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起居注——华飞白
时间:2019-05-07 09:27:27

  于是,帝后二人都对王守仁越发信任,觉得将儿子交托给这位年轻人确实再好不过。虽说西暖阁里的课程不过是隔日一个时辰的“兴趣课”,但张清皎每回都不忘吩咐给师徒俩提供茶水点心。给朱祐樘送了甚么,便减几样给西暖阁送过去。朱祐樘也心疼儿子,时不时还会从自己的茶点份例里分一些赐给师徒二人。
  这一天,两人正议论着某个战例,忽然听得外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紧接着便听见李东阳笑道:“最近太子殿下的字确实进步较快,我一直想看看,伯安(王阳明字)究竟是用甚么法子教导殿下的……”
  说话间,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五位阁老一个不落地走了进来,除了一贯不苟言笑的刘健与王恕外,剩下三人都笑呵呵的。王守仁立在铺满了大字纸的书案旁,淡定地给他们行礼问好。朱厚照也看似不紧不慢地搁下笔,眨了眨眼睛。
  阁老们凑了上去,瞧了瞧太子殿下新写的那个墨痕未干的字,围起来评论了一番。他们对这般年纪的孩子的要求自然不会太高,首先肯定了太子殿下的进步,而后才委婉地提出意见。朱厚照点了点头,露出一付你们说得都对的神色。
  阁老们觉得他态度不错,都捋了捋长须,满意地退了出去。等到门吱呀一声关上,师徒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而后悄无声息地苦笑起来——尽管他们俩都曾经预料到可能会有这种“突然袭击”,但就算做好了心理准备,也禁不住会惊出一身冷汗啊。
  朱厚照叹道:“小王先生,偷偷摸摸的感觉真不好呀。”
  王守仁摇了摇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咱们眼下的进度仍然有些慢,怕是等到殿下习字略有小成的时候,都未必能学完武经七书。先前殿下不是曾经提过,休沐时也可出宫学么?可否请陛下或者皇后娘娘安排一二?”
  闻言,朱厚照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好呀!我这就去跟娘说,娘一定会同意的。”
  为了支持儿子学习兵法,张清皎不仅选了一处僻静的宅邸供他在休沐的时候出宫请教王守仁,还吩咐工匠给他准备了一个如房间般大小的大沙盘。王守仁与朱厚照师徒俩头一回看见大沙盘的时候,几乎齐齐地瞪圆了眼。而且这沙盘还是能拆卸的,他们大可按照自己的想法排布山川湖海与城镇。
  如此,王守仁在给朱厚照讲各种战例的时候便更得心应手了。战事地形如何,如何排兵布阵,如何行军,如何用计等等,都能在沙盘上直观地表现出来。他们还能模拟交战双方即时做出反应,演练究竟要如何做才能继续对抗取得胜利。
  尽管朱厚照从来没有赢过,但他依然对沙盘演练格外情有独钟。他坚信,这样的纸上谈兵已经不仅仅是“纸上谈兵”,每一次演练都是开拓思维,都是于绝境中不断求生的历程,都是从幼稚渐渐变得成熟的过程。
  王守仁虽是屡战屡胜,却也觉得并没有甚么值得自豪的。对手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纵然会有些奇思妙想,说明他确实于兵法一道并非没有天赋,但两人的水准到底相差太大。渐渐地,他越来越不满足于现状,心底也隐约坚定了未来的选择。这一回,他不能再遵循父亲的想法,须得为自己的目标思考一二。
 
 
第443章 户部查知
  转眼便又到了春玉米收获的季节, 皇庄试种的山地与下等田均获得了丰收。户部尚书周经亲自带着人紧盯皇庄收获的情况, 亲眼目睹老农们收获玉米后心满意足地脱粒晒干。待到称重的那一天, 内阁五位阁老与六部尚书都陆续到场,由户部官员亲自拿着崭新的木斗计量。
  计量结果表明,今年的春玉米亩产量非但没有下降,反而增加了不少。这令众人都禁不住无比振奋, 更加期待正从各承宣布政使司送回京城的玉米。若是国朝各地的贫瘠土地都能种上玉米,亩产量都能如上等田那般, 粮仓还愁无法丰足么?百姓还愁无法饱腹么?
  就在各承宣布政使司试种的玉米即将先后送达京城的时候, 忽有一名御史在早朝时递上折子, 弹劾御马监掌印太监王献在南直隶大肆屯占良田作为皇庄。据说, 这是他从南京户部得来的消息, 王献在南直隶横行霸道犯了众怒,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官宦都已经忍无可忍,这才悄悄写信告诉了他。
  对此, 朱祐樘的反应非常淡定:“大肆屯占良田?可有他强抢良田的证据?”
  御史顿时哑口无言——他们都是风闻奏事,怎么可能等到确凿的证据才上折子弹劾?那不应该是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的事儿么?而且,他身在北京,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地奔到南直隶去搜罗证据?这不是为难他么?
  皇帝陛下云淡风轻地扫了他一眼:“既然没有证据,你又凭什么如此笃定他犯了错?朕曾经说过,言官虽有风闻奏事之权, 却千万不可滥用。若是无凭无据便污蔑他人,意图掀起冤案,最终便须得承担责任。”
  那御史额头渗出些许冷汗, 忙不迭道:“微臣并非捏造事实,昨日刚接到南京送来的信件,写信的是南直隶户部官员,请陛下明察。”陛下都这么说了,他自然顺水推舟地说明了前因后果,自证清白。
  “那便让南京户部尚书和王献都上折子自辩。”朱祐樘道,示意此事交给内阁拟旨,“王献南下,是朕准许的。朕让他去南直隶好好经营皇庄,也相信以他的品性绝不会做甚么不法事。当然,若是他当真强占良田,朕亦绝不会姑息。”
  因着没有证据,一众言官便没有继续就此喋喋不休。倒是户部尚书周经仿佛有所触动,紧紧锁起了眉头,念头一转,赶紧回到户部召人查证:“你们让北直隶各府赶紧将他们的鱼鳞图册抄一份来,仔细查清楚,其中有多少皇庄!”
  陛下派人去南直隶经营皇庄,必定是因着江浙那片是鱼米之乡,上等田不知凡几,出息也远比北边的田地高。可北直隶早就有无数皇庄,难道陛下还不能满足么?且不提太后太妃,如今宫里拢共也就一位皇后娘娘,两位皇子一位公主,还放归了那么多宫人,帝后也都是节俭的性子,花用必定远远少于先帝时期。御马监手握着那么多产业,竟还供养不起皇室么?
  怎么可能?按照他的估算,内库每年都该略有盈余啊。
  坤宁宫,张清皎听朱祐樘提起早朝时的弹劾,不由得笑了:“想不到,王献不过动作稍大了些,出手买了几个田庄,就有人已经坐不住了。买卖这种事,不是全凭自愿么?只许他们当地盘根错节的人家买得,咱们倒是买不得了?哪有这样的事?”
  “不过是想将他们所认为的‘危险’先掐灭罢了。”朱祐樘道,“江浙那一带良田千万顷,其中隐田必定不少。他们怕的不是王献买田庄,而是卿卿你先前在北直隶多管齐下的那些法子。若是照着那些法子使,将隐田都括出来,他们受的损失可就大了。”
  “这些人还真是未雨绸缪,消息比谁都灵通。”张清皎叹道,“既然如此机灵,何不将这聪明劲儿都用在正道上?偏偏想方设法地捅到了朝廷里,拿些似是而非的话哄骗了御史弹劾。他们这是笃定了即使很快查清楚王献并未做不法事,皇庄在南直隶扩张也能引起内阁与六部的警惕?”
  “当初太宗开辟皇庄,便有许多臣子反对。群臣的想法,始终是不能与民争利。再者,祖父与父皇在的时候,皇庄扩张也大都是仗势欺人。只是那时宦官势大,便是有人弹劾,也未必会理会。”朱祐樘笑着摇了摇首,“不过,如今他们都已经去皇庄走了好几遭,应当多少有了些新印象罢。”
  张清皎似笑非笑道:“是啊,只要他们去皇庄里随意转转,问问那些老农就知道——在皇庄里做活,可比在外头受地主富户欺压强多了。”去岁皇庄扩张,不知收纳了多少户勤劳却穷苦的佃农。他们在皇庄里过的日子红红火火,子女还能来京中学手艺挣工钱,过得可比从前滋润数倍。甚至还有人曾真情实意地对管事说,希望皇庄越多越好,能吃得饱饭穿得了新衣的人越多越好呢。
  “卿卿给这些人家谋生计的机会,比赈济更实用。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谁都能明白。”这么些年旁观下来,朱祐樘对经济庶务之事也越来越精通。道理其实很简单,与其让这些没有田地的佃农辛辛苦苦地在地里刨食,不如让他们多几条出路。如此,即使遇到天灾,田地里颗粒无收,他们也不至于断了一切希望。按卿卿所言,便是提升了家庭承受风险的能力。
  张清皎从未直说“创造就业岗位”这样的概念,但后世轰轰烈烈的农民工潮令她很清楚,唯有自愿地与土地分离,而不是一家子人都与土地紧紧地绑定在一起,农民才会有脱贫致富的希望。如果还是一心一意侍弄土地,就算种的都是高产粮食作物,也仍然是靠天吃饭,未必能过得好。
  当然,这在后世那种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只能慢慢地来。更重要的是,在眼下这个时代,“就业岗位”可不是说有就能有的。相对狭小的市场,不需要那么多商品供给,自然也便不需要那么多商品生产者。一环扣一环,绝不能急于求成。
  没两天,皇后娘娘便听说,户部正在搜集北直隶各府的鱼鳞图册。她笑着对皇帝陛下道:“终归是瞒不过去了,户部的反应倒是比我想的更快些。万岁爷打算怎么替我挡回去?咱们的皇庄可是刚经营起来呢。”
  皇帝陛下挑眉一笑:“他们哪有颜面说皇庄的不是?皇庄帮他们将隐田括出来,于他们又有何干系?横竖这都是收不上税粮田赋的田地,养活了成千上万户佃农反倒是件善事。他们该感谢皇庄才是。”
  周经自是不知帝后对此早有默契,火烧火燎地等来了按照各府鱼鳞图册汇总而成的新皇庄鱼鳞图册。对比这一两年来的变化,他的心顿时便凉了半截。虽说皇庄的扩张并没有使甚么不法手段,但大量购买山地,积少成多囤积田庄的行为,毫无疑问昭示着熊熊的野心。更不用提,各府还隐隐传来消息,说是皇庄“承包”了许多田庄。鱼鳞图册上虽仍然归原主,但签了五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契约,与购置也没有甚么两样了。
  周经实在是想不通,为何温和仁慈的皇帝陛下会容许御马监做出这等事来。难道陛下不知道,皇庄占得越多,能够纳粮税田赋的田地便越来越少么?国库都已经空虚至此了,陛下还默许御马监暗地里拖后腿,这让户部的人还怎么干活?
  于是,义愤填膺的周经立即写了一张折子呈上去,顺便附上了那本皇庄的鱼鳞图册以及各地“承包”田庄的消息。这封折子呈到内阁,五位阁老都震惊了,赶紧领着周经一起前去乾清宫觐见。
  对于这封折子,朱祐樘的反应依旧淡定:“不必看了,皇庄的鱼鳞图册,朕这儿都有。诸位爱卿何必如此惊讶?购置些产业,不是稀松平常的事么?既然绝大多数都只是山地,陆续囤积的田庄拢共加起来也不到千顷,而且多数都是用来种玉米的下等田,应当也算不上与民争利罢。”
  徐溥道:“那‘承包’田庄又是何意?据各府所报,仅是这些田庄,数量便极其可观了。各府都有将近两成田地归于皇庄‘承包’,那这两成田地原本该交的粮税与田赋怎么办?”
  朱祐樘瞥了瞥他们:“难不成,各府都不曾说过,这些田地本来便不用交粮税与田赋?”
  众人怔住了,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周经。周经思索片刻,神色越发严肃:“陛下的意思是,这些田地都是隐田?”如果皇庄承包的都是隐田,那户部确实没有任何立场指责御马监。又或者,反倒须得感谢他们让这些隐田显了形迹,只要仔细查就能寻出它们与皇庄之间的渊源。
  “如今全天下究竟有多少隐田,朕并不清楚。只知道,高祖时期丈量出的税田,眼下只剩下一半。若按照免税田亩推算,是绝不可能只有这么些的。况且,新开垦的田地还未算进去呢。”朱祐樘淡淡地道,“朕只知道,户部括不出来的隐田,皇庄可以括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与娘娘的日常……
  emmm,目前见缝插针也进不来
  因为有几件事得先干了呀~
 
 
第444章 分享经验
  隐田, 始终是户部的心腹大患。难道他们从未注意过税田数量的变化?难道他们从未因国库空虚而头疼?难道他们不知道所谓的免税田亩有问题?连张鹤龄这种初来乍到的小官员都能推算出来的事, 他们当真一无所知么?
  只要并非尸位素餐之辈, 只要是在其位谋其政的良臣,都多少意识到了目前赋税徭役方面的问题。不仅仅是粮税田赋年年下降,服徭役的人数亦是越来越少。为了逃避徭役与地方的杂税,许多人宁可投献自家的田地成为名义上的奴仆, 也不愿继续维持良民的身份。这说明,赋税徭役制度已经满是漏洞, 急需改革。
  可是, 想改是一回事, 能不能寻出合适的法子来改又是另一回事。因为动赋税徭役制度, 便意味着牵动所有人的利益。上至官宦勋贵地主富商, 下至平民佃农,人人都与此息息相关。若是得不到官宦勋贵的支持,改革看起来轰轰烈烈, 最后极有可能像宋时的熙宁变法(王安石变法)那般以失败而告终。
  但换而言之,赋税徭役制度之所以须得变,就是因着官宦勋贵从中谋取了本该属于国库与平民的财富。想让他们将到口的肉吐出来,谈何容易?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就算改革之策皆是良策,这些把持了朝堂与地方的人也极有可能从中使绊子, 将好好的良策变成恶策,祸害更多的民众。而后借由民众的反对,将这些良策都废黜干净。
  历朝历代的改革中, 这种手段屡见不鲜,所以失败者远远胜过成功者。而那些主持改革的人,无论是成功或者失败,都通常被口诛笔伐,休想得到甚么好名声。
  想到改革面临的风险,便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猛然挺身而出。更何况,目前也并未到不改便过不下去的时候。国库虽然空虚,但东挪西挪还是能凑出些银钱,发生天灾也能及时开仓赈济。吏部将冗余官员以及政绩不佳者、贪腐严重者都渐渐清除干净后,户部也终于能喘口气了。
  对于众人的心态,朱祐樘很理解:“括隐并非小事,且仅仅只是括隐无法真正解决问题。但若是当真要改税赋徭役之制,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并非一朝一夕便能议定之事。因此,我也并不强求内阁与户部能在短时期内拿出处理隐田的法子来。”
  周经沉默片刻,垂首道:“臣惭愧……”
  “周爱卿不必愧疚。”朱祐樘道,扫过了神色各异的众位阁老,吩咐何鼎给他们上些茶点,“朕本来暂时不想将皇庄一事宣之于众,但既然诸位爱卿都已经发现了,今日便好生议一议此事罢。萧伴伴,去坤宁宫将皇后请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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