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起居注——华飞白
时间:2019-05-07 09:27:27

  就在朱祐樘将所有政务都处理完,打算提前半天休沐的时候,户部尚书周经求见。他带来的是皇庄如今占地几何的鱼鳞图册,手中捧着厚厚一沓,满脸兴奋地道:“陛下,皇庄如今已括完了北直隶、南直隶、福建、广东等地的隐田。浙江、山东、河南、山西等地括隐也较为顺利,听说陕西、湖北、四川、广西亦有了些动静,就连云南都已经购置了茶田。既然如此,娘娘曾说过的田赋之事,是否可于明年开始试行?”
  朱祐樘眉头微挑,长叹道:“周爱卿,你这是不打算让朕好好过个年啊。”
  “陛下说笑了。”周经佯装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义正言辞道,“想到国库即将充实起来,陛下应当感到高兴与满足才是。微臣便是如此——若非微臣这些时日以来一想到皇庄的田赋就兴奋得连觉都睡不着,怎么会敦促底下的小吏紧赶慢赶,特意在年前将这本鱼鳞图册整理出来呢?”
  朱祐樘心中暗道:户部果然一直盯着皇庄不放。看来皇庄每括隐出一片田地,周经就忍不住开始算能多交多少田赋了。先前卿卿还曾说过,不知道户部能忍到甚么时候,今天他便能给她准确的答案了。户部这群人每天看着国库发愁,必然是一刻都不能多等啊。
  见周经睁圆了眼睛等着回应,朱祐樘只得无奈道:“此事朕须得先与皇后商议。皇庄毕竟是皇后主持的,也算是朕自家的私产。如何打理,如何缴纳田赋,还得由皇后说了算。此外,皇庄涉及的田亩众多,你们也不能全凭鱼鳞图册就定下该缴多少额度。上等、中等、下等田种不同的作物如何算?山地、茶田如何算?受灾又如何算?都得拿出个章程来。”
  周经立即颔首:“陛下放心。如今皇庄所涉及的田亩早已超过了一处承宣布政使司底下的田地,自然须得好生计算。微臣打算在户部现有的清吏司之外,专设皇庄皇铺司,专门负责皇庄与皇铺如何缴纳赋税。”
  “……”方才还在说皇庄,现在竟然连皇铺都没有放过。卿卿之前不过提了几句粮铺的事,他居然这就惦记上了,该说果然不愧是他的计相么?唉,幸好眼下开的这些铺面都是托在几位妹妹名下的,还没被户部知晓。不过,按卿卿的打算,这些铺面迟早也是要归回来的。
  “至于掌管皇庄皇铺司的人选,微臣正在思考当中。”周经道。专设皇庄皇铺司是他昨日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主意。毕竟皇庄如今太庞大了,没有专门的机构根本不可能完成如此庞杂的赋税计算。
  而且,与皇庄皇铺打交道绝不是一件易事。其他清吏司只需等着各地将文书与粮税银两交过来就好。外官若想显示自己的政绩,就必须想方设法将这些事做得足够漂亮,毕竟清吏司的官员可没有责任替他们描补。但皇庄皇铺可是皇家的产业,不想缴纳赋税也不会影响甚么,那就该户部官员催着追着他们讨要了。这么说来,确定皇庄皇铺司的郎中人选可是件要紧事,必须仔细斟酌。
  “爱卿回去好好想想罢,有了合适的人选再仔细商议接下来的章程。”朱祐樘好不容易将他打发走,回到坤宁宫后便与张清皎提起了此事。
  “这才过了多久?他们便等不及了?”张清皎似笑非笑,“推广玉米不是已经让户部尝到甜头了么?怎么还是紧盯着皇庄不肯放?万岁怎么也不帮我说几句话,想方设法拖延他一段时日?”
  “卿卿息怒。”朱祐樘笑着给她斟茶,亲自托起茶盏给她赔罪,“他乃是有备而来,我一时间也没能想出甚么好法子推拒。再者,国库的情况虽然有所好转,但离丰足依然很遥远。为了日后筹备边防以及提高官员俸禄着想,确实该早些充实国库……”
  筹备边防涉及了许多方面,最紧要的便是钱粮。有足够的钱粮,才能养得起精兵良将,才能及时给得出粮草备战,才能换更好的盔甲与武器对敌,才能养得活良马。而提高官员俸禄,则是受到自家皇后提过的皇庄以“高薪养廉”的启发——
  既然以括隐断绝了许多官员的财路,他便寻思着该稍微补足一二。毕竟国朝给官员的俸禄实在是太少了些,养活家人不难,但让家人丰衣足食过上好日子却不太容易。一旦家中子孙多了,难免便捉襟见肘。在这种情况下,有多少官员能耐得住诱惑,不收受贿赂,不想方设法搜刮银两?
  倒不如在裁撤冗官的同时,如唐宋时那般,给官员足够多的俸禄,再给他们的家眷足够多的机会经营田庄铺面,最后定时给人品与政绩俱佳的官员厚赏,他们才会愿意沉下心来堂堂正正地做一位清官。
  张清皎斜瞥着他,轻哼了一声才接过茶盏啜了一口:“你想办成的事,我何时阻碍过?也罢,横竖进了国库也是用在刀刃上。而且,皇庄过了明路也不是坏事。一则有户部襄助,对抗括隐的人不会再那般明目张胆;二则户部得了利,言官也不会以此再生事弹劾;三则既然都已经叫皇庄皇铺司了,我若不让人多开几个铺子,岂不是对不起周尚书取的名字?”
  见她微嗔间眸光流转,流露出了当年定情时的女儿娇态,朱祐樘不由得怔了怔,勾起唇角笑了起来:“卿卿有何打算?”
  张清皎笑道:“回头再说罢,我还想安安生生地过个年呢。”
  作者有话要说:  转眼间,已经要到弘治十三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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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3章 毛遂自荐
  朱祐樘既然说服了张清皎, 皇庄皇铺缴税之事便该筹备起来了。不过, 因正是年节时分, 倒也不急着布置下去。这一年,受到嘉奖的宗室仍是在除夕之夜受召入宫宴饮。一些来得晚还来不及四处交际的宗室发现,兴王朱祐杬并未出现。四处打听后,听说兴王妃正好在九月生了个女儿, 兴王实在是舍不下正虚弱的王妃与刚出生的幼女,便遣人告了假。
  仁寿宫中, 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等人提起此事, 眉眼间亦带着笑意:“看来咱们京中可真是福地。刘氏在封地的时候一直没有开怀, 到了京中便有了孩子。说来, 还是京城的水土更养人哪。”邵太妃所出的三子, 她唯独喜欢时时挂念着京城与长辈的朱祐杬,自然也对兴王妃刘氏印象不错。
  “可不是么?先前还有些担心,当年就藩的时候她怀着熙哥儿一路辛苦, 是不是伤了身子。如今总算是放心了。”王太后含笑道,扫了扫底下的几位亲王妃,“你们也都别着急,好好调养身子。心境放平些,说不得甚么时候就能与孩子结缘了。”她不是生母只是嫡母,性情又平和, 自然不会紧盯着亲王们的子嗣不放。相反,或许因着她并没有生养,反倒更能理解儿媳妇们的压力, 也愿意给她们更多时间。
  益王妃彭氏已经生有一子一女,自然没有甚么压力。衡王妃王氏成婚四载无所出,心里最煎熬的便是她。寿王妃丘氏成婚两年有余,如今也有些着急了。毕竟,与她前后脚成婚的荆王妃与都昌郡王妃可都已经有了孩子。
  张清皎知道她们不容易,每月都派女医给她们诊治调养,悄悄告诉她们如何计算易受孕的时候。只是有时心里越是着急,便越不容易遂心愿。她便笑道:“母后说得是,当初我有大哥儿也很不容易。”
  王氏与丘氏想起了皇嫂曾经度过的艰难时日,心里不由得略缓了缓。可不是么?当年皇嫂成婚四年无所出,不知熬过了多少指责与压力,如今不照样有了三个聪明伶俐的儿女?医女都说她们的身子没有问题,王爷的身体亦是无碍,孩子迟早都会有的,不急着纳甚么妾室。
  张太妃和姚太妃虽然心中多少有些忧虑儿子的子嗣,但想想王太后与皇后所言也有道理。与其暗示儿媳妇赶紧张罗着给儿子纳妾,倒不如再等一等呢。免得日后庶长嫡幼,好端端的将王府闹得不安稳。
  “皇后,你在南宫养着的那些孤女,听说都教养得不错?”周太皇太后忽然道,“如今宫里正有些寂寞,不若偶尔让那些孩子入宫走一走。多一些孩子的笑闹声,咱们宫中也可增添些生气。”宫里已经好些年都不曾选宫女,反倒是每年都放走了不少。说实话,她确实并未感觉出有甚么不便之处,各宫少了人也不会短缺了仁寿宫的人手。只是来来去去都是熟识的面孔,宫里的孩子又少,有时候难免会觉得日子过得有些没趣味。
  “她们年纪尚小,只怕是有些不懂规矩,冲撞了祖母和母后。”张清皎回道。
  “都不过是些幼童,哪里就会冲撞了?”周太皇太后道,揽着怀里的朱秀荣和德安郡主,“让她们来陪陪桐桐与德安也好。咸阳宫只她们姊妹俩相伴,到底孤单了些,不若让这些孩子按时来当她们的玩伴。瞧瞧文华殿,不是还有伴读么?她们俩缺的便是伴读。”
  张清皎颔首笑道:“孙媳明白了,等上元节后便让南宫那头选几个伶俐的孩子,时常入宫陪伴祖母、母后与诸位太妃。至于伴读,她们年纪尚小,顶多也只能陪着桐桐和德安顽耍,等到再大几岁再细细挑选也不迟。”
  其实,与其召这些懵懵懂懂的孩子入宫陪伴,她更想将女儿和侄女德安郡主都送进南宫女学里。毕竟如今南宫女学的课程已经理顺,远远超出了咸阳宫的公主教养课程的范畴,更有她信任的沈尚仪坐镇。而且,与这些同龄的孩子们作伴,女儿能结交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眼界和胸怀将会远远超越这个时代,亦不会被传统的上下尊卑所限。
  当然,她也知道这种举动甚是惊世骇俗。毕竟南宫女学里的孩子都是孤女,在周太皇太后的眼里大约不过是小猫小狗般的存在。便是她信佛,觉得抚养她们是善事,也不意味着她会同意让孙女与孤女们一同上学。这也不算是成见或者偏见,官宦人家与勋贵世家的女眷哪个不是这样想的呢?就算益王妃彭氏素来信任她,也未必会全然赞同此事。
  故而,此事须得徐徐图之。先鼓励女儿与德安多去南宫走一走,主动地结交小伙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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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厚照虽有些惋惜今年见不着朱厚熙这条小尾巴,但他的注意力已经再一次被皇庄皇铺缴税这件事吸引了。上元休沐前,朱祐樘就正式下旨,着令户部组建皇庄皇铺司,与御马监掌印太监王献商议赋税之事。他向自家爹讨要了皇庄的鱼鳞图册,又一次寻到了寿宁侯府。
  对于这件事,一贯不管朝中事的张峦难得态度鲜明。他紧赶慢赶地去了一趟坤宁宫,唠唠叨叨地心疼女儿,还鼓起勇气数落起了皇帝女婿。
  按他的说法,这皇庄分明都是女儿经营出来的产业,所有出息都合该是女儿的,户部伸什么手?甚么?户部没钱?那就想方设法自己括隐去啊!怎么那些官宦世家的田地不敢动,皇庄的田地偏偏就敢动了?还不是欺负他女儿性子好?欺负他女儿素来顾全大局?
  呵呵,还有那群言官也不是甚么好东西!每回弹劾起他们这些皇亲国戚来,言官就像是盯住猎物的野兽似的死死咬着不放。就算是捕风捉影,都恨不得咬下他们一块肉来。可偏偏明知道四处都藏着隐田,他们却始终一言不发,还不是因着他们自个儿也不清白么?
  虽然知道自己的抱怨没什么用,张清皎也宽慰了他一番,但张峦心里仍然不好受。这回他见外孙来了,自然逮住他说了起来:“娘娘为了皇庄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户部说要赋税就厚着脸皮贴过来了。虽说娘娘经营皇庄也有为万岁爷分忧的意思,可我就怕所有人都觉得娘娘如此辛劳都是应该的……”
  朱厚照听了外祖父的话,心里不由得温软成一片,认真地道:“外祖父放心,爹和我定然不会让他们将娘的付出都看成理所应当。娘做了这么多事,谁都不能忽略她的功劳。”以娘的能力,他觉得别说是六部尚书了,就算是入阁都绰绰有余。所以,不管是谁,他们父子俩都不能容忍任何人轻视娘。
  “好,好,好。”张峦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总算是放心了些。他又瞥了瞥旁边沉默许久的张鹤龄,虎着脸道:“你在户部待了三年,可别和户部那群人同流合污,算计你姐姐!”
  张鹤龄顿时哭笑不得:“爹说的是甚么话?我进户部就是为了给姐姐分忧。”他当初的选择果然是对的。看,三年考计的时候来了,他该往上迁转了,机会不是也来了么?
  张峦总算是满意地放甥舅俩去了书房,回头又拎来了张延龄一顿教训,话里行间无非是他都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不知道为姐姐姐夫分忧。今年将满十六岁的张延龄被训懵了——他也想给姐姐姐夫分忧啊,可这不是姐姐一直没松口让他去锦衣卫么?他连自己以后每天要做甚么都想好了,就等着姐姐答应了!
  拎过来二儿子,张峦才猛然发现,他都要满十六岁了,也该相看起亲事了。不过,如今伯母何氏年纪大了,他不忍心烦扰她老人家,只能将此事交给长媳王筠打理。但王筠最近刚诊出喜脉,正应该好好休息才是。罢了罢了,还是先问问娘娘再说。
  于是,张延龄糊里糊涂地被教训了一通,又糊里糊涂地被放了出来。他觉得很不高兴,认为自己是受了连累,遂立即奔去书房里寻张鹤龄和朱厚照。那两个正在仔细统计皇庄鱼鳞图册中各种田亩的数量,推算应该缴纳的田赋。两人随手就画出各种统计表格,张口就是长长的数字。张延龄虽也学过算术,但他对数字这种东西一点也不敏感,听着只觉得头疼,便默默地退出书房关上了门。
  上元休沐的这些天,张鹤龄与朱厚照都沉浸在统计的乐趣中。直到算出了最终的数目,检查确定无误,朱厚照才心满意足地去寻他的朋友杨慎顽耍。而张鹤龄将计算的过程与结果写成了一张折子,等到休沐结束,怀揣着折子便直奔户部衙门求见户部尚书周经。
  此时,周经正在为皇庄皇铺司的负责人而发愁。他仔细琢磨着手底下那群郎中与员外郎、主事等人的性情能力,将好几个理想人选都唤了过来,询问他们的想法。
  郎中们自然不愿意,他们已经是十三清吏司的主官,怎么可能愿意平调去皇庄皇铺司?和皇家与宦官打交道,这不是给自己的仕途抹黑么?指不定甚么时候就被弄得灰头土脸的,将官职都给丢掉了!
  员外郎与主事们竟然也不愿意。他们再熬一熬就能熬到升官,又如何愿意沾染皇庄皇铺司?谁知道那里头的水有多深?万一做得不好,既没有功绩,又可能得罪御马监。这皇庄皇铺司简直比贵州、云南几个没油水的清吏司还可怕!不去,坚决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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