场合,根本不让她在仁寿宫出现。王太后对她也有些不喜,平时懒怠搭理她。她熟识的英庙太妃已经先后离世,而宪庙太妃以张太妃为首,与她完全不对付。更不必说,皇兄皇嫂亦是对她早就失去了耐心,视她于无物。留在宫中,邵太妃只能是孤孤单单地过一辈子。就算他隔年入京来探望她,母子俩亦只会是不欢而散。
  “那便都靠你了!”朱祐枟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皇兄最信任你,定然不会拒绝你!”他的反应很自然,虽然说出的话容易让人多想,但显然连他自己都并不在意。
  朱祐杬注视着他,轻声道:“你其实知道怎么做才能让皇兄信任,只是你不想罢了。”
  朱祐枟垂下眼:“因为,我觉得娘比皇兄更重要。二哥,我不想分辨甚么是非对错,也不想知道其他人都在想些甚么。我只想让娘高兴一些。离开京城,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她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你说得对。”朱祐杬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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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着邵太妃离京?”张清皎抬起眉,“是祐杬提起来的?”
  “是祐杬替祐枟提的。”朱祐樘回想着当时弟弟的表情,神态里难免带着几分怜惜。拥有邵太妃这样的母亲,对弟弟来说也不知是幸福更多些还是痛苦更多些。不仅是祐杬,想必祐棆想起母亲亦是心绪复杂罢。唯有祐枟,因着是幼子,又一向想得开,才不曾像他的两位兄长那样难熬。但即使如此,最近邵太妃应该也没少冲着他发火。
  “那便让他们母子俩离开罢。横竖邵太妃留在宫里,与大家都格格不入。倒不如让她求仁得仁,跟着儿子去过日子。两厢离得远些,彼此或许亦能平心静气些。”张清皎勾起唇角,“这是件好事,万岁爷怎么锁着眉头?”
  “此事从无先例,恐怕祖母与母后……”朱祐樘倒是有心成全,却不确定长辈们是甚么反应。张清皎听了,挑眉而笑:“万岁爷对祖母和母后的心思有甚么误解么?她们才不在意邵太妃呢,厌烦着她又不能拿她怎么样,便只能眼不见为净。若能远远地打发了,她们恐怕会更舒心些。”
  “……”朱祐樘怔了怔,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不够了解女人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邵太妃:哼,我儿子要带我走。
  娘娘:走吧,走吧,走得远点,别回来了。
  周太皇太后:呵呵,清净多了。
  王太后:慈寿宫人少了,空气也清新了呢。
 
 
第448章 阖宫默许
  果然, 周太皇太后听朱祐樘提起此事后, 不过是轻轻嗤笑了一声:“她倒是有福气, 生养了三个孝顺儿子。逼得再紧,成日里只知道妄想,他们也照样念着她,不忍将她抛下来。”说到此, 她微微眯了眯眼。
  “祖母的意思是?”朱祐樘目光微动。
  周太皇太后拨弄着手中的菩提子,似笑非笑道:“我倒是觉着无所谓。横竖我也不想瞧见她, 宫里多了她少了她, 又有什么干系?”
  若非这两年她时不时就能见着幼子崇王, 心里还存着让朱见泽给自己侍疾送终的希冀, 她定然不会成全邵氏。想孝顺母亲的儿子多得很, 思念儿子的母亲亦多得很,这么多母子都须得经历生离死别,邵氏凭什么能两全呢?可是如今她却不这么想了, 喜欢的儿孙都留在她身边,她厌恶的白眼狼自然离得越远越好,免得影响她的好心情。
  “若是祖母觉得无妨,孙儿便再问问母后的意思。”朱祐樘道,神色淡淡。
  周太皇太后瞥了他一眼,知道他也未必同情邵氏母子, 不过是怜惜朱祐杬罢了。“皇帝,此事从未有过先例,即使我不在意, 前朝也未必没有甚么说法。就藩可是大事,多少双眼睛都紧紧盯着呢。”
  朱祐樘颔首道:“祖母放心,孙儿省得。百善孝为先,想奉养生母亦是人之常情。我不忍心阻拦,想必群臣也应该能够理解。即便他们不理解,这也只是咱们自家的家事,轮不到他们置喙。”就藩归就藩,奉养归奉养,本朝虽无先例,可前朝曾经有过。既然有据可依,就已经足够了。
  再去慈寿宫询问王太后,王太后笑眯眯地道:“这有什么不妥当的?儿子奉养生母,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便是民间,庶子分家之后奉养生母亦极为常见,轮到咱们家怎么就不成了?至于祖宗规矩,英庙便念着亲亲之情改了一回,你再改一回又何妨呢?”
  “再者,让邵氏留在宫里反倒是不适合。她常年在寝宫里养病,几乎足不出户,日日闷在屋子里思念儿子,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弱。如今尚有祐枟陪在身边,能稍解一些思念之情。等到祐枟也就藩,只剩她孤身一人,思念成疾,又能撑多久呢?”
  “母后所言极是。”朱祐樘道,决定若是群臣问起来,就原样照搬这些话。这不仅仅是孝顺,亦是性命攸关之事。他们若一味为难深宫里的病弱太妃,与恃强凌弱有何区别,如何能过意得去?
  顺利地得到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的默许,朱祐枟喜出望外,这才高高兴兴地与邵太妃提起来。邵太妃原本一心一意地想劝他赶紧离开京城就藩,却不想自己竟然还能有这样的选择,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你,你说甚么?皇帝答应让你奉养我?答应我随着你去衡州?”
  “是啊,娘!皇兄答应了!”朱祐枟握着她苍白瘦弱的手,满脸皆是喜色,“咱们这便赶紧收拾起来,等开了春就与二哥他们一起南下。这一路上有二哥照应着,你甚么都不用担心,只管舒舒坦坦地等着到衡州就是了!”
  邵太妃抓紧了他的手,手指攥得发白:“他……他怎么可能会答应?是不是在敷衍你们?就算他临时应了,只要太皇太后和太后不答应,他就不可能放咱们娘儿俩一起走啊……”这个消息完全打乱了她的思绪与执念,她自然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一时间满脑子都只有惊疑不定,觉得这必然是不可能的。
  “祖母和母后都答应了。”朱祐枟赶紧宽慰她,“若不是询问过她们二位的意思,皇兄也不会给咱们肯定的答复啊。娘你就放心罢,不会有人拦着咱们离京的,你甚么都不必想,只管好好养身子。至于这宫里的东西,二哥与我会让女官宫人收拾妥当。”说着,他便要兴冲冲地将女官唤进来。
  邵太妃再度抓紧了他,嘴唇微微抖了抖,连声音都仿佛带着颤音:“真的?你说的是真的?我……我能离开禁城,跟着你走?”说着,她的目光里猛然迸发出光亮,仿佛瞬间便活泛了起来,散发着令人陌生而又熟悉的光彩。这种光彩属于先帝尚在时的邵宸妃,却不属于先帝驾崩之后的邵太妃。
  朱祐枟呆了呆,忽然觉得记忆里美丽而又优雅的母亲再度回来了。虽然那时候他尚且年幼,可母亲的笑容却深深地印刻在了他心底。自从父皇驾崩后,这种笑容他便再也不曾见过,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疯狂与歇斯底里。如果离开皇宫,母亲就会恢复从前的模样,那他会觉得——提出奉养母亲离京,是他所做出的最明智的选择。
  朱祐杬立在不远处,沉默地望着这母子二人,脸上的神色依旧很平淡。他当然也有些意外邵太妃此时欢欢喜喜的模样与从前很相像,可大概是她不停哭泣和怒斥的神态早已将他伤得千疮百孔,他反倒是并不相信她已经恢复如前。
  果不其然,笑得温婉动人的邵太妃在瞧见他的那一刹那,神色便猛然一变,指着他道:“咱们母子几个好不容易就要逃出生天了!你以后可别再犯傻跑回来!!待在封地里,好好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就够了!!”
  朱祐杬并没有顺水推舟的先答应她,只是淡淡地道:“母亲,我知道自己在做甚么。”
  “不,你不知道!”邵太妃眼中盈满了泪水,“你难不成想让我一辈子都不能安心?就算跟着你弟弟去了衡州,也不能稍稍松快一些,还得成日里担忧你的安危?!你弟弟都知道要好好孝顺我,可你怎么偏偏就与我过不去呢?!你说啊!!”
  朱祐杬锁紧了眉,跪下来对着她行了稽首大礼,而后转身便退了出去。他匆匆离开的时候,正好遇见了以张太妃为首的几位太妃,便垂首给这些长辈行礼问安。张太妃与他寒暄了几句,就让他离开了。瞧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她转而又远远地望向邵太妃所居的宫殿:“虽然我与邵氏不对付,但不得不说,她的命确实挺不错。”
  “这话怎么说?她这些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使劲儿地折腾儿子也折腾自己,我瞧着都觉得心慌气短的。换了别人按她这么折腾,怎么也得短三五年寿。”潘太妃接道。
  张太妃道:“她哪里舍得折腾自己,不是一直在折腾儿子么?折腾完这个折腾那个,却好像自己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可偏偏,她养的儿子都这般孝顺。你们瞧,这不是生生将自己折腾出宫了么?指不定她眼下高兴得很,还觉得咱们的命都不如她,只能困在宫里一辈子呢。”
  潘太妃目光闪烁,没有再接话。倒是姚太妃温和地笑了起来:“咱们困在宫里,她去了衡州也照样是困在王府里。难不成只是路上走了几个月,便比咱们强些了不成?而且,就算咱们不出京,儿子不照样在身边侍奉么?更不必说,她身边只得一个儿子奉养,再也见不着两个大的,这也算是命好么?”
  张太妃听了,顿时眉开眼笑,心气彻底平了。可不是么?她们都有三个儿子,她的三个儿子都留在京城里,随时随地都能见着;邵氏倒是紧赶慢赶地催着三个儿子出京了,日后能不能见上朱祐杬和朱祐棆还不知道呢。说来,两人明里暗里地斗了半辈子,怎么也算是她赢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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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王朱祐枟即将奉着邵太妃出京之事,在宫中并未激起多少波澜。或许有人动了心,但更多的人却觉得留在京中留在宫里更加安稳。前朝倒是有不少言官反对,却怎么也绕不过“孝”与“亲亲之情”。朱祐樘温柔而又坚定的与他们反复讨论,最终以他们落败而告终。众臣也都知道,此先例一开,日后定会有藩王效仿行事。
  对此,朱祐樘道:“效仿又如何,奉养生母本便是应该的。况且,有位长辈随行,才能放心地让这些年轻人去就藩。民间不是也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么?有长辈约束,晚辈便不至于轻易走上歧途。朕与皇后平日里行事,还会时不时请教祖母和母后呢。他们若是遇上事却没有人能请教,如何能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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