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之后的生活不比从前, 她不会奢望“愿得一心人, 白首不相离”,更不会奢望朝朝暮暮、相依相伴。宫廷自有法度,谁能向皇帝索取专一与爱情呢?那分明不现实, 也并不是宫斗剧本的最终目标。便是受宠如万贵妃,骄横跋扈之余,不也得接受皇帝后宫佳丽三千的事实么?不也得接受存活下来的皇子皇女都并非她所出的事实么?
后宫里最成功的女人自然不会是宠妃,也不是太子妃,更不会是皇后,而是太后。她的目标就是太后——太子妃有可能连皇后都做不成, 而皇后动辄可能被废,但任何人都无法废黜一位太后。唯有成为太后,才能尊荣华贵地好好活下去。
如果她能够成为这个时代最尊贵的女人, 或许曾经那些想要改变却不能改变的事,也能由她来开始。她所带来的蝴蝶效应,或许将会比她预想中还更加汹涌澎湃。若是如此,也不枉她在这个时代活一遭了。
三百辆清油马车徐徐驶入了诸王馆,将围观群众们的窃窃私语隔绝在外。京城的百姓们依旧是那样好凑热闹,尽管每一辆马车都遮挡得严严实实,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却并不妨碍他们对太子采选议论纷纷。
过了约半盏茶后,马车终是停了下来。张清皎披上观音兜,依旧静静地坐在车内。直到一位小太监尖着嗓子唱道:“请诸位良家子下车。”她这才扶着马车内一直陪伴着她的宫人,缓缓地下了车。
众人皆举目四望,发现大家正停在内院门前的巷道里。当那座连接内院的富丽堂皇的铜钉红门慢慢打开的时候,隐约可见里头的亭台楼阁与飞檐斗角。不过,她们并没有多少时间欣赏这座宅邸内的富贵景象,宫人们很快扶着这些良家子,引着她们去往下榻的小院。
张清皎与另两位来自兴济县的良家子共享了一座院子。她住在正房内,其他两位住在厢房里。因有宫人陪伴,纵然那两位有些不解她为何能住正房,也不敢随意出言刺探什么。张清皎打量着正房内整洁干净的布置摆设,心里颇为满意。
“张娘子的衣衫瞧着似是略有些不合身,莫不是这一个月个子长了些?”宫人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圆脸少女,笑眯眯的模样格外讨喜,“倒也无妨,明日便会有尚功局的老娘子前来给良家子们量体裁衣了。”
“多谢提醒。”张清皎微微一笑,从袖子里取了块碎银与她,“我还不知此处究竟是何地呢,也不知最近有何安排。若是方便,娘子可否告知一二?”
圆脸宫女熟稔地将碎银放进袖口,笑得更甜了几分:“这里是诸王馆,是各地的藩王进京下榻的别馆。不过,因着藩王无事不得离开封地,更不得来到京城,所以常年都空着。这里地方大,所以采选的良家子们进京后通常都住在此处,等到重重筛选后,再入宫居住。”
“我曾听人说,我母亲也会过来陪我一同住,不知是真是假?”
“这倒是真的。不过如今人数太多,引贵亲同住怕是顾不过来。等到人少些,戴公公便会让人去接贵亲进诸王馆供奉了。到得那时候,诸位娘子的父亲与从人也不许在京中随意走动,须得去往同南馆安住。”
戴公公?宫中来使姓“戴”?张清皎轻轻颔首:“这些时日,便有劳娘子照料我了。”
“本便是奴婢的分内之事,张娘子何须如此客气。”圆脸宫女道,“张娘子可想吃茶?我这便出去瞧瞧。”她转身出去了,张清皎望着她的背影,独自坐在正房里沉思——不知这诸王馆里的筛选,又会从什么时候开始?以什么方式进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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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戴义回到禁城,向周太后与朱见深回禀,将采选中发生的大小事皆一一说明。周太后特意将朱祐樘叫来一同听,很是高兴:“瞧瞧,还是戴义能干。都说至少须得十一月才能带回我的孙媳妇,如今可不是提前了十几日么?”
“良家子已经带回来了,之后该如何挑选,还请万岁爷与太后娘娘示下。”戴义道。
“还是按宫中的旧例罢。先给她们量体裁衣,再命积年的老宫女教她们宫中礼仪。”周太后略作思索,“想必不出十日,必定能筛出不少人来。至于之后——重庆已经答应过我,替二哥儿好好挑选媳妇了。”
重庆长公主是她的长女,亦是朱见深嫡亲的姐姐,素来颇得朱见深的尊重。尽管她性格温和,却到底身份尊贵。若有她镇着,便是万贵妃想横插一手,想必也很难如愿。周太后略作思索,又道:“若是能让淳安、嘉善她们同去,亦是极好的。”
朱见深想起万贵妃这几日悄悄与他说的话,眉头禁不住一动,忙道:“有重庆阿姐一人就够了,哪里须得姊姊妹妹们一同去呢?这么多长辈大张旗鼓地过去瞧她们,像什么样?按道家所言,岂不是平白折了那些孩子的福气?”
周太后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噢,那皇帝也举荐一两个人罢。”
朱见深轻咳一声,厚着脸皮道:“旁的不说,贵妃的娘家弟妹许是能帮得上忙的。重庆阿姐身份贵重,她不方便过问的事,还是由万家的弟妹来问更加妥当些。当然,一切都以重庆阿姐为主,她说选谁便选谁,朕都听她的。”
闻言,周太后的脸色微微有些变了。自家女儿是什么性情,她能不知道么?便是镇得住万家宫婢派来的小人,也很难与对方你一言我一语地抗争。于是,她便道:“总该有位经验丰富的长辈在场才好。这样罢,将我娘家的弟妹也叫上。”谁没有几个弟妹呢?万贵妃能使唤她的娘家人,她也能使唤。
朱见深见她的心情已经有些不妙了,自然不敢再争,只得笑呵呵地答应了。周太后不再理会他,只握住孙子的手道:“改明儿让宫里的画师给那些选出来的良家子好好画像,也好让二哥儿瞧瞧,是否有合眼缘的。”
朱祐樘微微笑道:“祖母,这……似乎与礼不合。”
“有甚么合不合的?合你的眼缘才最要紧。”周太后道。想起清宁宫里那些都是摆设的宫女,她便恨不得多挑几个孙儿感兴趣的良家子充实东宫才好:“我瞧着喜欢的孙媳妇,你未必喜欢,这可是不成的。”
“只要是祖母挑的,孙儿便喜欢。”朱祐樘忙道。
回想自己当年选后的时候可没有得到这般待遇,朱见深也在旁边帮腔:“母后挑出来的孙媳妇,谁不觉得好呢?到时候,等重庆阿姐选定几位良家子进宫安置,儿子也可帮着母后参详一二。”
周太后哪里不知道,他掺和这件事定然是万贵妃的意思。不然,最近只对修道感兴趣的皇帝,为何会对采选太子妃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若不是万贵妃吹的枕头风,他恐怕早就将这些事都交给她,自己去钦安殿歇着了。
只是,皇帝选定太子妃亦有先例。当年英庙便亲自看了吴氏、王氏与柏氏,从中择取了吴氏作为未来儿媳。她总不能以这是后宫事给堵回去——毕竟,太子妃或者说未来皇后,确实不仅仅只是后宫事而已。
见祖母与父皇之间的气氛有些僵硬,朱祐樘忙跪下来叩首:“有劳长辈为儿臣如此辛劳,儿臣叩谢祖母之关切与父皇之隆恩。”
朱见深挥挥手让他起身,转身便告退去了安喜宫。周太后望着儿子的背影,心中一阵气闷:“这可真是……甚么都听那个宫婢的!到时候,有他撑腰,那宫婢必定会不安好心!我的儿,你且看着罢,无论那宫婢如何胡闹,祖母都定会为你挑个最合适的媳妇。”
“孙儿明白,让祖母费心了。”朱祐樘道,眼底带着淡淡的笑意。
再有数个月,他便能得到专属于自己的家人了。这教他如何能不高兴呢?便是从未见过面也罢,便是不知容貌性情也罢,只要她愿意待他好,他必定会百倍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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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尚功局的老宫人果然前来给良家子们量体裁衣。张清皎张开双臂,挺直脊背站在房屋中央,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们。这几位老宫人却是面无表情,既无笑意,亦无怒意,让人瞧不出任何情绪来。
老宫人们量得很是仔细,张清皎甚至有种错觉,她们正在一寸一寸丈量与观察自己的身体——高矮、胖瘦、体态、皮肤、手足的长短、颈背是否挺直等等。她们还以做鞋子为名,脱下了她的绣鞋,仔细地打量着她那天生纤细的足部。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关系,今天小剧场暂时不放啦,么么
第66章 过关斩将
“张娘子不曾裹足?”
“年少时只略裹了裹, 后来长辈见我骨架生得纤细, 便不再裹了。”张清皎微微一笑, 纤嫩的足尖轻轻动了动,垂首缓缓穿上罗袜。
此世裹足的风尚并不似她想象中那般严重,不过是拿了布条缠着足,算是略作塑形罢了。但就连这样她也觉得不自在, 总觉得走动的时候有些难受。于是,她便央张峦替她向何氏说情, 允她不必再裹足。幸而这仅仅是张岐在京中为官时带回来的风尚, 河间府并不时兴裹足, 何氏也便没有再为难她。
“虽然不曾缠足, 但形状模样生得比那些缠足的都好呢。”圆脸宫女在旁边笑道。
几位老宫人并没有评论的意思, 脸上依旧瞧不出什么表情。其中一位不慌不忙地用细毛笔在小册子上记录着什么,另一位打量着张清皎带在身上的香囊配饰等物,还有一位忽然问道:“可给张娘子准备好了热水沐浴?”
圆脸宫女欢喜地应了一声, 转身就笑盈盈地出去了。不多时,便有几位小太监抬着浴桶进来,白茫茫的雾气笼罩在热水上,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见老宫人们没有走的意思,显然是要看着她沐浴,张清皎眉头轻轻一动:“几位老妈妈……”
“张娘子许是不习惯罢。老身等也无意冒犯, 不过是想替张娘子做些贴身的小衣,所以须得再仔细量一量罢了。”老宫人朝着圆脸宫女使了个眼色,“去罢, 将屏风推过来,替张娘子稍微遮一遮也好。”
张清皎当然知道,她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所谓的“贴身量体”,大约是想看看她身上有无胎记,或者进行更隐秘的检查。尽管她觉得很不舒服,但也只能催眠自己这不过是在大澡堂里,隐私什么的无须在意,更无需因别人的目光而惊慌。
罗衫尽解,乌发逶迤,洁白的背若隐若现。老宫人们不着痕迹地围了过去,立在并不算高的屏风外,细细观察着少女的一举一动。直到她们将该看的都看了,该探查的都探查了,这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张清皎换了身新衣衫,依靠在薰笼边烤干头发,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内心深处因被冒犯了隐私而生出的不满。正当她打算稍作休憩,将这件不愉快的事遗忘的时候,出去转了一圈的圆脸宫女悄悄推门而入。
“张娘子,老妈妈们去了东厢房。没想到,那一位仅仅只是量完体就结束了。奴婢猜呀,必定是她的双手或者双足长短不一样,说不得待会儿就有人过来送她走了。奴婢以前还听说,给藩王们选妃的时候,有生着六只脚趾的,有腰上长着黑胎记的,都不能让留下来。”
张清皎有些疑惑:“身上就不许有半点瑕疵么?”有多少人能真正肤如凝脂,一点儿瑕疵都没有呢?若照这样严格挑选,岂不是选上的都是雪肌玉肤的大美人?仅仅只是河间府、顺天府、永平府三地又能挑出多少这样的美人来?
“不是不许,却也不能有不吉之兆。”圆脸宫女道,“若是胎记生得好看,那便是吉兆。生得难看,自然是不吉。不仅是选娘娘,连选宫女也得仔细瞧着呢。”她的性情与水云有些相像,不仅喜欢四处打听,还有些藏不住消息。只要递给她由头,话匣子一直都停不下来。
这倒是让苦于不知道采选该注意些什么的张清皎省了不少心。她也从来不吝啬,不仅经常给这圆脸宫女塞碎银,还时常托她适当打点外头守着的小太监们。幸而她带了不少随身银两,光是张峦给的、何氏给的以及小钱氏送的碎银就有足足三袋,张清璧给她的香囊里更是装满了指尖大小的珍珠。不然,恐怕光是打点这些人便已是捉襟见肘了,更不用提去了宫中还有更多人须得示好了。
傍晚时,终于熏干长发的张清皎走出正房透透气。只是随意地侧眼一瞧,她便发现,东厢房果然已经空了。西厢房里住着的姑娘推开窗,望着她笑了笑,便又关上了窗户。她披着毛绒绒的观音兜,在院子里漫步走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直到浑身微微有些发热,这才转身返回了正房内。
“外头这么冷,张娘子也不怕受了寒。”圆脸宫女絮絮叨叨地关上门,忽然眼睛一亮,“哎呀,竟是下雪了!”
张清皎轻轻推开窗户看了看,只见昏黄的灯火映照处,鹅毛大雪飘然落下。这般看去,仿佛冰雪也沾上了人间的烟火气。然而,黑洞洞的东厢房外,却是依旧孤寂冷清,仿佛转瞬间便会被大雪湮没。
翌日,小太监前来传话,说是宫中派来了积年的老宫女,教授良家子们宫中礼仪,免得面见贵人时失礼。因着良家子人数众多,故而选在一处颇为宽敞的宫殿里修习礼仪,望诸位良家子勤勉练习云云。
等到张清皎与同院的姑娘赶到那处宫殿里时,却发现进京时的三百良家子,此时仅仅只剩下一半左右。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消失不见了,兴济县的良家子们拢共剩下十人。整个河间府大约有一百位良家子留了下来,顺天府与永平府的良家子加起来也只剩四五十人。
教授礼仪的老宫人看起来更加严厉,目光仿佛针刺一般掠过每一位少女:“老奴知道,诸位娘子之中许是能飞出几只金凤凰。究竟谁能成为金凤凰,老奴并不在意。因为老奴只知道,若是连宫中礼仪也学不会,那便绝不可能飞入禁城。”
“丑话说在前头,老奴是谁的面子都不肯卖的。若是学得好,那便能有机会面见贵人,甚至是更进一步;若是学得不好,便只能拿着万岁爷赏赐的五十两银发回原籍。莫要叫苦,也莫要叫累,谁都是这样过来的。”
“宫里起居坐卧的常礼,与你们在家中学的并不一样。你们能通过初选,只能说明来自有礼的人家,家中的长辈教养得好。如今谁都须得重新再学一遍,可不能将民间那些俗礼带到宫中来。这头五日,我们便只教常礼,一分都不能出差错。老奴倒要看看,最后到底有多少人能入老奴这双眼!”
张清皎不着痕迹地瞧了瞧周围的姑娘们,只觉得她们仿佛都要被这位老宫人给吓哭了。倒是她已经见识过各种宫斗剧以及小说中的老宫女形象,深谙只要自己无懈可击,无论别人怎么挑也挑不出错来的道理,将自己的心神都投入到这场礼仪训练当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