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峦本想借此机会暗中观察女儿究竟是如何处理中馈的,若有倚老卖老不尊重她的老仆,便由他亲自出手处置了。谁料,张清皎忽然笑吟吟地回过首道:“爹爹今日不是约了昔日故交赴诗会么?也该出门了罢?”
“……”什么时候约的诗会?他怎么不记得?等等,好像似乎大概可能有这么一回事?年前约的,如今发生了这么多事,京师内外都忙着收拾地动之后的残局呢,他们还能如期开诗会么?现在立刻派人去说一声他今日有事脱不开身,还来得及么?
在女儿的注视下,张峦清了清嗓子,矜持地点了点头:“这便要走了。皎姐儿,你娘和弟弟便交给你照料了。若有什么事,切莫着急,随时派人去金台坊的羊尾胡同郑家酒楼告诉为父便是。”说着,他不慌不忙地跨出了书房。
“二老爷,马车已经备好了。”他的长随周大双手拢在袖子里,正要迎着张峦去门口登车的时候,两人便见几个仆婢跟在平沙身后进了书房。
张峦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立了片刻,忽地抬起脚,转身走回了书房,站在外头静静地听着里头的轻语声。周大满脸震惊之色,犹疑了半晌后,老老实实地垂下头,默不作声地在他身后站住了。主仆二人就这样立在院子里经受着寒风,不多时便冻得脸上通红,身上落了浅浅一片薄雪,惹来了守门的周老儿又惊又疑的目光。
书房内,张清皎放下茶盏,打量着垂首行礼的几位仆婢。
张家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只是日渐没落的言情书网,自然养不起数百仆从。在张峦这一房里服侍的,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十来口人罢了。其中,半数以上的人口是张峦乳母李妈妈一家子。因使唤的人少,除了留下看院子的两人外,其余人便都随着入京了。
如今,张家看门的周老儿是李妈妈的男人;张峦的长随是李妈妈的长子周大;家中厨娘是周大的媳妇王氏;张鹤龄的书童平安是周大的独子;李妈妈则算是这个院子里的管事娘子。除了他们一大家子以及金氏和张清皎身边的大丫鬟外,另有一对夫妇张五与张五家的,专门负责看护这座院落,在京中也待了十来年了。
李妈妈既然是管事娘子,自然掌管着家中的采买。不过,她年纪已经不轻了,又过惯了闲日子,自是不愿意亲自上街采买的。周大是张峦的长随,平日里忙不过来,便是有心帮忙也有心无力。平安年纪又小,只懂得哄着张鹤龄顽耍或者被张鹤龄欺负。因此,李妈妈只得将采买的事都交给了周大媳妇王氏,顺便使唤张五、张五家的。
张清皎便将他们四人都唤了过来,叫平沙给李妈妈看座。李妈妈在木墩上坐了,笑道:“听二老爷说,咱们家夫人要养胎,往后家里的事都听大姐儿的。大姐儿有甚么要吩咐的?尽管吩咐下来,咱们怎么都得想方设法办好。”
“李妈妈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瞧着也是不错的。”张清皎笑道,细声细气的模样显得格外娇美柔弱,“其余杂事我暂且不管,唯独从今日开始,采买收支的账务都须得报到我跟前来。由我记了帐,才能支取银两去外头采买。”一家四口,不,如今已经是一家五口了,再加上十个仆婢丫鬟,拢共也不过十五口人。一天的吃穿用度其实耗费不了多少,记账之事也费不了她多少时间。
李妈妈怔了怔,刚想开口说什么,张清皎便道:“出门前过来报预计采买之物,支取银两,回来再仔细报一次帐。找的零散钱都必须分文不落地拿回来,月末的时候,若我觉得谁这个月做事勤快,这些零钱便都赏给谁。”
闻言,张五与张五家的眼睛均微微一亮,连立在旁边的平沙与水云都难掩喜色。唯独李妈妈与王氏暗中互相看了看,似有些不快之意。李妈妈还待要说什么,张清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方道:“至于每日要采买什么,我心里大概有数。李妈妈若觉得有疏漏之处,也可报给我知晓。”
“在报上今日须得采买之物之前,水云,你先来说说我让你清点的结果。”
“是,姑娘。”水云笑盈盈地往前走了半步,脆生生地报道,“奴婢奉姑娘之命,清点了家中的库房。”这间库房是从张清皎的西厢房隔出来的小半间,里头放着他们从兴济带过来的衣裳箱笼等物。除去旧衣裳外,也有些崭新的布匹绸缎皮子等,都是按张府一季的份例准备的。另还有些张峦心爱的笔墨纸砚等等,也且能用上一阵。
水云清点得一清二楚,又转而说起了厨房角落里储存的米粮蔬菜肉类等等,皆是她大概估算的。张清皎听她说完,皱眉道:“娘亲的账本上不是记着,年前做新衣裳还买了十匹新绸么?我们一家总共也就做了八身新衣,还用了些家里带来的缎子,新绸竟一点也没有剩下?年前还买了四石上等胭脂米,竟也用得这般快么?”
李妈妈与王氏听了,额头上微微渗出了些许冷汗,婆媳俩脸色都白了几分。张五似乎想说什么,张五家的却暗暗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只得垂下头不再言语。
张清皎仿佛并没有瞧见他们的神色变幻以及行为举止似的,又对水云道:“让你去邻里打听柴米油盐酱醋茶肉菜布的市价,可打听清楚了?”
“打听清楚了,奴婢走了十几家,才确定了如今的市价呢。总有些人家,奴仆不老实,便把价格往高了报,将主家蒙骗了过去。”水云笑嘻嘻道,假装没瞧见李妈妈与王氏越发惨白的脸,“一石上等胭脂米,二两银;一只大活鸡或者肥鸭,五分银;五斤重的大鲤鱼,两钱银……”
水云报完价后,又补充道:“听说最近京城地动,现在的市价比往常稍高十之一二。再过些时日,官府便会平抑市价,恢复如常。”
“是么?”张清皎似笑非笑,将金氏记录的账本扔在李妈妈跟前,“我还想着,最近年景是不是突然变好了,这些寻常之物怎么都价低了几成呢。”李妈妈望着那散乱开的账本,暗暗咬牙不言语,王氏却有些受不住,竟嘤嘤哭了起来。
张清皎也不理会她们婆媳二人,便道:“张五和张五家的到底对京中诸事更清楚些,往后采买便由你们二人负责。张五家的每日先去厨房问清楚,辰时准时来西厢房,报上预计采买之物,支取银两。待你们二人采买完,再回来仔细对一次帐。李妈妈年纪大了,往后便好生管着库房罢,每月记得清点一次,闲时便去陪我娘说说话。王氏只管好好地做厨娘,若是伺候好了,每月的赏钱也必不会短缺你的。”
李妈妈本有些不忿,欲张口辩解。不过,等她抬首看向不远处端坐的少女时,依稀间似乎从笑得温和的少女身上,瞧见了张家宗妇张缙之妻孙氏的气势。甚至,少女看起来比孙氏还更强硬一些,竟令她隐约觉出几分惧意来。于是,她也不敢再多言语了。
其实说白了,她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是张峦的乳母罢了。但这样的身份,又哪里能与正经的主子相比?更不用提,张峦对这个女儿爱若珍宝。若是得知她这老货为难了他的宝贝闺女,他想必也会狠狠心送她回兴济县去。
敲打了这群仆婢一番,给他们稍微立了些规矩之后,张清皎终于开始处置正事:“今日想采买甚么,王氏先说厨房,张五家的再补充其他用度。”
“是。”王氏再也不敢造次,只低声道,“夫人怀着身孕,每日须得用两只鸡熬汤……”
谁也没有发觉,正襟危坐的张清皎看似听得很认真,实则心思早已飘了起来:明明连敲带打的将家里的规矩都立起来了,提前适应了日后主妇的生活,怎么她却没什么成就感?
仔细想想,她恍然大悟——不过是打理一个小院子,到底还是种田文的水准,根本不可能上升到宅斗文的层次。没有什么难度,自然便没什么成就感了。谁让她只是个秀才之女呢?便是想宅斗也宅斗不起来,还是安心活在种田文里罢。
书房外,张峦欣慰地抚须笑了起来。周大则有些惭愧,想起老娘这段时间鼓鼓囊囊的荷包,低头不敢言语。
这时候,周老儿忽然高声道:“二老爷,姑太太派人来了。”
张峦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一僵,回首正好见大姐张氏身边的管事娘子带着两个小厮走进来。刹那间四目相对,双方都略有些尴尬。幸好张大秀才心思转得快,立刻佯装成自己正好经过东厢房附近,抬脚便往外走,口中道:“我的诗会快迟了,将这管事娘子带去见皎姐儿罢。”浑然不觉,他在外头站得太久,薄薄一层雪地上已经留下了两个无比清晰的脚印。
“……”众人望着那双脚印,皆沉默无言。
第8章 豁然开朗
听水云绘声绘色地说起自家爹在外头留下的破绽,以及出门时佯装自在的模样,张清皎禁不住笑了起来。她生得秀美,平时瞧着只觉得性情柔顺,但这般眉眼弯弯笑着的时候,却多了些明媚的意味。仿佛朦胧细雨中的春景散去了雨雾,露出了普照的暖阳一般。
张氏派来的管事娘子端详着她,心中暗叹这位大姑娘真是生得极好,性情也极好。娇柔却不怯弱,知书达理却不过分清高。腹有诗书气自华,自不是寻常小门小户可比;但与她曾经远远见过的高门大户的闺秀们相比,又多了几分烟火气息,令人觉得极易亲近。
张清皎见这位管事娘子瞧着很和蔼,神情柔和了许多,命平沙给她看座:“不知这位妈妈如何称呼?”
“老奴姓何。”何妈妈笑道,“家中夫人听闻舅太太有了身孕,欣喜不已。这两天得了空,便从库房里寻了些补身的药材,又清洗了哥儿昔日穿过的百家衣,派老奴给舅老爷家送过来。夫人还说,地动灾异,一时也不容易平复。若是舅老爷这边有甚么采买不到的,便直接派人去南居贤坊新仓胡同沈家告诉她便是。沈家总归在京城里待了上百年,她怎么也有法子弄到些好东西。”
“让姑母费心了。”张清皎虽不曾与张氏见过几回,却很清楚她的性情看似平和实则刚毅,心中也感激她的关怀,“烦劳何妈妈转告姑母,我替父亲与母亲谢过她的一片慈心。前几日听姑母派来的大丫鬟说,家里因地动塌了一间库房,所幸家人都无恙。这些天姑父姑母可安好?表姊表弟们过得如何?”
正月初三那天傍晚,张氏便遣了大丫鬟来探视。只是张峦与金氏那时候尚未从怀胎的惊喜中回过神,两人一时都顾不上其他,这些人情往来便都交给了张清皎打理。故而,张清皎问起这些来也格外自然。
“都安好。”何妈妈笑道,说了些这两天发生的趣事。沈家那间塌的库房已经清理出来了,倒是发现了一些曾经百寻不得的积年旧物。张氏看着这些旧物心生感慨,禁不住拉着家人回忆往昔,格外和乐融融。
张清皎听得抿唇笑了起来:“姑母这般豁达,我可真是佩服极了。”她略顿了顿,又道:“何妈妈,我还是第一回 遇上地动这种事。这次地动灾情算严重么?城北城东尚好,其他地方又如何?”
何妈妈随着张氏在京城中生活了二十余年,消息自是更灵通些:“咱们京城里还算好的,应该是地龙翻身的时候带了一带。听说,永平府、宣府、大同、辽东等地,就像地下打雷似的轰隆隆的闷响,连地面都裂开了。天寿山、密云、古北口、居庸关那一带,不知倒了多少城垣房屋。阿弥陀佛,有人来不及逃出来,就这么生生被压在底下了……”
张清皎心里一紧:“若是早些挖出来,说不得还有救。”
“地龙翻身一直不停歇,哪还有人敢留在那些地方?只恨不得多生两条腿,早些逃走才好,说不得还有一条生路。”何妈妈道,“若不是官府拦住了流民,说不得这些流民便向着京城来了,京城内就不安生了。”
张清皎想起后世的救灾应急响应,脸色不由得白了些。面临这种天灾人祸的时候,她尤其怀念曾经以为一切都很自然的那种生活。反应极其迅速的赈灾,奋不顾身的救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些看似再普通不过的事,在如今这个时代却是不可能发生的。
她垂下眸:“何妈妈,官府会开仓赈灾么?”其实,不用何妈妈回答,她也很清楚:尽管地动看起来可怕,却并不是没有粮食果腹的大旱与洪水。不缺粮食,官府又凭什么开仓赈灾呢?就算有了流民,地动结束之后也能回到家里,从倒塌的房屋里刨出粮食来,不是么?
“这老奴如何能知道呢?”何妈妈道,“姑娘可真是心善,都怪老奴,多嘴多舌,引得姑娘伤心了。要是姑娘实在怜惜那些流民,不如在佛前多供几柱香,求佛祖保佑他们。有了佛祖的保佑,他们熬过这一两个月也就好了。”
“何妈妈说得是。”张清皎勉强笑了笑,又陪着何妈妈说了一会儿话。
待到金氏休息够了,终于打起精神见了何妈妈一面。不过,仅仅只是说了几句话,她便又“柔弱”地歇下了。张清皎很敏锐地发现,何妈妈的脸色显得格外复杂,猜也能猜着她回去之后会对张氏说些什么。
张家留了何妈妈一行人用了午饭,下午才放她们离开。张氏既然送来了礼物,张清皎自然也不能让何妈妈等人空着手离开。于是,她便让水云清点出一些从兴济带来的绸缎皮子等物,作为给张氏的回礼。
何妈妈拿着丰厚的赏钱,笑眯眯地带着人离开了。临走之前还道,张氏正在定日子,过些天说不定便会亲自派人来接张清皎姊弟去沈家顽耍。张清皎暗忖:沈家是京城人氏,这段时间彼此来往庆贺走亲戚应该忙得很。至少须得过了上元节,张氏才能有空闲来单独招待他们姊弟。
水云送了何妈妈等人离开棉花胡同,又在外头待了一段时间才回来。这时,张清皎已经回到西厢房里歇息,正斜倚在长榻上打算看书,就见她一脸神神秘秘地小步走了进来。这丫头非常擅长打探消息,见她这付模样,张清皎便知道她又听了不少新鲜事。
张清皎其实并不讨厌听八卦,但今天有些特殊,实在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她更了解这丫头的性情——如果不给她机会让她说出这些,她恐怕一整天都平静不下来,甚至能生生地把自己闷出病来。
于是,张清皎只得道:“说罢,又听了甚么东家长西家短?”
“姑娘……”水云将门合上,凑到了张清皎耳边,双眼亮晶晶的,难掩兴奋,“方才奴婢偶尔听见走街串巷卖钗环的货郎提起,说是这次地龙翻身可不一般。一定是老天爷见宫中那位万娘娘凶恶,才给万岁爷示警呢!”
“万娘娘?”张清皎秀眉微扬,“哪位万娘娘?他们这是哪里来的胆子,敢议论宫里的事?”万?她怎么突然觉得,有种似曾相识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