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人分开。
白琅孤身前往楚姗然的闭关之所。这里邻水,河上始终弥漫着灰白色雾气,将小榭笼罩其中。水里也不知是有鱼还是什么,总之时不时就能见到一条黑影从水下爬过。
白琅敲了敲水榭的门。
她发现房子外布置了严密的禁制和聚灵阵,几乎是一个筑基期修者可以做到的极限了。这些应该都是为闭关突破境界所做的准备,也就是说楚姗然在准备结丹。
白琅又敲了敲:“楚道友,我是万缘司弟子,有要事与你相商,不知你可方便出来一见?”
里面依然没有回应。
也是,人家正准备突破境界呢,怎么可能听见敲门声就去开?换了白琅,别说有人敲门,就是天塌下来,她入定之后也听不见动静的。
白琅只能转身离开,去找乐缘使冯延。
可在她回头的瞬间,背后却袭来一道劲风。
白琅没料到会有这下,硬吃了一击,顿时一股毒辣凶猛的墨绿色真气窜进她经脉各处。她真气更弱,只能先退至气穴,然后再凭借自身侵蚀性一点点逼回去。
她回过头,抽符却未念咒。
这里毕竟是化骨狱的地盘,一旦动起手来,她要面对的就是千千万万个化骨狱弟子。
水榭门打开了一条缝,缝隙间隐约可见一个消瘦苍白、骨肉嶙峋的女人。她眼睛下一片青黑,满脸疲惫,过度缺乏肉感的轮廓中依稀可见旧日的美貌。
白琅咳了一声,她擦擦嘴,幸好没吐血。
“是楚姗然楚道友吗?”她问。
门里的女人点点头,警惕地问:“你是来做什么的?”
白琅老实答道:“我奉命来断你与万缘司乐缘使冯延缘法,不知……”
“好。”楚姗然只答了一个字。
“……”
白琅设想过所有情况:比如楚姗然和冯延其实并不般配,她可以劝他们和平分手;又比如楚姗然和冯延身边其实有更合适的人,她可以当次月老红娘,给他们介绍其他姻缘;或者他们俩真心相爱,天造地设,她可以跟他们说明后裔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共议解决办法。
她唯独没想过,楚姗然居然这么干脆就答应了。
楚姗然冷冷地道:“我收拾一下就带你去找冯延。”
白琅总觉得不对劲,她怕楚姗然趁机跑了,所以一直贴门上听。隔着禁制,她什么也听不见,只能隐约感觉到楚姗然又在房间里布置了几个更强大的禁制。
过了一小会儿,楚姗然推门出来,斜睨了一眼白琅:“走吧。”
一路上,白琅几次向楚姗然确认,她是不是想好了要断缘,绝对不会后悔。而楚姗然也一次次斩钉截铁地回应,她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套进白琅的断缘锁里以示决心。
“明日就要出征,今天早些把事情解决了,我好早点休息。”
说这话的时候,她清减的面孔上看不出一点表情。
乐缘使分布在三千界各处,虽然暗地里为万缘司收集各界缘法,但明面上还是要用不同身份作为隐藏。冯延明面上就是个炼器师,而且在化骨狱山门附近的遂城,他还是很出名的炼器师。
近日化骨狱弟子要出征,所以很多人都来找冯延炼制新的法器。
当楚姗然和白琅一同踏入他的店铺时,他还热情地招呼了一句:“请问二位道友要点什么?”
白琅明显感觉楚姗然身子一震,气氛莫名冷了下来。
良久,楚姗然才转过脸看向白琅:“你同他说。”
……这是有多恨他,连句话都不愿意讲。
白琅没办法,只能用最简练的语言把事情讲了一遍。冯延一听她从万缘司来,就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可他也有些不解。
“我与楚道友未曾相识,何来缘法?”
白琅看向嘴唇发白的楚姗然,心想,这下事情是真复杂了。
第26章 磐石蒲苇
纪雅之找了半天,没找到楚扶南, 倒是先找到了封萧。
他拿着纪雅之要断的命缘看了会儿, 最后露出一丝冷笑:“内司做事还真是……”
“这命缘有何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 我带你去找楚扶南。”
纪雅之一阵犹豫:“前辈, 你是监管人,不应该……”
“走吧。”
他带着纪雅之走到一处水榭,水榭中似乎没有人, 外面布置了不少禁制,不过这些对封萧来说如同虚设。纪雅之随白琅问过路, 她知道这里是楚姗然的住所。
她疑惑地问:“楚扶南和楚姗然莫非有什么血缘关系?”
这可就不好办了, 如果她现在勾了楚扶南的命去, 那白琅还怎么跟楚姗然谈?不跟她拼命就算好的。
封萧没有回答,而是破开禁制,直接走入房中。
纪雅之看见门后有两个十岁不到的男孩儿,两人容貌近似, 一个瑟瑟发抖,另一个揽着他强作镇定。
封萧问:“谁是楚扶南?”
那个恐惧的男孩儿迅速往后退, 一边退还一边摇头。另一个孩子立刻挡在他面前, 大声道:“我是楚扶南!”
封萧冷笑一声,绕过他将后面那个躲着的孩子扯出来。
“放开他!”胆子大些的像小豹子似的扑了上去。
纪雅之怕封萧出手伤人,连忙将这个男孩儿抱住。这时候封萧已经用明缘书探缘知根了, 他拎着手里大哭失声的孩子,对纪雅之说:“这个就是你要找的。”
纪雅之迟迟没有动手。
封萧道:“你杀那些司缘人的时候不是还挺利落的吗?真正办起事来为何如此畏缩?”
纪雅之面色煞白。
她从怀中取出断缘锁,轻柔地绕上那个孩子的手腕, 低声道:“人终有一死,你不过比其他人早些启程。”
另一个孩子拼命向他们袭来,可次次都被封萧的阻挡。他满脸凶意,撞得头破血流,眼中含泪,可就是不哭出来。封萧看着他冷笑,眼中丝毫没有怜意。
纪雅之声音微顿,她看了看旁边的孩子,继续对楚扶南说:“若是你心中有怨,不妨在轮回路上等我。反正我早晚也要下去……”
“你同他啰嗦这么多作甚?”封萧冷然道。
纪雅之说罢,取了结阵灵石,开启劫缘大阵。
楚扶南被断缘锁牵着,往前迈出一步,阳神直接离开了身体。他满脸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脚,掐了掐,明明还能感觉到痛,他是真的死了吗?
“走吧。”纪雅之带他向前。
楚扶南挣脱不能,被带入劫缘阵中,三步一回头地看着另一个男孩儿。另一个孩子只看见一座阴气颇重的大阵开启,然后万缘司女修消失其中,他的弟弟已经在地上动弹不能了。
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号,扑向封萧。
封萧化作阴风离去,未曾耽搁半秒。
*
冯延铺子里的气氛十分凝重。
“你断便是!”楚姗然向白琅斥道。
白琅还是第一次被司缘人以外的人催着断缘,她拿出了断缘锁,问:“此后,前尘往事,尽皆成空,你可愿意?”
楚姗然飞快地答道:“愿意。”
好像迟疑半秒就会后悔似的。
“冯道友,你呢?”
冯延还有些纠结:“可是我与她分明不相识,为何……”
楚姗然厉声打断道:“让你断你便断,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冯延一怔,楚姗然这副暴怒的面孔,隐约让他觉得熟悉。
白琅一把拉住了楚姗然,挡在两人之间,低声问:“楚道友,你在隐瞒什么?”
楚姗然丝毫不慌,她凛然道:“我所瞒之事与你无关。”
白琅叹了口气:“好吧。”
两人伸出手,白琅将断缘锁缚上,正要开启劫缘大阵,这时候楚姗然却突然抽手了。白琅有点不解,分明是楚姗然自己最想断缘,为何又突然反悔?她侧头一看,却发现楚姗然泪流满面,近乎崩溃地跪在了地上。
“我日提夜防,整整十年,没想到终究是……”
她怀里掉出半个银锁,白琅看出这是长命锁,有些修道者会将它交给子女一半,自己留一半,用以查看子女安危。当初折流还想做个差不多原理的玉佩给白琅,被她拒绝了。
银锁从中间开始被黑色侵蚀,不一会儿就化作锈水,落在地上,凝成一片污迹。
这意味着另一半银锁的主人已经遭遇不测。
楚姗然捂着脸,痛哭失声:“万缘司……万缘司不愧是主宰天下缘法的大门派,我等这点微小的希冀也得不到满足……”
故事在她的哭诉中一点点展露出原貌。
十年之前,楚姗然与冯延结为道侣,两人都满心欢喜。冯延激动之下将隐瞒多年的乐缘使身份告诉了楚姗然,而楚姗然受好奇心驱使,偷看了乐缘使们收集的各界异常缘法——按说这些在交给明缘司之前都是不许拆封的。
楚姗然发现名簿上有一个名叫“楚扶南”的人,屠天戮地,将成大祸。
她此时已经怀孕,尚未来得及告诉冯延。看见这个叫“楚扶南”的名字之后,她更是瞒下了此事——因为他们给未出生的孩子起的名字就是扶南与持离。再一掐算生辰八字,发现这个名簿上的“楚扶南”与她的孩子与一模一样。
冯延曾说,天地恶缘都瞒不过明缘司,也逃不过断缘司。
但楚姗然偏想一试。
她给冯延喂下化骨狱的化心丹,使他忘记自己,掩饰他们的缘法,防止万缘司找上门。然后她开始假装闭关,实际上却是偷偷生下了扶南与持离两个孩子,用了整整十年将他们培养长大。
这次化骨狱出征,离开此境的机会近在眼前。只要换一境呆着,万缘司找起来就会复杂些,因为他们的缘法线索都是以境为单位整理的。
可是没想到,万缘司还是在出征前一天找上门了。
“你们兵分两路,一人断命缘,一人断姻缘,打得一手好算计!”
楚姗然抬起头,怨毒地看着白琅,把白琅给吓退一步。白琅心里也冤啊,她哪里知道纪雅之就是来断他们孩子命缘的?
楚姗然从地上站起来,却没有跟白琅动手,而是冲出门外,回水榭去寻另一个孩子。冯延在她背后欲言又止,步伐迟疑。白琅看了他一眼,也赶紧跟了上去。
冯延见两人都走了,只得关了铺子,跟着追上去。
水榭中没有什么打斗过的痕迹,中央劫缘大阵闪烁着阴沉的光,一个十岁不到的小男孩儿跪在阵边,一点点挖地上的结阵灵石,指甲全部翻开,满手都是血。他一见楚姗然回来就说:“那女人带走了扶南!”
楚姗然一进门就看见地上的孩童尸体,她原本就形销骨立,此刻看起来更是如同妖鬼。
她在尸体边跪下,以额触地,痛哭哀泣不似人声。
“娘亲……”楚持离走到她身边。
冯延原本一直如同看客,可见到水榭中此情此景,心却突然揪紧了。
他不自觉地走到楚姗然身边,揽过她消瘦的肩,低声道:“还请节哀……”
楚姗然猛地抬起头:“节哀?你跟我说……节哀?”
她惨然一笑,又垂首泣道:“是啊,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节哀……哈哈哈哈哈,节哀啊……”
她又哭又笑,旁边的楚持离有些害怕。
白琅安静地立于一旁,心知自己无法插手,更无法安慰。她扫视了一圈水榭之内,发现正堂上挂了一副西王金母像。西金王母曾任万缘司司命,不知为何楚姗然要供奉她,难道把她挂这儿整天扎小人吗?
白琅觉得奇怪,于是走上前细看,发现这副西金王母像旁边有段非常熟悉的妖文。
“你做什么!”楚持离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拽开,神情极为戒备。
白琅回头一看,楚姗然和冯延还哭作一团,她只得问楚持离:“这副画上是什么?”
“关你何事!”楚持离语气不善。
“兴许我能帮到你们。”白琅答道。
楚持离与她对视半天,一双眼睛又沉又暗:“西王金母像你都不认识?自从母亲知道万缘司要除扶南之后,她就开始供奉此像了。”
“为何?”白琅不解。
楚持离抿了抿嘴,不耐烦地说:“传说中西王金母心慈,曾有妖仙禁恋被万缘司所断,那位古妖族跪于龟山之下,日日夜夜,朝朝夕夕。西金王母终为其所感,赐下返魂丹,使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有仙凡之恋,曾有仙人上龟山,为其凡妻求长生,西金王母也赐下了不老仙丹。”
这些事情大多在魔境妖族中悄然传播,万缘司自己是不会去讲的。若是一天到晚都有人跑到司命这里求什么返魂丹、不老药,那不就彻底乱了套吗?
白琅接着问:“这旁边的妖文写了什么?”
楚持离眉眼黯淡,低声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他说完之后发现白琅半天没声,回头一看,讶然道:“你哭个什么劲!”
白琅半掩着嘴说不出话。
“你……”楚持离自己眼泪都咽回去了,一脸茫然地看着白琅,“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知道了……”白琅低泣道。
她终于知道绣姬那张帕子是什么意思。
绣姬姻缘已断,却像那位日日夜夜、朝朝夕夕跪于龟山下的上古妖族一般,心似蒲苇纫如丝。这个世上早已没有西金王母,也没有人为她赐下返魂丹、不老药,她与钟离异空守诺言,人海相隔,永不再遇。
“去取一面镜子给我。”白琅轻声对楚持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