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起居注——华飞白
时间:2019-05-07 09:27:27

  “我觉得,娘或许宁愿独自在地下长眠,也不想见一心思念着万氏的父皇。”朱祐樘又道,“她无法出言拒绝,我也不可能替她拒绝。否则,在其他人看来便有违常理。当年父皇为了满足祖母不切实际的念头,与满朝文武争执,那或许才是他们所以为的孝顺。”
  “臣妾猜,万岁爷之所以不拒绝,并非不是不能用祖宗规矩为借口,而是不能让祖母失望。”张清皎温声道,“祖母当年好不容易才让群臣认可,她日后也要与英庙合葬,裕陵里必须有她的位置。若是万岁爷又将规矩立起来,便有违祖母的期望了。”
  周太皇太后这一辈子,闹得最疯狂的就是这件事,想必给满朝文武都留下了心理阴影。若是如今贸然触碰她的逆鳞,指不定她会干出什么来,给孙子都留下心理阴影。以皇帝陛下的性情,也许多半是不忍心让她这么大年纪还情绪波动起伏。但她却觉得,关键在于不能点燃这颗威力极其强悍的□□。
  “还是你了解我的心思。”朱祐樘轻轻一叹,“所以,我只能同意,不能拒绝……也只能让娘在地下受委屈了。”
  张清皎劝道:“万岁爷怎么会这样想?臣妾倒是觉得,娘一直都是很豁达坚韧的女子。或许刚开始会觉得闷闷不乐,但她只要想到万岁爷过得平安喜乐,定然便会渐渐高兴起来了。万岁爷不仅登基为皇帝,还迎回了她的神主位,让她能时时刻刻见到我们,她必定只会觉得欣慰,哪里还有空闲理会父皇呢?”
  她用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了纪太后的举动与神情,朱祐樘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这些场景,眉头终是彻底松开了:“你说得是,是我想岔了。好好侍奉娘的神主,公明正大地常去探望她,她不知该有多愉悦呢……”
  “万岁爷若去探望娘,可别忘了捎带上臣妾。臣妾与娘神交已久,早便期待着见面了。若是万岁爷能再给臣妾多讲些关于娘的旧事,让臣妾尽情领略娘的风采,臣妾定然会与她更加投契的。”
  “好啊,只要你想听,我随时都能给你讲。不过,你确定只想听关于娘的旧事,不想听听我幼年时的故事?这些隐秘之事,便是肖女官也不知晓,满宫廷里几乎谁都不可能打探出来,都是秘密中的秘密。”
  “臣妾爱听故事,也爱听秘密。万岁爷尽管说便是,臣妾来端茶倒水。”
  “也不能仅仅只是我讲。皇后提起幼年与少年时,总是一笔带过。其实我也觉得很神秘,也想知道一些细节。怎么样?我们便以一段旧事换一段旧事?以一段回忆换另外一段回忆?如何?这才公平罢。”
  “只要万岁爷不嫌弃臣妾的故事平淡,又有何不可呢?”
  说罢,帝后二人遂相视一笑,悄悄约定夜里躺在床上讲这些隐秘旧事。也只有那个时候,他们才能不需要在意其他人的存在,尽情地分享与议论自己的童年——那些或者高兴,或者痛苦,或者平淡,或者惊险的经历;那些或者温暖,或者冰冷,或者清晰,或者模糊的久远回忆。
  他们俩都很清楚,这是深入了解彼此的必经之路,亦是他们更加亲密无间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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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刻,尹直也在内阁值房里,艰难地写出了他打算呈上的奏折。一字一字地推敲,一字一字地犹疑。他从未如此用心地写过奏折,更是从未如此忐忑不安地反复修改,地上几乎已经铺满了他写废的折子。耗费了整整一天,他才写出了自己最满意的词句。
  静坐良久后,他长叹一声,亲自将这张折子送去了司礼监,请怀恩转呈给皇帝陛下。而后,他同样背影萧索地走出了皇宫,在家里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作者有话要说:  嗯,从10号-14号似乎有日更万字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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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我来说这很要命啊
  但是不参加收藏一直上不去,otz
 
 
第130章 尹直辞官
  翌日早朝, 朱祐樘命怀恩当众朗读了尹直的请罪奏疏。
  在这封奏疏中, 尹直诚恳而又坦率地承认了自己多年来的过失与偏激行为, 用词堪比自我弹劾,简直是毫不留情。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他请求致仕,并且将所有不正当所得的财物皆进献内库。他也知晓, 这样的惩罚不足以偿还过错,愿致仕后自请流放, 去岭南甚至是雷州府(广东)、琼州府(海南)等苦寒之地教化蛮夷。
  群臣听了, 不禁面面相觑, 即使是那群摩拳擦掌正打算一起使劲将这位尹阁老也弹劾下去的言官, 也觉得胜利来得未免太快了些。昨天才刚将万安万首辅赶出内阁呢, 今天竟然又有尹直尹阁老主动认罪?这场成功,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啊!
  朱祐樘环视众人,淡淡地给此事定下了基调:“尹爱卿所言, 字字真挚,足可见他的悔过之意。人非圣贤,谁能不犯过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对尹爱卿的迷途知返,朕深感欣慰。只是,过错有大小——有些过错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 有些过错却必须以律法来裁决。”
  “三司觉得,尹爱卿之罪,该如何责罚最为合适?朕觉得他有心悔过, 可罪减一等;主动请罚,再减一等。你们以为如何?”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出列,互相瞧了瞧。刑部尚书思忖片刻,字斟句酌地回道:“回禀陛下,臣等以为,若是罪减二等,便只需将尹阁老削职为民,流放两千里并杖一百。不过,律法中可以用财物赎罪。尹阁老在献出不当所得的财物后,再交铜钱五十贯,就能安然回乡了。”
  朱祐樘略作思索,微微颔首:“就照此办理,尹爱卿之罪过,不祸及家人子孙。尹家子弟为官,若是品性正直、能力斐然,亦可照常升迁。”这句话并不仅仅是说给尹直听的,毕竟尹直掌权之日尚短,来不及提携自家子孙。传奉官废黜后,剩下来的尹家人多半是靠着真才实学才留在了朝堂里。
  皇帝陛下只是在表明一种态度——他从来都是宽容大度的,臣下犯错,若勇于承认与自省,便会得到宽宥。即使需要为过错付出代价,也不会祸及家人子弟。可若是犯了错却支支吾吾不肯明言,或者用谎言来搪塞,那大概便会是另外一种下场了。
  眼见着内阁又空出了位置,朱祐樘早已有了下一位阁老的人选,目光在众臣身上掠过。谁料到,昨日刚入阁的徐溥忽然出列,跪下来委婉地表明自己才疏识浅,不适合入内阁。他希望皇帝陛下收回成命,并且求致仕。
  朱祐樘自然不可能答应,摇摇首道:“徐爱卿太过自谦了。爱卿学识老成,秉性正直,为官以来办了许多实事,朕都看在眼里。若非如此,朕也不会选择爱卿入阁。这样罢,以侍郎入阁确实不妥。朕会命中书科舍人拟旨,进爱卿为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正式入阁。”
  徐溥怔住了:他只是礼节性地婉拒任命而已,谦逊的阁老们入阁之前不都该走这么一遭么?礼节性地拒绝,陛下驳回,而后低调地接受任命——他只是按照众人默认的规矩行事,怎么却偏偏变了味,品起来仿佛是在向陛下求官呢?简直是太冤枉了!
  朱祐樘弯起唇角,目光落在刘健身上。罢了,刚任命了徐溥,晦庵先生(刘健号)就再等一等罢。西崖先生(李东阳号)在守制中,升迁须得暂时缓一缓;木斋先生(谢迁号)尚且年轻,且让他再当几年自己的先生罢;程先生才华出众却不擅长实务,也可继续当讲官,还可让他修父皇的实录……
  没有多少人知晓,皇帝陛下早已给自己的先生们都做出了最合适的安排。自此之后,朝堂上下的风气为之一新。这无疑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为即将到来的,属于这位年轻皇帝的弘治朝带来了新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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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退朝后,朱祐樘就命萧敬前往尹直府中传旨。萧敬奉命而去,而尹直也正带着家人静静地等着最后的宣判。听萧敬将旨意从头到尾读完后,他瞬间松了口气,微微红着眼拜下叩首:“罪臣叩谢陛下隆恩。”
  “尹阁老还乡虽不比万首辅风光,但心里若是想得清楚,怎么过都比糊涂的人强些。”临走之前,萧敬若有所指地笑道,“只是,天下间也难有几个人能像尹阁老这样急流勇退了,多的是不撞南墙心不死的。”
  “多谢提点。”尹直捧着圣旨道,“望萧先生回宫禀报万岁爷,罪臣虽蒙恩回乡,悔过之心却也丝毫未改。教化乡邻,也算是罪臣能为国朝、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不会像万安那样,还做着迟早会被召回京城启用的美梦,而是彻底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与未来。基于此,他才做出了最合适的抉择。事实证明,他没有看错,更没有选错。能有如今这样的结果,已经是皇帝陛下的宽容了。
  “尹阁老放心罢,老奴必定会将这些话禀告万岁爷的。”萧敬道,望着他的目光里颇有些惋惜之意。尹直此人并非没有才能,更并非没有过人的眼光,可惜一步错、步步错。错上加错后,他早已无法回头了。
  回宫之后,萧敬一字不漏地将他与尹直的对话转述给了朱祐樘。朱祐樘亦觉得惋惜,不过更多的却是反思——若是当年朝堂里没有那么多歪风邪气,若是父皇没有一心信任李孜省,将权力都放给这位妖道,像尹直这样的臣子怎么会与他结党?
  果然,风气是最重要的。他自身正,则内阁正;内阁正,则朝堂正;朝堂正,则官员正;官员正,则为国朝为百姓谋福利,最终百姓方能安居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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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着尹直其实就是李孜省案中地位最高、涉案最深之人,他认罪辞官后,这个案件便已经能够彻底了结了。有他作为前例,那些明明证据确凿却死不承认的大臣终于松了口,想求得轻判;而不过是涉入案中无缘无故得了好处的人,如作为同乡被提拔的吏部尚书李裕,则全部留用,以观后效。
  三司很利索地将该判的人都判了,该放的人也都放了,罪魁祸首李孜省也定了处斩的日期。然而,已经落在诏狱里多日的李孜省却并没有能够等到他的死期到来。
  他常年养尊处优,受不了诏狱里的环境,早就已经生病了。罪犯是不管治病的,而且就算病了也依旧需要受刑。于是,他的身体越发虚弱。这时候,天降一场大雪,严冬已至。这位妖道终是没有熬过突如其来的风寒,死在了诏狱中。
  接到锦衣卫报来的消息时,朱祐樘正在乾清宫处理政务。听得牟斌禀报后,他只是抬了抬眉,将朱笔搁在了笔洗上:“这场雪倒是下得很好,瑞雪兆丰年。”
  牟斌应是:“臣刚过来的时候,又飘起了雪。”
  “是么?”朱祐樘披上了大氅,让何鼎推开乾清宫的门。门外,鹅毛大雪从天而降,飘扬飞舞,覆盖在御道与汉白玉广场上。他望着飘飞的雪花,忽然笑了:“皇后一定很喜欢。走罢,回坤宁宫。”
  牟斌怔了怔,立即识相地告退了。何鼎忙带着几个比他年纪更轻的小太监,撑起了明黄色的伞盖。朱祐樘大步走在前头,他们小步疾跑跟在后头给他遮雪。可北风呼啸,这样的大雪哪里是能遮得住的?不多时,朱祐樘便已然满头满脸都是白色。
  在坤宁宫内歇息的张清皎听见传报后,忙迎出来。见他浑身是雪,连头发与眉毛上都是白的,禁不住笑了起来,亲自拿了帕子给他擦拭:“万岁爷怎么偏赶在这种时候回来?风雪这么大,怎么也遮不住,兜头就扑过来了。若是融化的雪水沾湿了衣裳,指不定甚么时候就染了风寒,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你方才已经出去过了?”朱祐樘笑问。
  “是啊,所以臣妾正在烤火,好好地暖一暖身子。”张清皎道,牵着他来到暖炉边,给他怀里塞了手炉,“万岁爷也小心些。暖一暖后,先去更衣。免得穿着带了潮意的衣裳会受寒。臣妾已经让人将衣裳放在薰笼上了,穿着可暖和呢。”
  “原本我是想陪你一起出去看雪、踏雪的。你不是喜欢雪么?”朱祐樘略有几分遗憾。
  张清皎笑了:“就算喜欢雪,臣妾也不喜欢寒冷啊。还是等雪小些,风也轻些,咱们再出门罢。说起来,臣妾还想看看宫内苑的红梅开了不曾。前两日我们散步的时候,便发现花蕾已经绽开了,不是么?”
  朱祐樘点了点头:“也好。若是梅花开了,我得空的话,想画一幅傲雪寒梅图。”他喜欢这样的生活。来到坤宁宫,便仿佛从无穷无尽的政事里回到了现实,回到了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这个时候他不是皇帝,只是一个名叫朱祐樘的普通男子,与妻子相依相守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_(:3∠)_,今天突然犯懒了
  嗯,昨天来不及改就发上来了
  所以抓点小虫子
  今天可能还是来不及改就先放上来,也有可能……卡文……总而言之,我尽量从10号到14号专注万更活动~~到时候不管怎么样都会给大家补回来哒
 
 
第131章 宪宗下葬
  这一段时日, 周太皇太后一直在筹备佛堂之事。好不容易遴选出了英华殿略作修缮, 又忙着从京中名寺里请回了大日如来佛、观世音菩萨等佛菩萨。等她分出神来关注朝堂诸事的时候, 便听闻万安、尹直已经颇为狼狈地告老还乡,李孜省也死在了诏狱中。
  她沉默良久,皱眉问身边的女官:“皇帝待旧臣是不是太苛刻了些?万首辅、尹阁老虽说多少德行有亏,但毕竟是先帝留给他的重臣。这才过了几个月, 就将他们都赶出了朝廷?多少也给他们留些颜面罢,毕竟都是先帝时期的旧人……”
  女官哪里敢回话, 只唯唯诺诺地附和了几句。周太皇太后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便趁着王太后与张清皎前来向她问安的时候, 提起了此事:“你们婆媳二人便不劝一劝他?待旧臣如此苛刻, 这让满朝文武心里怎么想?”
  “母后, 儿臣在慈寿宫里躲清静,竟是甚么消息也不曾听见。皇帝过来问安,也从来不提起政事, 只是说些家常。”王太后微微苦笑,“不过,儿臣以为,此事既然已经了结,万首辅和尹阁老也都已经告老还乡了,若是再刻意问起来, 似有些替他们求情之意。皇帝一向仁孝,儿臣不忍心让他觉得为难。”
  感觉到周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张清皎垂眼轻声道:“祖母, 母后,万岁爷也从来没有向儿臣提过前朝政事。甚么万首辅……尹阁老……儿臣从未听说过……”朱祐樘不提,她自然不会多问。而且,她相信他的判断。连他这种宽容温和的性格都忍不下去的阁老,想必早已是罪责累累,本来就不应该再留在内阁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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