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薄云从月亮前面飘走了。月光又明媚通透起来。记忆也跟着变得明晰清透。
时间再往前点。
她被乔志新欺侮那天,他痛打乔志新的样子,她一直不敢回想。每次回想都很痛,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痛,但就是觉得痛。因为她真的能感受到他愿意为她不计后果地出头。
他到底对她好吗?好的。
他对她,真的太好了。
好到她不敢去细想这些事,因为她说过,他是她人生菜单里一道凉掉的菜,她已经把他翻过去了。
好到她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他不是拒绝了她吗?为什么还对她这么好?
所以栗棠到力通来上班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从那天起变得对她格外的好?还是那种男人对女人的好,撩心撩肺的好。
她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圆圆地瞪着她,她也把眼睛张得圆圆地瞪着月亮。她想不知道月亮里面的嫦娥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正为一个男人毫无困意地伤神着。
任炎真的被那句“为老不尊”给打击到了,以至于在楚千淼对他控诉完撒腿就跑时,他都没反应过来要把她抓回来,要向她解释一下,他没有恶意撩她,他从不想令她伤心。
他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发自内心的,那几乎是一种男性本能,他发乎情,有时却情太盛,才让他无法止于礼。
可静下来仔细想,今夜之前他都在从自己的角度去想去做。他想通了,然后他对她好。
可换成从她的角度,她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有了怎么样的心理转变,她只看到他拒绝了她,而她好不容易放下,他却又开始若有似无地去招惹她。
所以从她的角度看,他真的很讨厌。
回到家里,他双手插在腰上,站在窗前,看着外面。
夜籁无声,只有霓虹灯明亮地站立,守护着这个城市的夜。
他想如果时间能倒流回她控诉他的那一刻,他一定拉住她,跟她说声抱歉。以及他要告诉她,他从头到尾所受的无声煎熬,一点不比她少。
但他被那句为老不尊砸晕了。他在她眼里,是“老”的吗?
是已经,配不上她豆蔻一样的好年华了吗?
他抬手搓了搓额头。没有任何抬头细纹的痕迹,非常光洁。
他怎么就老了?
摇摇头,他无声苦笑。
越来越想不通,他干脆走回到办公桌前,捞起手机,给雷振梓拨打视频电话。
视频电话一接通,西装革履的雷振梓正靠在他海外办公室的大皮椅里,冲着屏幕满面桃花地笑。
“怎么了兄弟?算算时间,国内正是大半夜,是什么事折磨得你漫漫长夜无心睡眠?是过人的欲望吗?”
任炎懒得搭理他的胡说八道。
他直接问他:“你觉得我老吗?”
雷振梓的桃花眼一眯:“这是从哪掉下来的鬼问题?怎么这么突然?”顿一顿,他又笑得满脸桃花盛开,“你肯定不老啊!咱俩同岁,承认你老,那不就是在间接承认我自己老吗!”
任炎问他:“把你摘出去,单说我。我老吗?”
雷振梓收起了笑嘻嘻,换上一副思索的样子:“阿任,什么情况?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任炎用他不咸不淡的表情向雷振梓展示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也顺便用不耐烦地挑眉催促着雷振梓赶紧回答应该答的问题,不要额外乱提问。
雷振梓最受不了他无声的表情折磨,于是赶紧说:“你生活那么自律,不怎么喝酒,现在连烟都戒掉了——哎说起来你为什么要戒烟呢?——然后呢,你也没有贪大夜纵情声色场所的习惯,又常年保持健身,饮食清淡,不轻易动怒和动情,你也不爱笑,因此挤不着脸挤不着眼睛也就没有法令纹和鱼尾纹……你说,就你这自律苦行僧一样的人生,你想老,你从哪开始老呢?你告诉我你老的途径在哪里?”
雷振梓越说越受不了:“再说你又不瞎,自己不会去照照镜子吗?看看你那脸,比我这桌面剖得都光!”雷振梓一边说一边biabia地拍他办公桌的桌面,好像他在打的是任炎的脸那么解恨。
任炎表情不变,但蓄着一点欲蹙不蹙力道的两个眉头算是舒展开了。
雷振梓看出他心情得到了纾解,赶紧趁机八卦:“兄der,千淼这次考试过了吧?”
任炎看着手机屏幕,微一点头。
雷振梓用力一拍他的办公桌,力道大得把他自己都弹起来。
他从皮椅上一震,又落回去,比任炎本人还激动:“我靠,妥了!大哥你终于可以开荤了!”
任炎刚刚一直欲蹙不蹙的眉头,在听到雷振梓这话时,紧紧地蹙了起来。
雷振梓察觉到他表情变得有些阴郁,愕然地问:“又怎么了啊?不是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吧?我说你这情欲之路可真够坎坷的,要不你干脆真的出家得了!”
任炎蹙着眉,说:“她很生气我当初拒绝她,现在又招惹她。”
雷振梓嬉闹的情绪淡了下去。他正色起来:“她和你信息不对称,不了解你身后的那些事,等她把你的过往一切都了解了,她会理解你的。”
任炎自嘲地笑一下。
“所以我告诉她,我现在想和她在一起,她会不会因为生气也把我拒绝一次?”
雷振梓摇摇头:“你明明比任何人都了解千淼,可你现在居然问出这种问题,可见真是,一遇到感情,当局者就变蠢蛋。”喘口气,他正色说,“千淼她不是义气用事的姑娘,相反她是最大气豁达又通透的那种女孩,她始终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不是那种因为当初被你拒绝过所以现在她也要拒绝你一回好扳回一局的人。”
“阿任,”雷振梓几乎语重心长,“别想那么多没有用的,千淼她如果真的拒绝你,只会是一个原因:她现在真的不喜欢你了。可你觉得这可能吗?我反正觉得不太可能,毕竟我在力通跟你们混日子的时候看的真真的,那姑娘瞧你时满眼都是你,不瞧你时满心都是你。”
任炎的眉头渐渐松开。
“好好跟她说,只要她还喜欢你,就一定会答应你的。”
任炎不只眉头松开,已经开始眉目舒展。
雷振梓察言观色,看到任炎情绪变好,立刻又开始笑嘻嘻起来:“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她说明白了吗?”
任炎又蹙起眉。他沉吟了一下。
“她现在只是通过了考试,是个准保。等我给她拿下一个可以签字的项目,让她能稳妥地成为正式的保荐代表人,我就跟她说。”
他说着说着,挑着嘴角笑了一下:“如果我现在跟她说,等后面我帮她拿到签字项目,她会认为是我徇私照顾她。她为了避嫌,一定会拒绝。”
雷振梓随口问了句:“那你实际上徇私了吗?”
“没有。”任炎坦荡地说,“假如这次考试是我手下的其他人考过,一旦有了能签字的项目,我也会极力替他们拿下。都是我的兵,在工作上我不会厚此薄彼。”
顿了顿,他又挑了下嘴角:“虽然我自我审视是公平对待每一位部下的,但她不会这样想,她会觉得是因为我喜欢她,所以我格外为她争取资源,她会因此很愧疚,觉得对其他同事不公平。所以,我还得憋一阵。”
雷振梓摇着头连声啧啧:“那我给你传点片儿看吧,别真憋出个好歹来!”
听他开始不正经,任炎抬手要挂断视频:“再见吧。”
视频掐断前,雷振梓还在屏幕上大叫:“阿炎真的,你听我的,我给你传点瑜伽大片儿,你跟着里边的教练,吐纳一下练一练,练完就不会觉得那么憋了,真的,管用!”
任炎哭笑不得。他想雷振梓八成是又交了个练瑜伽的女朋友了吧。
他挂断电话,靠在皮椅里,用遥控器关了屋子里的灯。转头望向窗外,月亮已经爬上最中天,月光格外亮,从窗口泼洒进来,驱走室内的黑暗。
他心里也照进了月光,照得里边亮堂堂的。他想快了。能让她签字注册保代的项目快来了。
第二天上班,刚到公司时,楚千淼还有点忐忑。
她昨天晚上借着酒劲发作了一大通,不知道任炎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她有没有把话说得太重。
无论如何,公司里他们还是上司与下属的关系,她希望自己能专业一点,不要把过多的私人情绪带入工作中。至于私下里,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任炎该怎么做。
她想最好她昨天的话够重,能让任炎就此打住,什么也别说,继续和她保持距离。
等任炎上班后,她渐渐松下一口气。
任炎和往常一样,过来开放办公区交代事情时还是惯常的一副平淡漠然的样子,时而还会流露出严肃甚或冷峻。
和她讲话时、嘱咐事情和交代工作时,也是一派冷然的领导样子,和往常一致无二。
好像昨天晚上的事只是一场醉酒发疯,酒醒后也就翻篇了。
她放下了心。
只是这心,她最多只放下了半小时。
因为她忽然有了个新发现。她的工位靠着过道,背朝着任炎办公室的方向。她在桌面上置了一面精致的小镜子,那是谷妙语送给客户的活动礼物之一,她觉得好看,就要来了一个摆在桌子上,用于吃过午饭观察自己牙齿上有没有沾到绿菜叶。
以及,领导什么时候从办公室里出来。这是其他人给她的任务。如果观察到领导往他们这边走了,就由她用假装接电话的方式,提醒大家注意。暗语是:喂?妙语啊?对我在公司呢。
听到这句话大家就都懂了,是任炎奔着这边来了。溜号的人也就赶紧把号都溜回来。
眼下这镜子却让她有了其他新发现。
任炎今天进出办公室时,总是会向她这里瞥过来看。他以为他瞥得飞快,谁也不知道吧。可她摆在桌面上的小镜子知道。
小镜子叫她也知道了。
他进进出出地总这么看她,看得她心慌意乱的。后来她干脆把镜子扣下了。
这种偷看的事,她只有不到二十岁的时候才会做。
他可真幼稚。
就不能有什么直接说什么吗?
楚千淼忽然发现自己在闹脾气,并且是一通没来由的脾气——她明明希望他和自己继续保持距离,怎么还怪他不能有什么说什么了呢?
这个念头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发现自己内心秩序出现了混乱。她设想了一下,假如他真的把她叫过去,跟她有什么直接说什么,她又该怎么办呢?
心像一个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的迷宫,她困在里面,越走越迷茫。
到了午休时,她拖着秦谦宇一起出去吃饭。
她请秦谦宇去金湖茶餐厅,想跟他这个全部门唯一一个婚龄超过五年的男人聊聊两性间复杂迷乱的关系,企图给心迷宫找到个出口。
他们先从工作聊起。
她先说:“咱们部门的人难得有这么可以齐聚一堂一起坐办公室的时候。”
平时大家都在项目上,一个项目的人做完项目回了办公室,另一个项目的人还在项目现场,很少有两个项目前后脚同时完成、大家一家人整整齐齐坐办公室的场景。
秦谦宇告诉她:“这么齐聚一堂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 ,稍后咱们部门会有个很大的ipo项目,目标企业奔着上市已经培养好几年了,到今年正好把财务数据养得棒棒的,因此可以启动上市计划了。”顿了顿他接着说,“这项目是雷振梓雷总亲戚家的,因为项目很大,公司上市后保荐承销费非常可观,所以很多券商投行部都想做,但雷总亲戚点名交给咱们任总,说只信得过任总。因为公司规模很大,股权架构也比较复杂,要梳理的内容也很多,到时候可能大家都得到这项目上去忙。”
想了想他又摇头说:“之前我们做的ipo,基本上一年一个,但这个ipo,怎么也得两年。你要是到这个项目上签字,那可真有的等了,做完这个项目你再注册保代,多少有点耽误你了。”他吃着云吞面,说,“到时候看任总怎么安排吧。”
楚千淼也想,注册保代这个事,有时候是个运气活。有的人考过考试以后,总也遇不到合适的签字项目,不是做到中途折戟,就是项目一做四五年才出来。她知道力通就有这么个倒霉的老哥哥,那人是和任炎李思同一期考过保代考试的,却一直到去年才注册成正式保代,就是因为他签字的项目要么折戟要么一做四五年。
所以她想就算下面这个项目一做做两年,再加上排队上会审核的时间,她注册成保代可能至少也需要三年。
时间是够久的。但她告诉自己,即便这样她也得沉住气,不能急躁。
她要坚信谷妙语给她煨的鸡汤——相信一切自有最好的安排。
工作方面的事聊完,楚千淼找着切入点,想和秦谦宇聊一聊复杂的两性情感问题。
虽然她的傻白甜老大哥直男思维严重,完全看不到她和任炎曾经的、现在的那些眉眼官司、爱恨情仇、风起云涌。但她想他和他老婆结婚这么多年,他们还能恩爱如初,这说明他在感情对待方式上,一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所以她想听听秦谦宇从男人的角度,对一段比较复杂的两性关系是怎么考量的。
她是这么开头的:“秦哥,我有个朋友,感情上遇到了点问题,我也没怎么结过婚,我想帮她找你咨询一下!”
秦谦宇唏哩呼噜地吞着面条问了句:“你的朋友不是你自己吧?”
楚千淼:“………………”
但看到他问得其实很不在意,就很随口的样子,楚千淼一副“你看你你净开玩笑的表情”,抬高声调表示他问的问题好荒谬。
“嗨!怎么可能是我呢?是我一铁磁!”
“谷妙语?”
谷妙语的名字在秦谦宇他们耳中是耳熟能详的,因为那是楚千淼给他们打通知暗号说领导过来了的第一句——喂,妙语啊?对我在公司呢。
楚千淼决定出卖一次谷妙语:“……嗯,是她。”她想对不起了小稻谷,回头你结婚我给你封个巨大的红包。
秦谦宇用筷子追着一个滑溜得在碗里到处跑的馄饨说:“你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