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先生,您二人且先暂避。”
韩熙抽出佩剑,护在邵箐身侧,王经等人亦然,立即有百余名青翟卫聚拢过来,团团守卫。
“好!”
这当口邵箐和季桓自然不会添乱,二人一边应和,一边往后退。
临转身时,季桓不忘嘱咐:“承平,稍后将敌寇再放进来一些,多留活口。”
好了,现在不用布置了。
虽匆忙,但季桓对己方的战斗力还是很有自信的,因此说得姿态从容,话语淡定。
邵箐则借着这最后一回头,努力往医棚方向眺望。
她心弦绷得紧紧,军医们都在,颜明和寇月也在。
这些人都是没多少武力值的,甚至连兵刃都没有,她祈祷损伤能减到最低,最好不要出现重伤死亡。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邵箐这一抬眼,她忽找到了寇月。
寇月发巾掉落青丝披散,被颜明牵着左闪右避正往医棚边缘狂奔。两人动作灵活,肯定没有受伤。正当邵箐一喜的时候,忽见寇月一回头,俯身抱起一个两三岁的孩童。
“啊!”
邵箐惊呼出声。因为就在这当口,她看见一敌寇已疾冲而至,明晃晃的利刃直戳寇月的胸口。
“月娘!”
……
寇月回身抱了一个孩子。
四周混乱,惨叫声,喊杀声,她惊慌跟着颜明往医棚边缘狂奔。忽然,她看见前头有个小孩。
两三岁大的小孩,刚她还给他喂过药,当时他偎依在母亲怀里。现在他的母亲不见了,惶惶站在原地啼哭,见了寇月还算熟悉的脸,伸手要抱。
寇月刚才也见了个差不多大的孩子,一晃眼,对方被惊慌奔逃的人群推到,死了,踩踏而死。
这个孩子若不抱起,必是同等命运。
他朝她伸出双手,她俯身抱起了他。
谁知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惊喊。
“月娘!!!”
颜大哥的。
寇月猛一抬头,却见有一柄明晃晃的刀当胸刺来,刀尖已近在迟尺。
“啊!”
寇月知道自己该躲的,可这一刻她手足冰凉,大脑竟无法指挥肢体,她勉强退了半步,刀尖已至身前。
她要死了!
寇月反射性闭上眼,这一瞬间,她脑中恍惚闪过去世父母的脸。
“月娘!!”
在这个她以为必死无疑的关头,一股大力突然将她一推,她跌坐在地,避过刀刃。
寇月睁眼,眼前是颜明放大的脸。
同时白光一闪,刀刃已捅进了他的后背。
那敌寇解决了挡路者,手毫不犹豫往后一抽,一朵血花爆开。
几滴热血溅在脸上,寇月瞪大双眼:“颜大哥!!”
颜明之前位于医棚中心,为突围已将囊内毒粉系数洒出,千钧一发无计可施,他唯有扑了上去。
“快,……”
鲜血汩汩而出,迅速染红了上衣,颜明强撑着一口气,“快,快走……”
医棚边缘已经不远,敌寇目的是防线是邵箐,直接冲进第二道防线内,医棚边缘安全,聚拢了不少惊慌的人。
寇月力气不小,惊慌搀扶着颜明跌跌撞撞靠近,她一眼看见相熟的老军医,哭道:“马大夫!你救救颜大哥!”
马军医一惊:“快把人扶来!”
他比较幸运坐在医棚边缘,助手药箱一样没缺,那少年连忙起身上前帮忙。
马军医撕开衣服一看,这一刀正中背心,很深,鲜血流速极快,就这么一小会,颜明脸色已微微泛白。
“不好!”
重伤,且止不住血的话,马上就该血尽而亡了。
……
一场混乱很快就结束了。
魏景留下这两万军士都是精锐,虽一开始骤不及防,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围困结阵,先是几波箭羽乱了敌方阵脚,随后团团而上。
邵箐和季桓退回中军大帐,不到两刻钟时间,韩熙使人来报,战事结束,俘敌六百许,余者全歼。
喜忧参半,苦思不得的攻入金牛道借口有了,可惜医棚内伤亡惨重。
流民死伤人数达四百,军医药童一死七伤,伤势最重的是颜明。
他背心中了一刀,重伤濒危。
邵箐赶到的时候,他正被抬进距离医棚最近的营帐,外伤最精湛的马军医刘军医肃着脸紧随其后。
寇月跟到床前一丈被劝停,回头看见邵箐,两行泪流下:“我错了,我错了,……”
她愣愣地,仿佛失去了心魂。
邵箐忙问:“颜明怎么样?”
胡须斑白的马军医眉心就没松开过,摇摇头:“危矣。”
虽止血及时,没有当场血尽而亡,但这样的外伤,凶多吉少,“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此时刘军医已将颜明背后衣服剪开,正清理伤口。邵箐一看,伤口在后背中部,很深,仍在不断渗着血。颜明双目闭阖,面如金纸。
她心下一凛,这种伤势,在如今确实九死一生。
邵箐定了定神:“请诸位全力施救。”
急也没用,她吩咐闲杂人等一律退出,以免打搅军医施救,拉着寇月,“月娘我们先出去,莫要妨碍马大夫他们。”
寇月当了半年药童,道理也懂,喃喃“是我不好”,跌跌撞撞随邵箐而出。
“月,月娘……”
谁知这时,颜明眼皮子动了动,半睁开眼,唤了一声寇月。
寇月立即回身:“颜大哥!”
所有惊惶所有恐惧,俱找到了宣泄的口子,她扑跪在颜明床头,呜呜哭道:“我错了,颜大哥我错了!”
实际救小孩应不错的,但颜明重伤濒死,她又觉得自己大错特错,迷惘,恐惧,通通随眼泪奔腾而出。
“不,不你没错。”
颜明声音很小,他艰难地喘息着,笑了笑,道:“六年前,若非你救的我。我,我早就毒发伤重而死了,如何,如何苟活到今天……”
她就是这般良善的,一直都是。
颜明的肯定,让寇月崩溃大哭:“颜大哥,颜大哥你不要死,呜呜你要好起来……”
“会,会的。”别伤心。
颜明声音越发虚弱,他嘴唇动了动,后面的话却没说出来。
他现在还欲言又止,寇月哭道:“颜大哥你要说什么?你快说呀!”
颜明费力抬起沉重的眼睑,定定看了一脸泪痕的寇月片刻,最终轻轻道:“月,月娘,若我不死,能,能向你兄长提亲么?”
他终于说出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话。
这一刻颜明,一张苍白的脸陡然迸发光彩,在他的眼眸中,邵箐看见了深沉的恋慕。
如沙漠旅人见绿洲,充满希冀仰望,又害怕眼前不过是海市蜃楼。
邵箐震惊,她这才知道,颜明喜欢寇月。
不,应该不是喜欢,这是多么深沉的爱意。
自己其貌不扬,年纪也偏大,而爱慕之人另有心上人,他深深掩下情感,默默守护,从不轻离。
她欢喜,替她欢喜;她失意,与她一同伤悲;她遇人不淑黯然神伤,他鼓励她,帮助她,助她重拾欢颜。
若非垂危,他大约也不会吐露心声,贸然冒犯她。
挚爱,不外如是。
邵箐眼角微微湿润。
事实上寇月也是愣了,颜明呼吸渐轻微,眼皮子开始抬不起往下坠,她回神,大声道:“好!我愿意!”
她眼泪决堤:“好!颜大哥你一定要醒来呜呜……”
颜明眼皮已将要阖上,闻言立即跳了跳,可惜到底没能睁开,他嘴唇动了动,吐出一个几无声音的“好”字。
“颜大哥!”
……
邵箐把寇月劝出去了,后者捂住嘴无声抽噎,惊诧,感动,最多的是深深的担忧恐惧。
“别慌,存山会没事的。”
邵箐嘴里这么劝慰,实际心里完全没底,只好祈祷颜明吉人天相,好歹熬过这一关。
好在天随人愿,颜明几度垂危挣扎了两天两夜,他醒了,好歹是熬过来了。
太好了!
邵箐目送寇月扑向床头,二人无声凝望,她吁了一口气,悄悄退出去不打搅。
虽此前完全没想过,但月娘不是不能接受颜明的,回忆颜明虚弱带喜的眼眸,她微笑。
有情人终成眷属,多年恋慕修成正果。
很好很好的。
……
说实话,邵箐被颜明的情意触动了,最美丽的情感,从前她一直以为只存在童话中,没想到身边就有。
她百感交集,非常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咦?算算日子,魏景该回来了。
嗯,等他回来给他说说呗。
攻入金牛道的借口也有了,接信后他应该很高兴的吧?
……
事实上魏景确实在往回急赶,但他的情绪远没有邵箐以为的好。
连连挥鞭,他眸色阴沉,神色绷紧到极致:“加快速度,戌时前赶回大营!”
第73章
魏景一直反复强调, 一切以夫人安危为先。
不管是此次征汉中, 还是从前大小诸事,俱如此。
他没想到, 自己还能在军报上看到“诱敌”二字,而他妻子来信,也表示十分同意。
魏景“啪”一声将信纸拍在楠木帅案上, 怒不可遏:“备马!我马上回去!”
此战极顺利, 原定打扫战场后明日回营的,但他一刻也不能等,出了中帐立即打马而归。
诱敌, 诱敌!
但凡接近敌人,哪来的万无一失?准备再妥当也难保没有变故发生!
愤怒,担忧,恐惧, 魏景火烧火燎,明知现在回去应赶不及了,但他还是阴着脸连连催动胯下骏马。
但确实已经赶不及了, 他还在路上,就收到了新一份军报和妻子来信。
敌寇提前来袭, 活捉六百许,余者尽歼。
妻子平安。
她语气带着轻快, 十分欢喜地告诉他,攻入金牛道的借口有了,问他可高兴?
高兴?
他如何会高兴?
魏景一把捏紧信纸, 他要取益州,要天下,要复仇,自有他思虑图谋,又如何能让她冒险?
这等借口,他宁可不要!
她有没有想过,要是她出了什么意外,他要如何是好?!
除了复仇,他人生又还有何意义?
再没丝毫欢乐可言!
担忧去了,涌上后怕,继而是不可遏制的气怒,魏景恨不得立即抵达大营,捉住她的肩膀告诉她,他不高兴!他不许她冒一丁点儿的危险!
她做这个决定之前,可有想过他?!
……
魏景在夜色甫现的戌初抵达大营。
数百亲卫紧随当先一骑,径直朝辕门疾奔而来,急促马蹄声如鼓点,带起漫天尘土。
这行人来势汹汹,而事前没有接到任何信报,辕门守卒一度以为敌袭。卒长一边命人吹响号角报信,一边迅速领军士结箭阵,欲放箭逼停。
然那一行人已飞速又往前奔了一段,辕门两侧篝火熊熊,这才看清,来人竟是自家主公。
卒长慌忙撤了箭阵,开门迎接主公。
魏景毫不停顿奔入,猛地勒进马缰。
骏马长声嘶鸣,倏地停下,狂奔一整天的它,大汗淋漓,“咻咻”不停喘着粗气。
“标下见过主公!”
号角甫吹了一声就停下,但正在前营巡营的韩熙还是听见了,他急忙赶出来,正好见魏景翻身下马。
魏景站定,冷冷道:“韩熙,我出征前,向你下了何令?”
韩熙一愣,立即回答:“率军镇守大营,不得有误;若遇险,当以夫人安危为先。”
他已经明白过来了,拱手垂头,不敢分辨。
实际韩熙当时也犹豫过的,但攻入金牛道借口久思不得,机会难逢,而主母虽诱敌但安全无虞,主公的利益占据上风,最终他没反对。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他还是违背了主公之令。
魏景声音冰冷:“按军规领罚。”
韩熙自知违令,心悦诚服,拱手就领命。刚刚赶至的季桓闻言却大惊:“主公,不可!”
“此计乃在下主张,责不全在承平,请主公从轻发落。”
商议计策之时,其实季桓有意料到魏景会责怪,但他真没想会这么重。
违了主帅之令,即便韩熙情节较轻,至少也得脊杖三十。脊杖,成人臂粗的实心木杖,三十杖下去,即便韩熙这等年轻体健功夫深厚者,恐也得卧榻不起个把月。
他急急阻止:“请主公三思,夫人并未冒险,即便按原定计策,也可保万无一失。主公……”
“万无一失?”
魏景突然打断季桓的话,倏地抬头看过来,下颚绷得紧紧:“如何确保万无一失?!”
季桓忙道:“两边营帐藏兵一万,而夫人所站之位,乃箭矢射程之外。另……”
“那位置距离营门多远?”
“约四五十丈。”
再加上医棚,即使是百步穿杨的好手,箭矢也失去了杀伤力。季桓急急解释:“若非确定夫人无虞,我们万万不敢这般行事。”
“无虞?”
魏景重复了一次,陡然厉喝:“既是诱敌,如何确保无虞?!”
他心中的怒意早已濒临临界点,也就面前说话的是他一向看重的季桓而已,旁人他早就大发雷霆。
饶是如此,他亦疾言厉色,怒喝:“不过四五十丈之距,我若要以箭伤人,百发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