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起居注——华飞白
时间:2019-05-07 09:27:27

  众人愣了愣:他们不是在商议国家要事么?请皇后娘娘过来是为何意?后宫不得干政,陛下难不成是突然将这条规矩忘了?“陛下……”
  在他们开口谏言之前,朱祐樘便微微一笑:“田赋徭役之制是国事,但皇庄是家事。每户人家的经济庶务都应交给主母处置,皇家亦不例外。朕早已将御马监交给皇后来经营,皇庄如何打理亦是皇后想到的法子,自然该请她参与商讨才是。而且,若皇后不在,朕恐怕也说不清楚。”
  陛下所言确实有道理,可皇家并非寻常人家,皇室的经济庶务一向由御马监负责,皇后娘娘只需打理宫务就足够了啊。众臣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发现了隐藏的忧虑。是他们想得太多了么?皇后娘娘管的事确实有点多了。
  刘健与王恕正要开口直言反对,认为内廷后妃不能轻易见外臣,徐溥便朝着他们轻轻摇了摇首。他性情圆融,胸怀开阔,倒是不甚在意所谓的男女之别。只要皇后娘娘不插手政务,专心经营皇庄也没甚么不好。陛下的精力有限,必定不可能时时约束御马监。皇后娘娘仔细管一管这群以皇家产业为名四处收受贿赂的太监是件好事。
  君不见,这几年御马监那些在各地作威作福的太监都纷纷落马了么?君不见,皇庄这几年都没有发生过强买强卖的事了么?君不见,那高产的玉米种子还是皇后娘娘让人开拓商路找回来的么?君不见,头一个尝试种玉米的是皇庄,无私分享玉米良种的也是皇庄么?
  皇后娘娘管理御马监带来了这么多益处,为反对而反对又有何意义?难不成还想让御马监回到从前梁芳在的时候那般乌烟瘴气?人人都一付贪婪成性的嘴脸,像过境的蝗虫似的到处搜刮?
  不多时,御座侧后方便张开了一座八屏紫檀木螺钿屏风。随着环佩玎珰,数名宫人持行障而入,身着常服的张清皎扶着沈尚仪缓步入殿。群臣都纷纷起身给皇后娘娘行礼,她轻声道“请起”,目不斜视地来到屏风后坐下。
  “皇后,众位爱卿都想听听,你对于经营皇庄有何见解。”
  不,我们并不曾提过想听,不是陛下您强迫我们坐下来听的么?
  “不必拘束,与他们直言即可。”朱祐樘笑得格外温和,眸中带着的宠溺之色,几乎令在场的老狐狸们都有些惊讶。他们都曾经见过皇帝陛下对太子殿下是如何怜惜疼爱的,却没想到,陛下对皇后娘娘的爱惜远远胜过了太子——他神色间皆是即使明知必须克制也克制不住的喜悦与柔情。
  屏风后的皇后娘娘似乎啜了一口热茶,轻轻地将茶盏放下了,话中亦含着淡淡的笑意:“不过是妇人打理经济庶务的些许浅见,倒是在诸位跟前班门弄斧了。”当然,这不过是一句自谦之语罢了。她相信她的这些集合了后人智慧的“浅见”,足以得到国朝最聪敏之人的认同。
  “陛下将御马监交给我来打理,我便仔细梳理了一番御马监底下的那些产业。说实话,马场与草场如何经营我不懂,只能交给专精此事且人品足够信任的人来管理。我在意的唯有皇庄。”至于矿山、盐场这种暴利产业,猛然插手并不合适,也须得将人给理顺了再谈改革。这些事,今日自是不必特意多说。
  “其一,便是清查田亩,厘定各色田地的数量。我须得知道,皇庄究竟有多少处,以前每年的出息如何,与市面上那些田亩的出息是否有差别。若是有较大的差别,其中必然有人贪腐,从上往下仔细查就是了。”
  “……”周经默默地在心里道:这不是丈量田亩么?其实他也希望相似的田地亩产都能相差仿佛啊,他也觉得若是没有天灾,差得太多就是有问题啊。但偏偏各府交上来的计量结果很多都看似天衣无缝,就算觉得有问题,户部也没有办法真正派人去查。
  “更正皇庄鱼鳞册,知道各等田地有多少,且换了一批内管事后,我便将皇庄交给了王献负责。同时,我与他约法三章——其一,每年皇庄的收获,按照北直隶田地平均收成厘定。我可以接受略有浮动,但绝不接受在没有天灾时下降一成以上。其二,田地收获皆由皇庄处置,佃农的口粮按照每户人数补贴,且每月按他们的劳作情况给工钱。”
  周经忍不住问:“娘娘,为何皇庄的佃农不能自留粮食?按京郊平常的情况,主家收取三到四成粮食作为田租,一成作为田赋,剩下一半左右归佃农所有。”
  “那是下等田的田租,中等田与上等田浮动较大。”张清皎回道,“为了免受损失,不少主家都会将中等田与上等田交由雇工耕种与收获,只需给他们几天的工钱即可。至于下等田,收获太少了,佃农便是留了五成口粮亦只能勉强不至于饿死。”
  徐溥等人都微微皱起眉。他们没想到,身居深宫内的皇后娘娘竟然对民生之事如此了解,甚至比他们了解得更多。几乎每个人心底都多多少少对这位娘娘刮目相看,毕竟平常官宦人家的主妇同样负责经济庶务之事,却绝不可能关心田庄佃农与店铺伙计的生活。
  张清皎接着道:“口粮补贴其实并不多,但能缓解一些家中儿女众多的佃农面临的窘境。工钱则按劳作量分为数等,做活多的自然给得多,做活少的便给得少。若是侍弄田地经验丰富,亩产超过平均收成,还能得些赏钱。哪个内管事负责的皇庄亩产出众,佃农生活得不错,也能得到赏赐。”
  基础工资、工作量工资与绩效工资,足够调动佃农们的劳作热情。内管事的份例则由“成果”与“下属”决定,而且王献时不时会去各处皇庄转转,听听佃农对于内管事的看法。虽然她曾经只是刚工作没多久的新人,但对工资结构以及各种评议制度还是有些了解的。
  “……”联想到曾经去过的皇庄里,佃农们红光满面的模样,周经忽然觉得,其实吏部尚书尹旻也该在场才是。吏部考功的方式、官员俸禄甚么的,不都该变一变么?再不变,一味追求清廉,光是靠着那点儿俸禄,怕是连一家人都难以养活啊。连自家都养不活,当然会有人伸手贪污。
  原本觉得皇后娘娘迟迟没有说正题的刘健和王恕也都肃然起来。尤其是曾任吏部尚书的王恕,自然敏锐地察觉了给佃农口粮补贴、工钱与赏赐的道理。
  “约法三章的其三,便是内管事不得擅自惩罚佃农,佃农宗族亦不得动用私刑。若有佃农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致使其他佃农不满者,经过七成佃农同意,可将此人驱逐出田庄。当然,祸不及家人。若有佃农偷盗或者触犯任何一条律法,证据确凿,交给官府处置。”
  “有了这约法三章,农庄的出息一年比一年高。许多有经验的佃农都脱颖而出,成为皇庄内管事倚重的人才。这两年试种玉米,也有赖于他们的劳作经验足够丰富。不过,他们不曾读书也不善言辞,这些劳作之法很难普及。我便让王献寻了些精通农事且粗通文字之人,专程在皇庄里负责想法子提高各种粮食的亩产。一旦他们有所发现,便可让皇庄中所有的佃农都跟着学。”
  “……”徐溥暗道:不仅吏部尚书尹旻该过来,工部尚书也该过来。他早就觉得,工部负责水利尚且不够,必须有更精通农事的官员。
  作者有话要说:  群臣:是我们多想了吗?总觉得娘娘管理小小的皇庄,里头大有门道啊。
  陛下:呵,就是让你们来听的。听得出来的人,才是能倚重的人才。
 
 
第445章 说服群臣
  片刻后, 吏部尚书尹旻与工部尚书贾俊匆匆而至, 向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行礼。朱祐樘给他们赐座, 两人因来得匆忙有些不明就里,只得默默地坐下来。他们俩还有些想不明白,为甚么乾清宫议事,皇后娘娘却在屏风后听着。难不成, 这回议事与宫务多少有些关系?抑或,是与太子殿下有关?
  便听皇帝陛下温声提醒道:“皇后, 人都来齐了。”
  屏风后的皇后娘娘声音含笑:“诸位还有何疑问?若是没有疑问, 我便接着往下说了。”
  她话音刚落下, 徐溥便低声告罪, 三言两语便将之前她所说的那些话与尹旻以及贾俊概括了一遍。这两位听得连连颔首, 神色显得越发慎重。听来皇后娘娘仿佛只是说了些管理皇庄的经验而已,可陛下召来这群重臣听着,定然不仅仅是让他们听过便罢了, 而是暗示他更欣赏这样的方式。至于哪些该借鉴,该如何借鉴,便是他们的事了。
  周经赶紧接着问:“娘娘,皇庄眼下有多少专精于农事之人?他们若发现种粮的好法子,可否整理成册,让各州府照着这些法子教授农人?尤其是新的粮种玉米, 若想推广全国,便须得更多人知道该如何栽种才能提升亩产。”
  “这样的人极少,毕竟读书人通常一心一意想得功名, 对其他杂事并不感兴趣。”张清皎委婉地道,没有直说如今的风气便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进学的人都是冲着功名而去,谁会想过识了字还去做那些辛苦劳累的活计?
  可事实上,读书入仕固然重要,务农者就不重要么?手工艺人便不重要么?在皇后娘娘眼里,这些勤劳辛苦的普通老百姓,比那些只知道读死书念酸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重要多了。农人能够种出粮食,手艺人能做各种各样的必需品,但那些只识了几个字就自命不凡的酸腐文人又能做甚么呢?开私塾教识字恐怕都会教坏了孩子。
  众臣都陷入了沉思,他们当然更清楚,不通世务只知念书识字的读书人实在是太多了。即使没有能力挣得功名,他们也仍然当自己是“上品”,不屑于学习其他事。说实话,朝廷与官府里确实聚集了国朝所有的聪明人,可这些聪明人却未必通晓实务,都只能从头学起。但这样的人又如何能真正起到教化一方的作用呢?
  “不提其他,只说农事。”朱祐樘接道,“为何很少听各州府提起,他们治下的农人能够不断发现良种,能够不断提高亩产?是因为他们不重视农事么?不是,是因为他们大都不通农事。即使略懂一二,也无法教导农人如何才能更进一步。”
  “世世代代传承的种粮之法,多半只是凭着经验口耳相传。即使农民于种植有些心得,也不会传得太远,毕竟寻常人不可能猛然提升亩产,顶多只是被人称之为侍弄田地的好手罢了。但发现玉米这样的新粮种后,朕便觉得,不能满足于现状。提高亩产的法子必定存在,无论是稻、麦或是玉米,亩产或许都能不断地提升。”
  “农事乃国本,毕竟民以食为天。朕希望诸位爱卿都能开阔眼界,绝不能固步自封,轻易便满足现状。聚集一群专精此事之人,不断地提出灵感与改进之法,亦有人愿意相信他们,愿意与他们交流经验,愿意试着耕种,才能更进一步。不过,朕也不会强求你们赶紧选出些人来学习农事。所以,此事便暂且交由皇庄来办。”
  皇帝陛下说罢,皇后娘娘便道:“皇庄研究的种植之法,随时可分享给所有人。我也希望各州府能派人来跟着学,毕竟农事可不是靠着一本册子就能学会的。若是各州府都有精于农事之人,自然便能教导农人。不过——”
  她顿了顿,方继续道:“一方水土,各有不同。皇庄只集中于北直隶,改善的种植之法自然也只适合北直隶。对于江南、湖广以及川渝等地,却是没有甚么可借鉴之处。所以,我希望户部能支持皇庄在各地扩张,以备研究不同的种植之法。”
  “……”周经愣住了:等等,他不是反对皇庄扩张么?皇后娘娘不是该先陈述各种理由来说服他么?怎么直接就提出让户部支持了?!
  仿佛瞧出了他的犹疑与不解,朱祐樘温和一笑:“周爱卿,种植之法重要么?”
  当然重要!且不说寻常的粮食,接下来须得全国推广玉米,也该让皇庄教导各州府,随时帮着他们解决疑问才是。可仅仅只是研究种植之法,需要那么多田地么?买一处各色田地都有的田庄作为皇庄,不就足够了?若是任由皇庄扩张,依旧隐患重重啊。周经拧紧眉,有些迟疑:“陛下与娘娘希望,各承宣布政使司都有皇庄分布?最终会像北直隶这般,占据十之二三么?”
  “是,我希望最终皇庄能占国朝三成田地。”张清皎毫不犹豫地回道,“这些田地绝大多数是括隐而来。换而言之,我认为通过皇庄来括隐,比户部发布清丈田亩的政令更合适。”
  闻言,众位大臣无不微微一震,拧眉细细思索起来。毫无疑问,“括隐”对他们而言,比暂且有些虚无缥缈的“种植之法”更重要。因为括隐出来的耕地是实实在在的,而种植之法所带来的好处暂时他们还无法直观可见。
  张清皎接着道:“皇庄扩张,不会损害任何人合法取得的私产。只是希望那些靠着荫蔽隐匿大量良田的家族权衡官途与利益,懂得轻重缓急。而且,以皇庄与御马监的名义行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蚕食,不容易让人生出联想。若是换了户部发布政令,即使只选几处地方试行,也极易引起警惕与不满。”
  “娘娘,南直隶已经有人想方设法阻止此事。无论是用甚么方式夺走他们口中的肉,他们都绝不会善罢甘休。”李东阳道。若非南直隶有人察觉出了危险,怎么会千里迢迢唆使御史上折子弹劾呢?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又能如何呢?”张清皎淡淡地道,“弹劾?没有实据,皇庄反倒可将他们隐田的证据呈上来,最终他们又能落得甚么好处?煽动?皇庄里的佃户比外头的佃户过得好,承包也能保证田地所有者不受任何损失,他们还能煽动谁去?”
  “若是这些人闹得狠了,朕不介意让他们清醒清醒。总归须得杀鸡儆猴,就看谁先跳出来了。”朱祐樘道,“原便是他们不占理,朕倒要看看,他们能折腾出甚么事来。”若真有地方大族把持一地,上下沆瀣一气,便意味着从上到下都得好好捋一遍,不然极有可能留下诸多隐患。
  群臣难得听皇帝陛下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话,都不怀疑他对于“括隐”的坚决。既然皇庄不占那些需要交粮税田赋的田地,似乎确实于国没有甚么害处。若是缓缓蚕食,也没有人会想到这是在“括隐”,只会觉得是御马监在变着法子捞产业。但捞过来这些产业又是符合律法的,他们也只得吃了这个闷亏。
  可——换而言之,这对国家也没有甚么好处啊。括出来的田地都归于皇庄,皇庄的出息都归于内库,对于国库又有何益?若是不能分得一点好处,他们又凭什么暗中支持皇庄呢?
  几位重臣不着痕迹地交换了眼色,内阁首辅徐溥目光炯炯:“括隐确实是件好事。但请陛下和娘娘明鉴,由户部来括隐,纵然艰难,却多少能补充空虚的国库。由皇庄来括隐,于国于民又有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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