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清明气息微弱,小声问道:“你该不会是想教她怎么解吧?所以……这是你徒弟吗?”
又是一脚,衣清明吐了好大一口血,垂下头彻底没声了。
白琅也吓没声了。
衣清明这个师弟估计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不仅被出卖行踪,还一见面就被打得半死。
过了会儿,夜行天处理完封印,衣清明又精神抖擞起来——他能用真气恢复伤势了。他冷漠地盯着白琅,擦了擦嘴角的血,道:“你记得我之前说过什么吧?”
白琅哪儿能忘呢?
——“等我脱困……你的死期就到了。”
她想后退,但双腿被藤蔓死死缚住,衣清明一步步逼近,气势节节拔高,然后……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倒下了。白琅看见他身后的夜行天手握着铁链,然后猛地一抽,将衣清明在地上活生生拖行了十几米。
看着地上那一道笔直的血迹,白琅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
衣清明从地上抬起头,满脸血地看着夜行天:“我们同门千百年的交情,你不至于吧?”
夜行天俯身道:“你与我同门千百年,应该明白少说话才能活得长。”
“你还有脸让我少说?我的行踪不是你泄露出去的吗?”
夜行天回避了他的目光:“当时情况复杂,我身上有谕主圣令,实在不方便与封萧多做纠缠,所以……”
“你有本事看着我再把这话说一遍?”衣清明恨得牙痒痒,“师兄你当时根本就是忘了要帮我隐瞒,随口告诉了封萧那条老狗吧?”
“怎么会……你我毕竟同门千百年的交情……”
在衣清明听来,他这话已经很没底气了:“一般你开始跟我讲交情,就说明你要做对不起我的事儿了。”
夜行天没有理他,而是扔掉锁链,朝空中望去。
天上有一束光照破层云,微风吹散了附近挥之不去的暗红色雾霭。白琅感觉有温暖潮湿的风拂过面颊,封锁她经脉的真气不知何时消融了,她重新恢复行动能力,连忙退下几步,远离天殊宫那两人。
“朝稚。”夜行天冷笑一声,衣清明听出他声音里有股特意压制过的低沉。
清风掠过,封萧的身影最先出现,他拧眉怒斥:“大胆!”
周围没有其他人,但白琅听见另一个声音低笑道:“无妨。”
其声似环佩清鸣,音色明朗高远,不染凡俗。
“好些年没有人叫过我名字了,夜魔君倒让我觉得亲切。”
衣清明神色微敛,从地上起身,侧目看向他师兄。朝稚司命亲自现身,难保不是以他为饵,钓夜行天上钩。夜行天一人应该可以从容离去,但带上他这个重伤的就不好说了。
夜行天也想得到这点,他皱眉道:“我近来繁忙,不便叙旧,还请司命勿留。”
可惜事违人愿。
封萧的出手没有任何先兆,眨眼间就已经逼夜行天过了几招。
白琅躲在石头后面看神仙打架,压根见不到过程,只能感觉到压抑恐怖的真气在周围疯狂涌动。幸好她身侧有微风环伺,否则光是余波就足以将她碾碎了。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夜行天和封萧都消失了,天空中半边白骨狱,半边黑焰幡,两相对峙,凶险万分。天晓得他们怎么能在没有灵气供给的地方打成这副样子,白琅见过的其他犯人不论有没有封印都是凭肉身厮杀的。
骨狱满目过去尽是死白色,不少骷髅像云层似的翻滚,排兵布阵朝前方袭去。火幡占据另外半边天空,明明是火焰构成,却无半点光色。旁边有雷霆劈下,这火焰更是吞光噬电,凶邪万分。待白骨往前铺进,这片火焰亦是分毫不让。
白琅正想趁这个上好的机会离开,但这时候身侧清风忽然凝聚,一缕白发拂过她的面颊,隐匿风中的谕主终于现形。
单从面孔来看,眼前之人不过二十上下,十分年轻。但他身上有股难言的衰败气息,满头银丝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本色,而是逐渐由黑色褪成。
最让白琅震惊的是他的腿——他漂浮空中,下身竟然是凝风而成,如同鱼尾,在风中一摆就掀起温柔的波浪。
见白琅一直盯着自己腿看,那人提了提衣摆,侧头问道:“你是想看下面吗?”
白琅语塞:“司……命?”
眼前人摆尾转了一圈,银发纷扬如风,他笑道:“舞岚人。”
第36章 风花雪月
照他这个报名法,白琅应该自称“映镜人”才是。
但夜行天在她头顶, 折流又不在身边, 白琅知道自己不能随便暴露天权。
司命见她迟迟不说话, 也不以为意, 只是温柔地微笑:“在这边呆着不舒服吗?我先带你离开吧?”
“那封前辈……?”白琅望了望头顶。
司命也看了一眼:“夜行天不会乱来的,他那位谕主甚是严苛,很快就该下圣令将他召还了。”
他语气平淡, 但白琅依然能听出对击钟人的忌惮。
果然,不多时, 天空中又有一道光芒刺破黑暗。一枚铜简缓缓出现在夜行天耳侧, 他一把将其抓住, 上面写着几个工整的字“有变,速还”。
白琅痛苦地捂住头,她听见震耳欲聋的钟声回荡在整个镇罪司中,一下又一下, 直接平息了心脏的起伏跳动。
司命再度化风,身影陷入无形。他缭绕盘桓, 滞留不去, 白琅瞬间感觉自己与周围的联系被风切断,既不能感觉到外界,也不能被外界感觉。
“司命……”
风中传来低语:“嘘, 别被那家伙发现了。”
黑焰幡往内收拢,夜行天立于空中,黑袍末梢化焰, 似虚非虚,似实非实。他将铜简掷地,沉声道:“谕主圣令已下,不得不从,我改日再来万缘司拜访。”
说罢就捞起衣清明,两人一同消失在烈火中。
白骨狱也一点点收回,封萧从空中落下。他胸口有一道巨大的爪痕,和夜行天袍子上那几道颇为相似。
“前辈,你还好吧?”白琅这回总算是真心实意地关心起了封萧。
封萧似乎有些讶异,他不太自然地侧过头去:“没什么,才过了几招,彼此损伤差不多,不过我恢复起来更慢……”
白琅疑惑道:“更慢?”
“因为我身体不好。”司命凝化实体,伸手碰到封萧的伤口,但是被封萧拍开。
封萧皱眉道:“不用。”
司命抿紧嘴,也没有再劝。他注意到白琅疑惑的神色,于是解释道:“器有强弱之分,但器本身只能决定它的下限,谕主实力才能决定它的上限。因为我的身体状况不稳定,所以他也会受影响。”
白琅的罪恶感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她现在的情况是,器的实力下限高于她的实力上限,所以折流伤势一直无法恢复。折流也从来没跟她说过,多半是不想给她太大压力。她记得自己有次做了点小突破,第二天折流气色就好了不少。
真是太蠢了,当时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为什么没有多问几句?
“回内司谈吧。”封萧盯着司命的风尾说道。
几人直接通过劫缘阵返回内司,但是没有去司命所在的神宫,而是去了封萧的住所。他住的地方特别干净,所有书籍玉简都按大小颜色排列,整个房间左右完全对称,一看就是强迫症布置出来的。
白琅为了照顾他情绪,不偏不倚地坐在了长案的正中央。
司命坐在她对面,风尾消失不见。白琅看见他齐膝而断的双腿,这才意识到凝风为尾并不是天权的表现形式,只是为了掩饰身体的残缺。
“司命……您有什么要拜托我的事情吗?”
白琅知道,如果不是有事相求,司命主根本不可能对她这么客气。
“确实有一些。”司命点点头,封萧侍立在一边,沉默不语。
“请说。”
司命沉吟道:“不需要同你的器一起商议吗?”
白琅警惕起来,要想杀主必须先杀器,这种诱器出现的言语基本已经可以断定为杀机。
司命摆手笑道:“罢了,你也不要多想,我和封萧通常是一起做决定的,所以习惯了。”
白琅还是没有放松。
“其实是关于执剑人的事情。”司命缓声道,“你的天权可以探查信息,对吧?我在竹林见过你以之窥伺封萧。”
白琅觉得面前仿佛有棋局铺开。
司命黑子先行,于右上角排兵布阵,占实地造虚势,中规中矩却也缜密难破。
她无法回避,只好答道:“确实可以,但我天权限制颇多,想以此找到执剑人是不可能的。据我所知,夜行天也在找执剑人,司命为何不与他同谋?或者利用明缘司来寻?”
白子后行,斜向延伸,看似范围更广,实则困境更大。
司命抬袖掩唇,笑道:“你可知我们为何要找执剑人?”
这点折流解释过,因为剑、扇、琴、筝是四方神的神器,谕主作为神选者本应避讳此类兵刃。执剑人能使用剑器,说明他有着比其他谕主更得天独厚的神眷,若不尽早除掉,迟早将成大患。
白琅斟酌着答道:“因为剑器极强,不得不除。”
“或者说……不得不夺。”
黑子黏着而上,占据角落,内外合围,白子深陷其中,已至绝境。
司命双手交叉,语气平和,没有一丝起伏:“我与击钟人实力相近,想要的东西一致,所以我们不能合谋。他一定掌握了我不知道的消息,同样的,我也有未曾对他透露的事。”
换言之,他需要一个可以完全掌控住的谕主为他办事。
白琅垂首看着桌上的木质纹路,思索这个死局的活路在哪里。
越危急就越静,越艰险就越稳。白琅将思路发散到极致,目光微凝,问道:“司命未曾透露的事情是指……您见过执剑人?”
满室忽然陷入寂静。
白子离手,局势看透。
白琅抬头与司命对视,断然道:“司命,执剑人曾断您双腿。”
白子从断处开始做活,跳脱桎梏,于九死一生中匆忙出击,一路沿黑子所造虚势侵吞而下。大骚动开始,黑棋反被白子所断,曾料想的黏就并未发生。
良久,司命抚掌叹道:“还说你找不到执剑人?这份探根知底的强权,与击钟人相比也不遑多让。”
这根本不是天权探出来的,是推测出来的。
夜行天找执剑人是地毯式排查,这就意味着击钟人并不知晓执剑人身份。听司命的口气,他与击钟人有过合作,但是并没有动用明缘司来帮忙寻找执剑人,为什么?因为他用不着。
白琅第一句问他“是否见过执剑人”就是试探,试探得出结论——司命从头到尾根本就知道执剑人是谁,而且并不想告诉击钟人。
但是这还不足以镇住场面。
得到“司命见过执剑人”这一反馈的几秒内,她需要推演出更缜密具体的结论。
他们是怎么见面的?谕主与谕主相见,多半不会是什么友好的场面。
夜行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排查剑修的?近二十年内。也就是说,执剑人在二十年前那段时间里至少应该在修道界行走过,这样才可能被抓住蛛丝马迹。
都说谕主要避四方神的讳,因此无人可用神器。既然没有人用过,那“剑器”之强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二十年前有谁对抗过执剑人的器吗?
司命肉身衰败,这件事情她从未在万缘司内外听过风声,但她能看出司命腿上那个伤绝对不超过二十年。如果把司命的伤与执剑人的出现关联,就很容易说得通了。万缘司司命手掌天权,又控制着三千界缘法,四方台下几乎没有什么能够伤到他们——但是执剑人可以。
于是司命才立即散播出执剑人的消息,然后再假装成寻找执剑人的一员拿其他谕主当枪使。
这样的心机真是让人背后一寒。
司命低笑道:“我确实见过那人……不,准确来说,执剑人就是被我找到的。二十年前我的天权臻于至境,但凡空气流通之所,无一不在我耳目之下。只要有心去查,世上所有谕主的身份,我都可以略知一二。”
然后他查到了一位用剑的谕主,这是前所未见的。
“当时是我大意,本来只差一点就能将对方拿下,最后却反被剑器斩断双腿,肉身受到重创。”
封萧垂首道:“与谕主无关,是我无能。”
司命摇了摇头,让封萧不要在意。
他对白琅道:“彼时执剑人亦被我所伤,按理说应该是逃不了多久的。可是整整二十年,无数谕主相寻无果,就连明缘司也失其踪迹。”
白琅疑惑地问道:“有没有可能执剑人已经死了?”
司命指了指腿上的伤:“我也怀疑过,但此伤未愈,执剑人定然还活在世上。谕主中能以天权查知信息的人很少,若你这次能助我一臂之力,之后的合作也并不是不可能。”
就司命这种半残状态都能骗无数谕主给他当刀子的深沉心机,只要一个不慎重,她丢的就不止两条腿,还有这条性命。
白琅知道这是与虎谋皮,但她属于弱势方,根本别无他选。
她紧张地回答:“我的天权使用条件严苛,如果司命能有个具体的范围或者目标,然后让我来验证,这是最好不过了。”
“自然是有的。”司命笑起来,眼中颜色深郁阴沉,“当初剑器断我双腿,曾笑称‘若斩齐风花雪月,岂不风流?’如今,拈花人与覆雪人已死,皆为一剑贯顶。接下来你只需追寻其他几个天权与风花雪月相关的谕主,多半可以找到那位剑器。”
——若斩齐风花雪月,岂不风流?
白琅知道这场大逃杀中可能有人会为了生存杀人,也可能有人会因为贪欲杀人。但是她还从未想过,有人会为见证一场风花雪月而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