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哪位万娘娘?姑娘不知道么?宫中只有一位贵妃娘娘姓万呀。也难怪姑娘不知道,在兴济的时候,谁会议论宫里万岁爷的事?这都是邻里的奴仆们私下说起来,奴婢才知道的。他们也不敢随意说,都只是悄悄地议论而已,听说全京城的人都在底下悄悄地说呢。”
“……”万?贵妃?万贵妃?!
张清皎呆了呆,双眼有些发直,瞬间已经神游天外。水云还在她耳边不停地叽叽喳喳,她却完全听不见她究竟在讲些什么,脑海里只留下“万贵妃”三个大字,几乎所有的思绪都瞬间凝结住了,冻成了冰雪。
等等,她早就已经知道,从民间各种传闻以及服饰来看,所谓的“国朝”应该是明朝。但是,谁也没有告诉过她,她竟然重生在万贵妃横行后宫的时代啊!
万贵妃,西厂,东厂,锦衣卫,老草吃嫩牛——就算历史再不好,这些关键词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传说中有恋母倾向的这位皇帝可没有什么好名声,十有/八/九/是个昏君没跑了。万贵妃就更不用说了,简直就是奸妃的典型代表人物。她为什么会受宠这么多年,至今还是后世人们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
锦衣卫、东厂和西厂,简直一个赛一个的可怕好吗?!她可不是什么颜狗,绝对不会被“厂花”的颜值所迷惑!!这些特务机构,从来都不把人命当回事。别说平民百姓了,就算是一二品的大员,他们照样想抓就抓!想弄死就弄死!
张清皎张大姑娘,忽然感觉到了深深的生存危机。
她不由自主地想:难道是她意会错了?老天爷给她的不是什么悠然平和的种田文剧本?而是从东厂西厂锦衣卫手底下挣扎求存的水深火热“末世”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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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安安静静几乎被遗忘的清宁宫终于迎来了客人。
朱v樘正好抄完一遍地藏经,放下笔,将经文合上,放进了旁边的匣子里。匣子里已经装满了他亲自抄的地藏经,他合上盖子,低声吩咐旁边的小太监李广道:“将这个匣子送到西宫去,交给祖母供奉在佛前。”
李广应声而去,这时另一个小太监何鼎进来禀报道:“殿下,司礼监的覃爷爷来了。”
朱v樘脸上不由得浮起笑容,亲自去殿门处相迎。远远见一位头发银白的大太监慢吞吞地走过来,他便笑道:“老伴今天怎么得空过来了?”那大太监看起来像个老儒生,满脸都是慈祥的笑意,正是幼时给他启蒙教导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覃吉。
第9章 流言蜚语
“老奴过来看看千岁爷。”覃吉道,目光一扫,便瞧见书案上的一汪金墨。抄经所用的墨自是与寻常不同,不仅散发着浓浓的檀香味,还混合着金粉,华贵而又庄严。朱v樘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微微一笑,何鼎便心领神会地将盛着金墨的砚台收了起来。
“千岁爷最近果然都在专心抄经。这些天,太后娘娘屡次在万岁爷跟前提起来,对殿下的慈悲与诚心很是欣慰。不过,老奴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老伴尽管说便是。”朱v樘道,“昔日老伴说的每一言每一语,我都记着呢。”他此时的神态难得很放松,看起来便像是位普通的少年见到自家的长辈,既不似在皇帝跟前那般拘谨小心,也不似在太后身旁那般持重顺从。
覃吉温声道:“千岁爷抄经,心意到了即可,不必太过劳累。不然,太后娘娘若是知道千岁爷成日都在抄经,岂不是会替千岁爷心疼?唉,老奴也知道,千岁爷一向心善慈悲,最是怜惜平民百姓。这几天想必一直念着那些地动中死伤的民众,才想着让他们得到佛祖庇佑,也好熬过这段日子。只是,千岁爷位居东宫,怜悯百姓艰难应该有更实在些的对策,而不必依靠佛法道法。”
“老伴放心,我很清楚。佛法修来世,道法修仙道,于现世生活都无实在益处。”朱v樘点点头,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绝不能走父皇朱见深的老路。
万贵妃以及御马监太监梁芳狼狈为奸,引着朱见深沉迷求仙问道之中,用无数银两供养了一堆闹得宫内宫外乌烟瘴气的道士僧人。怀恩、大臣们都屡屡上谏,却始终无法动摇这些奸佞小人的地位。朱见深非但没有疏远他们,反而开始磕起了丹药。见他显然已经不可能劝服,司礼监这些有见识的大太监以及为太子讲学的讲官们自然不希望太子殿下也步他的后尘,对这方面格外注意。
“但是,老伴。”朱v樘又道,眼眸里依然平静,“我眼下能替百姓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虽然他自幼便被立为太子,但其实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并不稳固。这些年,在万贵妃的努力下,父皇对他的感情越来越淡。为了自保,他不得不离朝中诸事以及宫内事务都远一些,以免万贵妃一党寻着他的破绽,想方设法将他废了。
或许在旁人看来,他作为东宫是非常合格的,父皇不可能轻易将他废黜。但他却看得很透彻,便是他再优秀,也远远比不上万贵妃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既然昔日父皇能为了万贵妃将原配嫡后吴皇后废了,那便有可能为了万贵妃将他也废了。
如履薄冰,步步惊心。这种滋味,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也不会有人比他更早体会到。他幼年的经历注定了他的性情,也注定了他的忍耐与谨慎。他愿意静静地等待下去,却并不意味着,他愿意麻木不堪地等待下去。
覃吉轻轻一叹:“千岁爷,迟早……”剩下的话,他怎么也不能说出口。但宫里谁都知晓,万贵妃都已经五十五岁了,早就不再年轻了。只要朱v樘能熬死她,往后应该便不会再有任何阻碍了。
朱v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老伴,慎言。”
“老奴失态了。”覃吉给他行了一礼,“千岁爷这些天是不是总想着这次地动究竟有多少伤亡?老奴阅看过各地的奏报,倒是记得一二。”司礼监秉笔太监通常负责对内阁的票拟进行批红,他自然看过所有相关的奏折,处置意见也都是他与其他几位秉笔太监亲自写的。
朱v樘双目微微一亮,立即提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伤亡如何?”
“尚可。京城内伤了数百人,无人死亡。密云、古北口、居庸关等地,共计有三百多人死亡,伤者未有统计。宣府、辽东、永平府等地,共计两千余人死亡,伤者更多。”覃吉道。见少年太子脸上浮现出恻隐之色,他又宽慰道:“内阁票拟的处置意见都不错,千岁爷放心,各地官府一定会好好安置流民的。”
朱见深不管事,批红之事都交给了司礼监。幸好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从来都是秉公办事,比内阁的“纸糊三阁老”靠谱多了。对于合情合理的票拟与批红,他自然是毫不犹豫加盖了玺印,催着内阁与六部尽快处理此次灾情。
朱v樘又问:“这种灾异,内阁打算如何处置?”
“再过些时日,千岁爷便该回文华殿读书了。老奴不便透露的内情,想必彭讲官、刘讲官等诸位大人一定能替千岁爷解惑。”覃吉回道,“所以,千岁爷也该温一温书,准备起来了。”以国朝往日的惯例,从元日大祭之后,文武百官便可休沐十几日,直至上元节结束后再开衙。太子读书听讲,也当从正月十六日开始,距今天也不过几日光景罢了。
“老伴提醒得是,我省得。”朱v樘道。
两人又说了些话,覃吉便行礼告退了。朱v樘亲自送他出殿,正要接着送他出清宁宫,却被他制止了。满头银发的老太监佝偻着身体,看起来比他这个尚未长成的少年还矮小些:“千岁爷只管好好读书习字,旁的事都不必多费心思。”
说着,覃吉便带着身边的小太监离开了。朱v樘回想着他最后提起的那句话,若有所思。按理来说,老伴已经说过抄经之事,应该不会再特意提醒他一次才对。难道,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正在发生?会对他造成影响?
少年太子沉吟片刻,低声对侍立在后头的小太监道:“何鼎,去外头打听打听。”
“遵命。”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等到送经书去西宫的李广回来的时候,何鼎已经打听到了一些消息,赶紧回来禀报。他赶得有些急,喘着气便道:“太子殿下,不好了……有……有人在宫里悄悄散播消息,说是……说是……这次京师地动,是因为东宫无德、不堪配太子之位什么的……”他越说声音越小,简直有些不敢抬头瞧朱v樘此刻的神情。
“西宫那头,也有女官奉太后之命,特意与奴婢说了些太子殿下不必多虑之类的话。”李广补充道,“若不是何鼎打听出来,奴婢还云里雾里,不知她们究竟是甚么意思呢。这些流言都是什么混账东西传的?这不是冲着坏太子殿下的名声来的么?”
两名小太监都愤慨至极,若是让他们亲自逮住了传播流言的罪魁祸首,恐怕他们捋起袖子便要去揍人了。反倒是朱v樘一如既往地冷静,只笑了笑,便道:“给我拾掇出几本史书来,这几日好生看一看。”
“殿下平白被人污蔑,不觉得气愤么?”何鼎禁不住问。
朱v樘淡淡地垂下眼:“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气愤又有何用?既然万贵妃想要借此机会抹黑他,便是周太后也不可能压制得住。只是,这位万娘娘恐怕是日子过得太顺了,大概忘了这些灾异的警示皆是有定解的。他只是东宫太子,一直在念书,尚未开始理政,并不是什么责任都能让他背负起来。
李广与何鼎对视一眼,也便不再多言,专心地按他的要求找起史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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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朱见深降下罪己诏,声称自己必定会内省修德,安内攘外,绝不会懈怠。但是,诏书的后半截却不是诚恳地继续自我反省,而是怪罪起了那些玩忽职守的地方官吏,让他们改过自新云云。最后,罪己诏中还提出,让太常寺到五岳祭天以及减免京师内外民众劳役等等。
谁都能看出,皇帝陛下其实并没有反省的意愿。毕竟,他连适当减免宫中用度,体谅时民艰难等等都不愿意稍微意思意思。各种祭祀宗庙、五岳更是大张旗鼓,比平时还更勤快些,所耗费的人力物力资财就不必说了。甚至,为了讨得万贵妃欢心,宫中的饮宴盛会又开了起来,靡靡之音、热闹杂戏始终不断。
终于有两位监察御史忍不住蹦了出来,劝谏皇帝不该大肆祭祀,更不该享乐饮宴,而是应该像以前的皇帝那样好好地做出“罪在己身、减免用度”的样子来。这下可惹恼了皇帝陛下,说他的各种行为都是祖宗定制,不好违背。而这两人不识大体,该让锦衣卫好好教一教他们规矩。
两名监察御史就这么下了诏狱,如果不是怀恩求情,恐怕锦衣卫就该好好招待他们一番了。不过,最终这两位监察御史也没能逃过皇帝陛下的“报复”,被远放到陕西、四川的某两个犄角旮旯里当他们的知县去了。
且不说群臣旁观这场劝谏的过程与结果,心里该是如何复杂难言。朱v樘听说之后,也只是垂下眼睛,沉默着继续看他的史书而已。当然,谁都不知晓,他心里已经悄悄地记下了两位监察御史的名字。
第10章 奉旨贺节
休养了几日后,小胖墩张鹤龄终于能下床活动了。许是因这些天心里存着事,又喝了不少苦药汤子,他不仅瘦了不少,言行举止也不像往常那般熊了。张峦让他接着抄写三字经,他亦乖乖地抄了。尽管字迹依旧歪歪扭扭,可进学的态度却变得端正许多。张峦抚着长须,觉得自己的教养方式果然见效,颇为满意。
张清皎经过仔细观察,却觉得熊孩子未必是真正改过了。不过是因暂时无可依靠,没有金氏时时刻刻护着他,他才刻意表现得乖巧许多而已。长此下去,他迟早会暴露出本性,说不准便会闹出什么事来。而且,再过些时日,张峦便要去国子监专心进学了,那时候他哪有甚么空闲管教张鹤龄?
转眼就到了正月初十这一日,张清皎处理完庶务后,便去了正房探望金氏。金氏半躺在床上,正在喝鸡汤。见女儿来了,她眉眼间透出几分恹恹之色,似乎是想表现出怀胎不易的模样。但红润的脸颊和胖了一圈的体态却出卖了她——每天都要喝好几回汤进补,让厨房变着法地给她做她平时爱吃的美食,气色不好才奇怪呢。
张清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觉得不能让她再这么进补下去了。照这种速度胖下去,怀胎十月的时候还不得补成一座小肉山?过度肥胖对年逾三十五的金氏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把孩子补成了巨大儿,要生下来也并不那么容易,于孩子的健康更是无益。
不过,在金氏看来,她这个女儿只是无知少女罢了。无论她说什么,到底有没有道理,金氏大概都听不进去。因此,她只能拜托老大夫出面劝诫了。若是怎么劝也劝不住,也不妨使些严厉手段,不拘用什么方式约束住金氏。
就算再怎么作,金氏作上几天也够了,没有必要生生把自己给作病了,更不能作得所有人对她都没了耐心。她年纪不轻了,也该学着独立一些了。张清皎只希望,在她出嫁之前,金氏能成为一位合格的主母。不至于让张峦不得不内外兼管,无暇专心课业,又一次秋闱失败,从此一蹶不振。
母女俩不过说了几句话,金氏便托辞累了,又念叨起了她以前听说孕妇须得吃哪些补什么云云。说完,连她自己也觉得“必须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瞥了瞥女儿:“在兴济的时候,每月的月例只有那么一些,县城里也寻不到甚么好东西,便是知道吃这些东西好,也没有机会试一试。怀着你和鹤哥儿的时候,吃用都是寻常,唉,是我对不起你们。”
“娘亲说甚么呢,哪有甚么对不起对得起的?娘亲平平安安地将我们生下,又精心将我们教养长大,替我们辛苦替我们费心,已经足够劳累了。”张清皎笑着道,“我们成天都享受着爹娘给的恩情与福分,日后怎么孝敬娘亲和爹爹都不为过。”
“好孩子。”金氏感动不已,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如今到底不比得往日。我年纪大了,若是不多进补些,怕是不能让你弟弟平安降生。幸好现在咱们身在京城,不管想吃甚么都能买着,总算不会辜负了他。”
“……娘亲放心。”张清皎满口答应下来,“有女儿在呢,哪能让娘亲和弟弟受委屈?”
金氏得了她的保证,自然高兴:“也是,平日再怎么俭省,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俭省啊。”
母女二人相视一笑,仿佛就此达成了共识。之后,金氏便说要休息,张清皎自然不会打扰她,叮嘱玛瑙好好服侍她,转身就带着平沙与水云离开了。就在她即将离开正房的时候,不经意间望见一颗从西次间里探出的小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