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先生,没看上傅寒。
原因,夏谦约莫猜到了几分,确实出在傅寒的回答上。
眼界太窄。
所为帮助,助应该助万物众生,仅仅局限于人,实乃是窄。
当然,傅寒可以成为这样的人,却不是烟雨先生想找的人。
——
考核继续。
中级班也陆陆续续走过几人,却并无出彩之辈,转而又轮到中级班的头名。
对于头名,大家似乎抱着一点与众不同的期待。
毕竟高级班的头名傅寒,可是被烟雨先生“特殊对待”过。
只是,当众人一瞧着中级班的头名,眼里的期待淡了几分。
虽然古有“人不可貌相”这句话,但不可否认,“外貌”决定了对人的第一印象。
眼下这个中级班的头名,长得就是一副我一点都不厉害的样子。
黑黑胖胖的身形,挤在监生服里,怎么看怎么别扭。
不像是个监生,倒有点像庄稼汉。
初级班和高级班不了解中级班的情况,虽是中级班的头名,但见中级班前面几人也不怎么样,指不定是整个学堂的水平不行,才从矮个子里拔高个儿。
只不过,这个高个儿,长得也太有碍观瞻了。
初级班和高级班神色或鄙夷或不解,但中级班却齐刷刷地尊敬中带有一丝佩服。
这一点,在场也不乏有聪明人留意。
像黎青颜,夏谦,白景书之流,自然早有注意,更别说烟雨先生了。
这倒让他们对这个中级班的头名起了几分好奇。
中级班的头名,叫刘富贵。
连名字都跟文雅沾不上一点边儿,不像是出自言情书网。
果然,刘富贵一张口,便是道。
“学生名为刘富贵,家住豫章郡新庆县杏花村,祖上世代务农。”
身份确实如同大家所想,是务农的寒门子弟。
虽说“士农工商”,这么顺阶排下,但农可不是指那些没有土地,给地主打长工做农活的人。
显然,刘富贵家就是这样的背景。
一时,国子监内,不少世家子弟,眼里流量出些微鄙夷,稍稍挪了挪位置,似乎同刘富贵这样的人呼吸同一片空气,都是于他们身份有损。
不过,众人也不知道他忽然介绍自家背景又是为何,这同这场考核并无关系。
难道是为了博取同情?
可…似乎也没什么好博取同情的吧。
烟雨先生又不是寻常肤浅之辈。
烟雨先生听完倒是没什么太多表情变化,依旧笑眯眯地静等刘富贵的下文。
刘富贵也不论旁边眼神如何,还是那副黒黑胖胖,目光澄澈的模样道。
“家父为学生取名富贵,意在希望学生有一日能成为大富大贵之人。”
“殊不知,学生最想成为能在家父身边尽孝之人。”
“这亦是,学生今日所欲言,祭酒大人问,我等欲为何人,学生答,学生最想成为能在家父身边尽孝之人。”
说完这句,刘富贵并无其他多余赘言,直接躬身,准备下台。
围观众人一愣。
咦?这就完了?!
没了?!
相较于前面几位,包括高级班在内的几位的长篇大论,刘富贵是否也说得太简洁了?
难道是自知实力不敌,想要放弃?
好些人眼里划过一丝疑惑。
可有那么一小撮儿聪明人,已然反应了过来,有些讶异地落在场上那个黒黑胖胖的身影身上。
而刘富贵到底没真正退下去。
“慢!”是烟雨先生出声留住了他。
众人惊疑,但也没惊疑太久,烟雨先生很快又是追问。
“若是这般,何故又会出现在这里?”
明明说要在父亲身边尽孝,怎么又会出现在国子监呢。
国子监之于刘富贵,就像穿在他身上的衣裳一般,同他格格不入。
刘富贵脚步微顿,身形有略微发颤,但稍后转身之时,整个人依旧十分平静,同烟雨先生恭敬回答道。
“家父早些年已仙逝,家父未曾留下任何遗愿,只给学生留下富贵一名,可学生并不通生意赚钱之道,只得埋头苦学,寄望能以读书出人头地,同富贵一名,更近一步,以另一种方式,替家父尽孝。”
此言一出,场上微有凝滞。
好些监生完全没想到,他们所看不上的黑胖监生,背后竟然有一段这么动容的故事。
这些人中,虽有那心高气傲之辈,不屑同刘富贵有同学之谊,但也是有良心的,那是肉长的。
有那稍微容易动感情的,从刘富贵平静的言论中,忽然反省自身,有没有好好给父母尽孝。
答案,大多汗颜。
他们这些被养在温室里的花朵,又有多少真正经历过生离死别,得有如此深刻的感情。
彼时,他们在刘富贵身上,看到的不仅仅是孝道,而是一种成长。
烟雨先生脸上虽划过一丝早有预料,但真正亲耳听到,还是不免有些唏嘘感叹。
确确实实是个孝子。
刘富贵,成为了他想成为的人。
刘富贵就这么淡淡然下了台,对于周围略带同情的目光,他只是笑笑。
他并不需要旁人的同情,此时的他,得到了所有他想要的,这便足矣,想来父亲在天有灵,也会心有安慰。
而在刘富贵下台之后,中级班才慢慢留出关于刘富贵的传言,大家才恍然,为何中级班的监生如此佩服刘富贵。
刘富贵在当年是以最后一名入学国子监的,却在短短几年间,成为中级班的头名,这背后所下的苦功和韧劲,常人无可想象。
天道酬勤,不落有志之士。
而夏谦的眼神也微微落在刘富贵身上,脸上划过几分沉思,倏而明朗。
他好像陷入某种想法歧路了。
——
之后,顺序便到了初级班的众人。
因着高级班和中级班都只有头名出彩,所以初级班的最后一名,也就是靳离出场时,同样也没有多少人关注就是。
可以说,初级班除了白景书和黎青颜,其他几人都无法引起中级班和高级班的监生们的注意。
靳相君对旁人的注意倒不是很在意,只要她所注意的人,能注意她就行。
而眼前,便是烟雨先生。
靳相君自然也有对烟雨先生提醒的“真心”二字多有揣摩。
她琢磨着这回确实是要说实话,但还不能被烟雨先生发现自己的野心或者能把她的野心解读成别的东西。
刚刚琢磨了好一会,也算是被靳相君琢磨出解决方法。
靳相君抬眸,同楼阁之上的烟雨先生略微行礼,然后才是认真一字一句道。
“学生欲为不悔之人。”
“学生希望,在未来的每一个瞬间,都不悔学生眼下所做的任何决定。”
不悔再次沉沦权欲之海,不悔想成为人上人,不悔挑战此间教条束缚。
人生得此一遭,当得尽兴,她靳相君,不愿后悔。
靳相君说得同样不多,但眸子却十分坚定,可见决心之坚,不止烟雨先生,在场所有人皆是能感受到靳相君的真心。
烟雨先生略微挑眉,只觉这有些不起眼的监生,此刻好像有些耀眼灼人的光彩。
不悔二字,说起来容易,但问这世间,谁又无一二悔憾之事。
便是他,也是有的。
靳离此番言论,说则简单,但却太空,落不到实处,烟雨先生不算太喜,不过,冲着靳相君这份坚定,他还是想问一问。
烟雨先生想了想,问道。
“那你眼下,可有后悔之事?”
这一问,问的巧妙,靳相君的核心意思是想成为一个“不悔”之人,若是有,便是违背了她的核心意思,若是没有,又谈什么成为,如今的她便是。
可真正后悔不后悔,烟雨先生自然能分辨出来,不是真心的回答,在他这里可无法过关。
烟雨先生笑得亲切,丝毫不觉自己抛出了一个如此难题。
而底下众人却也代入靳相君的立场,思考怎么才算是一个好回答。
这群围观的群众们,这一场说起来,也并不算纯粹的观众,因为难得可以观看烟雨先生的考核,能抓住一丝一毫的机会参与其中,也算变相参与考核。
他们也想知道自身的实力,在烟雨先生心中是何评价。
所以,有部分落选的监生,也会偶尔换位思考站在参与考核的监生角度去思考烟雨先生的问题。
若是能同参与考核的监生们所答差不多,还能被烟雨先生认可,也就代表他们被认可。
即使前头落选,也足够他们高兴许久。
但这个问题却是不好回答,底下好些人想了一会,没个结果。
可时间拖得越长,在烟雨先生那里就越扣分。
靳相君也能想明白这个道理,自然不敢拖延,在底下监生们还在思索怎么回答时,她这个当事人倒是以最快的速度表了态。
同烟雨先生示意了一下,小小声道。
“回祭酒大人话,学生已有答案。”
此言一出,没想出答案的监生们都朝靳相君看了过去。
虽然,还是那副有些许怯弱的模样,但眸中光彩亦是坚定,还真是一副胸有成竹之相。
想不出答案的监生们索性不想了,饶有兴致地等待靳相君回答。
看是震撼众人,还是贻笑大方。
紧接着是靳相君不大却笃定的声音在考核高台上响起。
“学生有后悔之事,所以正在致力让这件后悔之事,变得不悔。”
……
静默,一瞬间。
众人这才将惊讶的眼神落在靳相君身上。
还可以这么回答?!
如果穿过来的黎青颜还醒着,此时定会开启脑内的科普小课堂。
一般的人,会陷入一种误区,后悔之事不可改,那就是注定让其后悔之事,这份后悔的心思会一直占据在人的内心,直至死去。
可决定后悔的因素,在于个人情感。
我觉得这件事让我后悔,那才会后悔。
后悔不后悔,取决于个人情感选择。
所以,后悔这一情感因素是可以改变的。
其中一种改变方式,就是将“后悔之事”所导致的糟糕结果,改成可以接受的良好结果。
这样便不会后悔,也不会有所谓的“后悔之事”。
这便是靳相君这句答案的意思。
说起来,靳相君还真有一件后悔之事,就是当年没狠心将那个逆臣贼子杀了,以至于之后反被她暗杀,重生到这个男权至上的朝代。
不过,如若这个男权至上的朝代能在她手上改变,重新变成女尊国,那便称不得后悔,她反倒会谢谢那个逆臣贼子,将她送来了一个更为富庶的朝代。
靳相君这答案一出,倒是让烟雨先生愣了愣,先前对她的评价,提高了不少。
瞧着靳离不显眼的容貌,眼里划过一丝若有所思。
但不影响,烟雨先生的感观。
这个名为靳离的监生,远比他的外貌来得机灵聪慧。
能让烟雨先生改变既定的评价,也是实属不易,由此,靳离此名,也算是在烟雨先生心头占了个位置。
但底下的夏谦,看着台上虽有隐藏,但眼底依旧被夏谦察觉出意气风发的靳相君。
夏谦略微沉了沉眉,似是想到什么,朝着台上的靳相君静静看去。
靳相君,多年之后,你真能做到不悔吗?
——
靳相君之后,是文山鸣。
文山鸣是金陵文氏子弟,烟雨先生自然认得,也知文山鸣是冲他而来的。
文山鸣的答案亦是甚得他心。
但可惜啊,如若没有出现黎青颜,他兴许还真会挑文山鸣成为自己的关门弟子。
可眼下他已然发现价值连城的美玉,稍微次些的烟雨先生便不能入眼了。
烟雨先生自己心里也有几分遗憾。
只能感慨,有缘无分吧。
烟雨先生的变化,文山鸣也似有所感,他轻轻看了一眼烟雨先生,又回头看了一眼黎青颜。
结局兴许在一开始他就知道,可总归撞了南墙后,他才会甘心吧。
文山鸣脸上有片刻的黯淡,但很快又抬眸,嬉笑地同其他监生打成一片。
文山鸣之后是季斐。
季斐诚如他先前所说,他最重要的是第二场,同“乐”一门的博士的交集。
所以,季斐回答得也十分具有个性,笑得灿然的脸上道。
“回祭酒大人话,学生最想成为谭博士的弟子,而今已然达成心愿。”
谭博士就是国子监内教“乐”的博士,也是先前“乐”之一门考核的博士。
季斐能成为谭博士的弟子自然是件可喜可贺的事,而他在此时表明,亦是说明,他无心参与第三场考核。
烟雨先生眼底的笑意不变,很有默契地恭喜了季斐一句,便放他离去。
而下一个则轮到了白景书。
初级班的前几人,虽不像高级班和中级班的平平淡淡,但却有些奇怪,靳离似乎让烟雨先生改观,文山鸣被烟雨先生赞赏,但自己不是很雀跃,季斐是纯粹放弃,可以忽略不计。
就不知白景书会给大家带来什么惊喜?!
众人带有一丝期待地朝着缓缓而来的白景书看去。
但谁也不知,现在的白景书,一点都没在状态。
他脑海里一会想着父亲的吩咐,要让寒门庶族仰望白家,树立起自己在寒门庶族中的声望。
一会又是想到黎青颜那双决绝且带有恨意的眼。
等到回神之时,他已然站在了高台之上。
身前是烟雨先生探寻的目光。
身后是黎青颜冷漠的目光。
也许,连冷漠都没有,也许,阿言压根就不想看他。
想到这,白景书身体不由一僵。
脑海中,再次过了一遍烟雨先生出的考题。